削藩安内(上) |一狼千羊(二)

我们生活在一个浩荡的大时代里。

这个时代,充斥着残酷的搏杀与不可调和的冲突。

即便是一粒微尘,它的命运也与这个时代的伟大博弈脱不开干系。

好久了,我一直有一个心愿,要写一本汉朝与匈奴战略博弈的历史,不失真,不无趣,不俗套。

从2013年开始谋划,2016年出提纲,到2017年春天开始动笔,直到如今已逾三十万字。

暂时的定名叫《一狼千羊》,取自汉武帝《轮台罪己诏》里引用的匈奴人的话,“汉极大,然不能饥渴,失一狼,走千羊”。

在其中,会有大图景,也会有小人物;有事实,也有人性;有外战,也有内政。我认为,历史写作,从来不应该是歌功颂德,甚至也不只是盖棺定论,而是帮我们更好地思考与认识这个社会和世界。

这是本系列的第二篇,最早发于本人公号“思南曰归”

折中之选

作为继秦之后的大一统王朝,汉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显然崇高且独特,谓其崇高,单从其国号在后世被累次采用乃至成为一个民族的名字便可看出,谓其独特,乃因其继承了秦遗留下来的遗产,说是财富也好,包袱也罢,都要慢慢消化。然而作为一个被后代不断提起且引以为傲的王朝,汉朝的起步可谓蹒跚。

但凡有血性之人,皆言和亲屈辱;然而对于汉初的最高决策者而言,这却是反复思考后才得到的结果。要做的事情太多,匈奴袭扰,固然可恨,然而心头,却还有大患。

患之源起,却又得扯到嬴政的朝堂上了。

世界上最有趣的事情,就是从来不缺新闻,而新闻的来源就是问题,旧问题刚解决,新问题就会出现。打来打去,为的是一块大饼;饼毕竟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看的,大饼到手,怎么分才能最为舒适地慢慢享用,就成了新的问题。辛辛苦苦得来的天下,自然不希望再被别人夺去,如何建立管理模式,以致宇内万世安宁,就成了大事一件。

朝堂之上,要让人说话。但又有俗话说,万允万当,不如一默。一句话不说出来,自己就是话的主人,说出来了,就成了话的奴隶。心里明明有想法,但还是先让手下说,说完再提出自己的主张,既没有搞一言堂,两相对比又显得领导的英明伟大,何乐不为。

不知道始皇帝是不是这么想的,反正,他这么做了。现在大饼在眼前,各位大咖都谈谈接下来怎么分怎么管这个大饼吧。

说起大咖,丞相是一位,老同志讲究稳健,说领导您现在的地盘那么大,有些地方那么远,您又内外兼修,儿子众多,还是搞分封为宜:

 

丞相绾等言:“诸侯初破,燕、齐、荆地远,不为置王,毋以填之。请立诸子,唯上幸许。” 

 

开会讨论,最害怕的就是没人打头炮,有人开口提出主张,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反正办好办坏,主意也不是自己出的。“我也同意谁谁谁刚刚提出的观点”这句话看来也是有悠久传统,不管是为了显得自己深思熟虑,还是为了趁机拍一下马屁划一下山头,都可以恰到好处不露声色地运用。丞相表达完观点,嬴政再让大家讨论,便是“群臣皆以为便”,殿堂里一片“是啊”“说得真对”“好,支持,威武,有希望了”的和谐场面。

一般来说,事情到这里也就结束了。但是另一位大咖站了出来,他叫李斯:

 

廷尉李斯议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後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诸侯更相诛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置诸侯不便。”

 

    能在一片附和声中表达不同的观点,是需要勇气的。不过说实在的,李大咖揣摩领导意图的能力还是要高于丞相,秦为了统一天下,花了多少时间多少力气,向前追溯,诸侯杀伐,又是多少年?搞分封,不就是封闭僵化的老路吗?分封之议,前朝故事,提出来也未必有皇帝的哪个儿子念你的好;而今陛下春秋鼎盛,你就想分他的地盘他会开心么?改革创新,就是要闯出一条血路来,何况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显然嬴政对李大咖是满意的,该表达意见也表达完了,接下来就是一锤定音了:

 

始皇曰:“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廷尉议是。”

 

于是郡县制便在帝国推广了开来,天下被分为三十六郡。

然而传之万世的希望究竟破灭了,经过一阵混乱,天下归汉,类似的问题又摆到了一群新的老革命面前。秦亡甚速,也让刘邦意识到,不管是不是郡县制的问题,总而言之,要让天下人继续接受它,还是有困难。当然所谓的天下人,主要是自己的哥们兄弟。一方面,大家都是为了灭秦复国走到一起,咱就这思想观念,你做了老大就一下子搞郡县制,也真是不够意思,显然很难交代;另一方面,在秦亡尚不久的年月,采用官员主要由地方产生的郡县制,也难保不发生第二次悲剧,毕竟,咱老刘老萧,以前也算是秦朝公务员,而成功者之所以叫做成功者,就是要保证自己的成功不能被轻易复制。

但是做人要有辩证思维,周天子的悲剧也不远,秦朝的悲剧也很近,完全照抄一个做不到,那就不如分别抄一抄,汉初郡县制和分封制混合的模式便这样诞生了。

需要指出的是,西汉最初的封王,都是异姓王,而从封地来看,就可以发现,中央控制的地区,是以大家都不愿意复国的秦国基本盘和齐国加总的,而山东六国其余地方实质上基本都算是复国了。

这种安排对于稳定人心是有帮助的,至少,自家兄弟都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似乎灭秦的初心也没有忘记。但是创业这事就是有趣,能一起打天下,就能一起安安静静地坐天下么?就像今天,股权不值钱的时候,胸脯一拍为了情怀,股权一旦值钱了,撕破脸吵翻天的比比皆是。但是不管怎样,股权好歹还有个协议,实在不行走司法程序,闹出人命毕竟还是少数,还是法治社会好,请大家一定要珍惜当下。

回到汉初,这一模式便产生了两个不可避免的问题:一是中央政权直接控制的地方过小,全国的力量和资源不能统一使用;二是地方诸侯势力过大,难免萌生异心,对国家稳定造成威胁。虽说萌生异心这个事情,有时也真的难讲到底谁是谁非,但是一旦心有隔阂,行为上总有人出偏差。天下之事无小事,动刀动枪是免不了了。

经历了造反、镇压、举报、调查、猜忌、诛杀等一系列惊心动魄的流程,刘邦还是坚持到了最后,但他也没有马上采取全面郡县制,基本逻辑,也和前面说到的一致,使用血亲,毕竟比当地的官员更可靠。到了刘邦晚年,异姓王只剩下了长沙王一个,地方偏远且实力弱小,自然也翻不起大浪。放眼天下,其它封地都已经变成了刘姓。一个有名的政治契约也就此达成:

 

“高帝刑白马盟曰‘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

 

削藩之议

天下,终于成了刘姓一家的天下,然而问题却没有就此解决。

人就是人,混合模式的两大矛盾和后果,并不因为诸侯王改姓而改变。随着汉朝面临的匈奴地缘压力加大,增加中央集权和资源使用力量的迫切性增加,上述矛盾就进一步凸显出来。而事实上,刘姓诸侯王的反叛也时常发生。窃以为,刘姓诸侯王反叛时恐怕思想包袱轻的多,天下是刘家的,你姓刘,我也姓刘,你能坐龙椅,我就不能也来个长安一生游吗?两千年以后的初中小孩都懂发个微博说“美人只配强者拥有”,我的见识还不如他?

说干就干!文帝期间,曾经有功的济北王刘兴居不甘寂寞,听闻皇帝亲自带兵反击匈奴,立即筹划举事攻击荥阳;公元前174年,在封地不用汉法、自行法令的淮南王刘长又谋反事泄。尽管两次叛乱都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以宽厚闻名的文帝刘恒也赦刘长死罪,谪徙蜀郡,然而刘长途中不食而死,又给文帝带来了巨大的舆论压力:

 

民有歌淮南王者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帝闻而病之。

 

这下好了,不姓刘的,祖宗说靠不住;姓刘的,现实说靠不住。所谓血缘关系高于个人私利的假设被结结实实打了脸,反过来,无情最是帝王家,在天下最大的利益“皇位”面前,血缘的苍白无力更不必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再没有个说法,是过不去了。

实践在不断发展,应对已经是必须的了;但是要应对,就得有理论。不过幸好汉初诸侯王兴亡的案例足够多,给实证研究和观点形成提供了方便和支持。著名的政治咨询师贾谊作为代表,总结汉初建国以来正反两方面的经验,写就了《治安策》一文,对应对匈奴问题、社会矛盾和诸侯藩王都提出了政策建议。该文曾被毛泽东同志誉为“西汉第一雄文”,各位如若认真阅读,必有收获。文法和文采方面的东西我们不展开,在此单择要看其有关削藩的内容。

先提纲挈领讲一下天下如今何等危急,把调子定了,后面一切都好办:

 

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

什么叫牛逼,这就叫牛逼。大家说天下安定,我偏不;并且,这绝不是什么众人皆醉我独醒,而是众人皆蠢我独明。大家所谓的安定是什么呢?是坐在干柴之上而火还没有烧起来,这哪里是安定,分明是生死一线。

是不是感觉很可怕,那火在哪里,为啥没有烧起来呢?

贾谊告诉你,那些藩王都是火,不是不烧,而是时候未到: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徧置私人,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

 

是不是有一种“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的既视感?有就对了。可万一你觉得自己免疫力强,哪怕病了也能扛过去怎么办呢?别急,贾谊早就准备好了:

 

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县,德至渥也,然其后十年之间,反者九起。陛下之与诸公,非亲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

 

您不如高皇帝吧?高皇帝尚且没有一年安宁,您能做的到?

基本上到这里,读者也已经泄气了,那好吧,请告诉我怎么办。要的就是您这句话,思路嘛,咱想好了,首先考察历史:

 

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信倚胡,则又反;贯高因赵资,则又反;陈狶兵精,则又反;彭越用梁,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最弱,最后反。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耳,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

 

根据历史规律,反的概率与实力大小成正比。那么,要降低诸侯谋反的概率,最好的思路就是不要让他太有实力:

 

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则莫若令如樊郦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虽在细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

 

最经典的就是这句“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想来妻子为了防止丈夫出轨,把经济大权掌握在手,不让其有一分私房钱就是必要的,钱少则无邪心嘛,与此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么具体怎么执行呢?且看:

 

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及燕、梁它国皆然。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

 

把每一个封国都变小,汉朝没有计划生育,生的儿子多了,个个都分一份,不生儿子,就不给。当然了,为了表明不是皇帝有私心想吞并土地,还得设有救济条款:

 

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为徙其侯国,及封其子孙也,所以数偿之;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壹定,宗室子孙莫虑不王,下无倍畔之心,上无诛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

 

应该说这个设想是美好的,汉武帝时期的“推恩令”也是由此滥觞。但是这个解决方案虽然比较柔和,却仍有两个点不能解决。一是虽然每个封国小了,但是控制在中央手中的地盘没有增加;二是诸侯也不是笨蛋,看到这样下去自己造反没机会了,反而会加快进程。同时,一个方案的合理性,也要综合当时的客观条件来看,出于多种考虑,汉文帝没有大力推行这个政策。

尽管如此,但诸侯尾大不掉现象的客观存在,使得削藩作为一种思潮,开始拥有越来越大的市场。文帝没办的事,不代表文帝认为不对,也不代表文帝的接班人不办。事实上,一个同样有抱负的近乎猛人的人,晁错,将会以更加激进的方式让削藩的理论变成实践。

之所以说晁错是一个近乎猛人的人,原因有二。谓其猛,乃其同样作为一个政治咨询师,较之贾谊,在实际操作上更进了一步,仕途也比贾谊更有圈点之处,总算是半个实干家;谓其近乎猛,则叹其终究书生意气,最终仍身死于旋涡之中,这固然与整个大环境有关,亦与其“为人峭直刻深”,对人刻薄不留余地密不可分。

晁错天生聪颖,说是学而优则仕并不过分,早年师从法学名家张恢,便小有名气,而在太常掌故任上,被选中跟随伏生学习《尚书》,则成了其仕途起飞的起点:

 

太常遣错受《尚书》伏生所,还,因上书称说。诏以为太子舍人,门大夫,迁博士。

 

可千万别小看了《尚书》,作为古代礼乐的重要文献,既是帝王之书,又是帝王之术,如此重要的学问,全天下只剩了九十多岁的老头子伏生精通,不派人学习岂不是要将祖国的优秀文化断送,那可是会让皇帝陛下九泉之下无颜见尧舜禹汤的。如此责任是汉朝有关部门无论如何不能承担的,派人传承便成必须。而被派去学习的人,获得了“一脉单传”的机会,得到的将不仅是高级学者的地位,更重要的是,他将成为对此经典拥有解释权的独家权威。对经典理论具有唯一的解释权,就可以随心所欲地以古人的嘴巴来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无论古今,这都是具有无比杀伤力的,而这一杀器落到了足够聪明却又足够刻薄、恃才傲物的晁错手里,那便必然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所向披靡。

晁错没有辜负组织的期望,学成归来,便将理论创新发展,把上古圣君的思想汉朝化地有声有色,就国家政治生活的方方面面提出主张,同时以深切的历史使命感和政治责任感,向文帝进言,圣人之术这样的好东西,光我学了没用,光您看了不够,应该留给皇太子一起分享,以便天下长治久安。

这不可谓是不妙,圣人之术是死的,要传递圣人之术,总是需要载体,这个载体是谁,不言自明,如此自我推销,既得实惠之利,又免投机之名,而文帝也欣然接受,晁错就这样糠萝跳进了米萝,搭上了刘启,也就是将来的汉景帝的车:

 

上善之,于是拜错为太子家令。以其辩得幸太子,太子家号曰“智囊”。

 

晁错要的固然不只是个人名位,但想要改造天下,也还需要一张涂抹的白纸,而年轻的刘启,既能听进去自己的话,思想上又可以与时俱进,不就是一张可以展开斑斓画卷的白纸吗?文帝虽然没有完全采纳我晁错的种种意见,可一旦刘启登基,这一画卷就将成为汉帝国的宏伟蓝图,而其中最为夺目的点睛之笔,就是那个多少人想却还没有做成的,“削藩”。

只是晁错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蓝图一展,展出了西汉历史上最大的一次诸侯王叛乱,展出了著名成语“乱七八糟”的前一半,也展出了晁错的个人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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