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剖析《海兽之子》：画面虽美，但却令原作粉失望
动画学术趴官方账号作者/ 海伦子
编辑/ Pel
“最重要的约定不需要言语，和观众约定的心愿，并不是靠甩画面和设定就能达成。”
（另外，这其实是篇推漫文……）
引言
经过漫长的跳票，《海兽之子》11月20日终于在中国内地院线上映。
正式海报
导演：渡边步
改编自五十岚大介原作，Studio 4°C出品，久石让配乐，米津玄师主题曲……获日本文化厅媒体艺术节大奖、昂西国际动画节最佳故事片提名、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初选入围……
四个字：神仙阵容——《海兽之子》看起来怎样都不会翻车。
米津玄师 MV「《海之幽灵》，在油管上的播放量已经超过9000万次
笔者作为漫画迷、原作粉，期待度当时直接爆表
然而它却“翻”了……
截止11月23日，《海兽之子》在豆瓣评分6.6，3星评价占44.3%。
在日本，海兽之子也是表现惨淡。票房累计仅3.1亿日元（不到2000万人民币，很可能成本都没收回）；口碑方面，大众评价一致称赞画面效果，批评主要集中在“剧情看不懂”“意义不明”。
豆瓣
eiga.com
笔者作为原作粉，也对《海兽之子》动画感到十分失望和惋惜。五十岚大介充满神秘与浪漫色彩的原作故事，改编之后，怎么就成了“不说人话”的电影？
漫画第一卷封面
笔者将用对比原作漫画的方式展开下文，首先是因为，对一部不完整的片子，很难给出完整的评价。
画面虽美，但尴尬的是，要了解这部电影，真的太需要借助“外力”
其次，也是笔者的私心，希望不要因为不明觉厉的电影剧情，而放弃尝试五十岚大介的原作漫画。
年初《小森林》漫画上市时，本文编辑就曾撰文简单介绍过五十岚大介（点击链接阅读）
五十岚大介无论分镜、画面还是创作理念，都有别于主流日漫，个人风格相当鲜明。可以说，是当代日本漫画家中的“艺术派”和“技术派”。
当然，笔者也不是原教旨非要电影原样改编。
相反，正是因为动画与漫画媒介都足够独特，正是因为《海兽之子》原作是一部探讨人与自然之间哲思的“巨制”，壮观的画面、众多的人物和剧情副线，都是使它宏大主题得以成立的要素——这，才凸显出《海兽之子》改编过程中的“偷懒”。
挑挑拣拣的改编，仅保留了“宇宙生命在海洋受精”“少女与少年经历奇异冒险”这两个最浅层的设定和梗概，对原作主旨的还原浮于表面。
剧情梗概&解读，《海兽之子》到底讲了个啥？
剧透预警，在意的读者可以直接跳到下一部分
同时，没有看懂故事的话也可以参考笔者的超简短梳理
《海兽之子》讲述不善与同龄人相处、与母亲关系亦不和谐的少女琉花，暑假出走到父亲工作的水族馆；在那里，她邂逅两位被儒艮养大的人类少年「海」与「空」。
硫花在球场与人恶意碰撞
随着这两位「海兽之子」的出现，世界各地海洋生物接连发生异常反应；
「海」与「空」，实际是背负着完成地球“生命祭典”使命的特殊人类。当「陨石」如期降临，空主动寻得陨石并将其托付给琉花，自己殒命大海；之后在众人帮助下，琉花与海一同前往深海。
最后，琉花选择将陨石归还给海，并用自己的双眼见证了被称为“生命祭典”的仪式：陨石蕴含生命能量（精子），海洋和鲸鱼是孵化的容器（母体、卵子），空与海是激活仪式的司仪（信息素）。
在海洋万物的见证下，两位少年完成使命，分解为海的幽灵（浮游生物）回归大海；“偶然”与两位少年度过一个暑假的琉花，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生命轮回相食、向死而生的奇迹；最终假期结束，回家上学。
简单评价，动画的故事在“剧情梗概”层面上，是还原了漫画的；但，也仅仅停留在“梗概”的层面——学到了形，却没有“神”。这一点，下方细说。
瑰丽的声画体验，但……还不够
《海兽之子》的声画体验堪称瑰丽。尤其久石让的配乐部分，考虑到《海兽之子》感伤、非人的气质，久石让特意要求空灵的音乐质感，拉开音乐和观众的距离；
漫画所无法表现的《星星之歌》
加入日本阿伊努族“Mukkuri”和南美安第斯山脉的传统乐器“Quena笛”，特殊音色诉说漫画表现不出的“与风一起吟唱”，增添异域奇幻色彩。
蒂蒂使用的Mukkuri
画面方面，《海兽之子》原作漫画作者五十岚大介的线条具有极高辨识度。这是因为他作画时，大量使用线条粗细变化较小的圆珠笔。
没错就是路边文具店卖的那种圆珠笔
图片出自纪录片《浦泽直树的漫勉》第一季第九集
因为本身有断线的画法（就是把笔尖斜过来快速挥动），不需要再用大量的线条粗细变化表达疏密，采用圆珠笔进行绘制可以更清晰简洁地看到线条。
其他漫画作者应该画粗线条的地方变成“有线条”，应该画细线条的地方变成“没有线条”；于是更加增强了虚实对比——尤其是在绘制水下的场景时，这种用散边勾勒人物的方式正好有一种在水下看不清东西的感觉。
可以看出，《海兽之子》电影部分地方有试图还原五十岚大介的线条风格，从衣服和花瓣上的纹理和空细长的眼睫毛，都能感受到电影对画面细致度的追求。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动画对于人物眼睛的绘制也很是用心。五十岚大介常常会让人类用动物一般空洞但深邃的眼神看向读者，呈现“非人”气质。电影也尽可能还原。
安格拉的眼神
但是在场景表现上，无论“丰富度”还是“神秘意境”，动画都差了原作一截。
漫画原作用水彩捕捉捉摸不定的光线。每张彩图都有着清晰的色调，但又不会掩盖住各种生物固有色的不同。
最精致的地方是利用留白和深色，画出了光线受折射在水下呈现出波浪状的样子、物体在水下因为遮住光形成的长长的倒影，海底的气氛跃然纸上。
漫画里的光线感、生态感
动画
而网点在五十岚大介手上，则变成了把握光线明暗与构图主次关系的工具，刮擦的时候相当粗糙、大胆、率性。塑造“未知感”。
小森林
这是因为五十岚大介认为，不同于人造的都市场景，大自然的世界是复杂神秘的。像是草丛里看到什么亮晶晶放光的物体，自己明明不知道那是什么，还要用精确还原照片的方式绘画，就太没意思了。
动画对背景的处理，则在一些没必要的地方“明确”太多，像是鲸鱼的卵巢画得好细，简直要掉san值；
漫画里，硫花进入鲸鱼体内
动画
呈现物种群落时，动画虽有奇景，但生态多样性也远不及漫画。
于是才会有下图的批评。
笔者在豆瓣看到的一则评价，焚纸篓也是我们的撰稿人之一
漫画下了相当多的功夫去描绘各种各样的动物：琉花在钟乳石洞中被渴求陨石的深海生物们纠缠，大王乌贼、灯笼鱼、海马等都有登场；安格拉与海早在南极海洋见到鲸落生物群；早该灭绝的旋齿鲨拖着已经腐烂的身躯、凭着仅存的气息游来参与“祭典”合唱……
漫画中有着多样的生态，作者也一直在借角色之口阐述自然的精妙复杂。
转场常有整页“无意义”的生物分格。就好像人类退居漫画次要角色，真正主角是深不可测见证这一切的动物们
相较而言，动画致力于描写鲸鱼和星空这样“俗套”“宏大”的意象，是不是有悖原作“世间万物平等”的原则，略微缺乏了点想象力呢？
未能成功转化漫画神韵的同时，发挥大制作动画的优势
五十岚大介的创作，是在生动详尽刻画自然景色的同时，以如同精美插画的视觉设计来展现奇异之景。
区别于大众流行的日本ACG作品中“角色因为奇异能力改变外形””或是“角色使用帅气的招数引起大破坏”，他的作品让环境本身也能“觉醒、变身、开大招”，而渺小的人类角色置身奇景之中，读者能强烈感受到世界的庞大。
坍缩成为奇点的岛屿
制作组还原剧情，想必也明白原作的理念；但它有绝美的景色，却在大多数时候缺乏对生态的描绘。
加之缺乏背景故事和设定说明导致的叙事失调，影片中的角色比起故事的参与者和生态的一环，更像是急匆匆带团的导游。
失衡的故事结构
五十岚大介的漫画故事确实难改编。
像是出道作品《故事说不停》，以小短篇讲述民俗怪谈。被送到天空化身飞龙的蚯蚓、在清晨第一班轻轨悼念逝去昆虫、画室偷吃橡皮擦的怪物、失足掉落斑马线缝隙……
一个个现代人脑中倏忽闪过的、没头没尾的奇异幻想，如日文标题“はなしっぱなし”，他讲故事的方式好似口耳相传的民谣。
创作主线，也始终是展现“隐藏在现实世界表面下的自然奇迹”。
在《魔女》里，借角色口说出“语言构成的世界是有限的，没有语言的世界隐藏着更多的信息”，这一点在《海兽之子》亦有体现
《海兽之子》，是他第一部长篇漫画，也是他的集大成之作。
长篇连载让漫画有了空间铺垫足够伏笔与塑造人物，《海兽之子》拥有完善的世界观和故事结构。
笔者的收藏
五本单行本背后的配角象征故事的发展：
引入——发展与探索——铺垫与大量回忆——沉重的使命——轮回与新生
前面已经说过《海兽之子》故事梗概，所以这里聊聊电影缺失的部分。
电影为了整体节奏，删减了前半部分大量琉花与海、空的生活日常。对于琉花与海来说还好，但空这下变成了一个与女主见过三次就死掉的迷一样的角色。
至少披着浴巾吃冰淇凌的海很可爱
空缺乏角色塑造，全程在做形而上的剧情推动器
先看动画再看漫画的编辑内心OS：少年你好美！少年你是谁？！
再比如，从硫花第一次跟海和空出海潜水，到在案头目睹搁浅的鲸鱼。这两个剧情高潮都提供了强烈的画面和情感冲击。
但在动画里，这两幕之间只相差1分钟。
前脚还沉浸在瑰丽地海底世界，转眼就看见一只惨死大鲸鱼。无论《海兽之子》剧本有多少隐喻多少宏大，如此粗暴的展开只让人无法领会电影的情感。
而在漫画的这两个节点之间，作者有描绘硫花睡梦间回忆童年、出门对生物有神奇感应，有空接受检查出现幻觉、研究员旁白补足科普解说，有父亲在办公室默默关心硫花的对话，有海拿旋转椅当滑板飞驰……一个高潮过后，看似松散地多线展开，又奇妙地将各位角色汇入下一个高潮。
电影的体量大约相当五卷漫画里的三卷“主线故事”，还删去了原作中几乎所有配角的个人戏份，欠缺世界观塑造与剧情暗线。
像是安格拉这一角色，同样远离人类社会长大的他，是漫画里最有野心的配角，他在吉姆手下当过助手、在争夺海兽之子的利益集团间周旋游刃有余，以“亲眼见证”作为角色原动力行动协助琉花，最终又不幸遭遇悲剧命运。
原作中，从安格拉的回忆能够获取大量世界观的信息。他是人类与海兽之子的桥梁，也是读者与作者的桥梁。然而在电影中，安格拉却完全变为没有自主想法，单纯的“吉姆的助手”和为主角们保驾护航的工具人。
安格拉从少年时就一直在与空、海一起探索世界，是海和空最早的“朋友”之一
电影里的安格拉，工具人
吉姆、蒂蒂、安海加奈子（硫花的母亲）也都是如此，因为剧情删减导致人设变化，缺乏对他们人生经历的塑造，又没有用动画独有的方式补足，原本牵动剧情暗线的这几人在电影中变成了“不说人话”、故作高深的世界观输出口；而且光说不练，感叹一番海兽之子后似乎什么也没做。
妈妈也是，无论家庭关系何以至此、过往“海女”身份为女儿带来的宿命、还是肚中胎儿在故事里意味着什么，都没有点明
更不要说，长篇幅的原作，还有十篇与主线剧情不相干的短篇“海的证词”——类似《故事说不停》那样相关者口述奇闻异事的“伪纪录片”，让这个世界一下子变得充满了真实感，呈现神秘的大海、虔诚的信仰、厚重的世界观。漫画整体因此变得形散而神不散。
结尾高潮部分，是偏离原作精神的迷惑演出“重灾区”——硫花与海从海中一飞冲天上宇宙，然后在“星光璀璨”的场景中抢夺陨石，又从天空坠入海洋，只见海化作华丽的星光，被各种鱼吃掉，女主被人救起。
也许是想利用极致的幻想场景进行动画描绘，这段用力过猛的“重头戏”完全盖过了原作中“现实世界中暗藏奇幻事物”的氛围，使得电影更加”华而不实”。
最后海消失的桥段也给观者一种燃烧了大把经费做动画之后似乎还有闲钱，于是把剩下的经费全部拿来给男主角加特效的感觉
原作的结尾高潮同样有形而上的演出，但有足够的内容和意境铺陈。
海从硫花口中取出陨石后，硫花说“想要见证”，于是海背她走出，海阔天空、动物聚集鸣叫合唱
入海后群鱼聚集环绕海，海和鱼的身上发出"星光" alt="500" />
剧情进入最高潮，海向琉花告别，祭典主角身体土崩瓦解，琉花认出这些星光原来是浮游生物，琉花追赶，鱼儿吃掉浮游生物，光柱冲天
在原作的最高潮，镜头逐渐拉近，琉花面前的浮游生物，组成了星系、海洋的意象。表现“万物归一，宏观与微观世界互相嵌套”的想法，因而海的全身仿佛遍布“银河星系”般的浮游生物。
六页分镜伴随硫花的注视，从宏观到微观再到宏观，颇有“一花一世界”的韵味
但电影因为没有解释，前一段戏还是特效拉满的“上天”桥段，后面又看见俗气的“银河、星光”特效，观众看到的，只是在突兀堆砌银河、DNA和六弦波谱的意象。
电影也没有其他化作浮游生物的海洋生物，这是与原作“众生平等”的理念背道而驰的。
原作里，见证奇迹的琉花，最终抓住了海的一部分吞入体内。琉花的眼神是如此的坚定与认真，有不舍，但没有伤感，怀着记下这一切的心情向海告别。
电影对这一幕的眼神还原非常到位，但是对懵圈的观众而言于事无补
《海兽之子》电影对于漫画原作剧情的改编程度并不大，但无论视觉还是故事都缺失细节、缺乏氛围，对于主题的展现有一股“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意思。
固然可以理解，漫画媒介于动画媒介有根本不同，院线电影篇幅成本都有限制——但既然电影对还原“剧情梗概”如此痴迷，又为何放弃优化补足人物背景？用高超的技术做出美丽的画面，又为何缺失对海洋生态的还原？
改不好，还不如大刀阔斧改变原作架构，以独立作品的决心思考制作；《海兽之子》还原了设定和梗概，但却没有支撑它们的细节，使得整部电影变得信口开河、神神叨叨，没有说服力。
结语
电影主题曲《海之幽灵》的演唱者米津玄师曾回忆道，自己十几岁时便看过漫画原作，“当时这部作品压倒性的剧情至今还记得很清楚。”
从歌名到歌词，确实能看出米津玄师是真爱粉。其中反复出现“最重要的约定不需要言语”这句歌词，也是直接来自原作。
只可惜，动画似乎并没有“领情”。最重要的约定不需要言语，和观众约定的心愿，并不是靠甩画面和设定就能达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