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内战之卡帕:战地死亡的百分比追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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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罗伯特·卡帕第一次西班牙之行推迟几个月,他有可能拍下奥威尔中弹的瞬间。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战场照片《倒下的士兵》,可能会换一个主角。上述假设并非异想天开,这个历史巧合几乎完成了99%。奥威尔真想上战场,卡帕真想拍战场。卡帕第一次来到西班牙,赶赴的第一个战场就是韦斯卡,拍摄的部队正是奥威尔后来加盟的列宁师。
不过,卡帕还是去早了,1936年8月底。那时,离奥威尔来到西班牙还有四个月,离奥威尔在韦斯卡前线中弹还有九个月。
与后来奥威尔的观感类似,韦斯卡前线在卡帕看来不值得浪费胶卷,想必也不值得浪费时间。没待几天,卡帕便带着女友格尔达·塔罗前往南部的安达卢西亚。在科尔多瓦,好运撞上了这个23岁的、籍籍无名的匈牙利小子。哦,他原名叫安德鲁·弗里德曼,他那红发的波希米亚风格的女友原名叫格尔达·波霍里耶。“卡帕”是女友塔罗为了照片营销而杜撰的,女孩为何改名“塔罗”?因为波霍里耶几乎无法发音。一对犹太小恋人,在巴黎玩的小花絮。
回到战场,有真正战斗和死亡的地方。1936年9月5日,科尔多瓦。那天下午,卡帕跟拍一队共和派民兵。在穆里亚诺山一处没有掩护的坡地,民兵被佛朗哥叛军的一挺机枪封住了道路。民兵连续三次试图突破机枪的封锁,都被像割草一样撂倒在地。当民兵第四次发起冲锋,躲在战壕里的卡帕将他的相机举过头顶,他甚至没有朝外看,就胡乱按下了快门。未曾想,镜头和子弹在同一瞬间捕捉到了一位正冲出战壕的士兵。不幸的主人公叫费德里科·波莱尔·加西亚,头部中弹,战地死亡的百分比追上了他,生命定格在24岁。
这张照片18天后首发于《看到了》杂志,照片标题是《倒下的士兵》,摄影师署名:卡帕。《倒下的士兵》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它宣示了摄影是一门勇气高于技巧的艺术。对于摄影师来说,拍什么比怎么拍重要。卡帕深谙此道,所以他成了摆弄莱卡的但丁和米开朗琪罗。
《看到了》杂志刊发这张经典照片时,卡帕并不知晓,他甚至不知道那位牺牲战士的名字。照片也不是卡帕本人冲洗的,他将胶卷直接送回了巴黎。随后,他又在西班牙逗留了三个月,于1936年12月初回到法国。到了巴黎,卡帕才知道塔罗为他精心杜撰出的名字份量有多重,他的头衔“摄影师”前面无可挽回地加上了“著名”二字。
卡帕生活的宁静被两个因素打破:《倒下的士兵》带来的名声,以及非议。有人质疑照片的真假,认为《倒下的士兵》是摆拍照。卡帕是导演,波莱尔是演员。也有人探讨照片背后的伦理,认为《倒下的士兵》是在消费一个人的痛苦和死亡。卡帕是猎手,波莱尔是猎物。
最大的争议则是关于拍摄者,究竟谁拍下了《倒下的士兵》,卡帕还是卡帕的女友塔罗?如果说卡帕始终尾随着战火,那么塔罗就始终尾随着卡帕。至少,在两人的第一次西班牙之行时如此。更重要的是,在第一次西班牙之行期间,塔罗拍的照片都没有署名,要么就是用卡帕的名字。在署名卡帕的照片中,究竟有哪些是塔罗按下的快门?没人说得清楚。
第二次西班牙之行,情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两人拍摄的部分照片采用了古怪的署名方式:卡帕及塔罗。那是1937年春天,奥威尔正在韦斯卡前线战壕里驱赶老鼠。但这一次卡帕及塔罗没去韦斯卡,他们去的还是安达卢西亚。在阿尔梅里亚,卡帕亲眼目睹了一起针对平民的暴行。
那时佛朗哥叛军围攻马拉加,成千上万的难民逃离城市。他们沿着海岸的道路,徒步前往共和派控制的阿尔梅里亚。数以百计的人,因饥饿和劳累倒在了路旁。携家带口的成年人,恳求路过的卡车司机捎带上他们的孩子,虽然他们知道此一别恐是永诀。3月初的某一天,卡帕正在拍摄撤退的难民。忽然叛军飞机来袭,它们在难民队伍上空来回往返、俯冲扫射,弹痕在地面上画出了别致的线条,最终线条涂满了难民行经的道路。烟尘散去,尸横遍野。
卡帕在惊魂未定的人群中穿梭时,一个加拿大人正对着飞机离去的方向骂Fuck。他那辆流动输血车里贮存的血液,根本不足以救助如此之多的伤者,而且前方还有大批伤兵等着手术。这个加拿大人叫亨利·诺尔曼·白求恩,共产国际医疗队的成员。不久后,他将受瑞典女友卡莎间谍嫌疑的牵连,被迫离开西班牙。
卡帕与白求恩,共同见证了阿尔梅里亚附近的惨剧。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两人曾在惨剧现场有过近距离接触。后来,卡帕甚至与白求恩医疗队的政委泰德·艾伦成了朋友。不知为何,卡帕及塔罗为此拍下的无数照片中并没有白求恩的形象。问题不大,两人交集不限于此。1938年,他们又分头来到了中国。只是,他们在中国分属于不同的战场。卡帕拍武汉会战的时候,白求恩正在五台山野战医院讲授血型鉴定。有些宿命,这个O型血的暴脾气加拿大人,却因手术感染而死于败血症。中国人永远记得他。
阿尔梅里亚惨剧当月月底,卡帕及塔罗来到了马德里,住在佛罗里达酒店。在这栋被叛军炮弹炸出几个窟窿的建筑物里,住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美国人,手里拿着他的Logo——装着威士忌的军用水壶。匈牙利小子终于见到了他的偶像:欧内斯特·海明威。两人都给对方留下了完美的初印象,海明威喜欢卡帕的自来熟和幽默感,卡帕则为海明威那种裹挟人心的神奇力量所折服。关键是,卡帕和海明威都不惧战火,愿意深入战壕去报道战况,而不是躲在后方抄袭前线传来的战报。在自传《失焦》里,卡帕记下了这次朝觐:“我们第一次相遇是1937年,在反佛朗哥的西班牙。当时,我是个靠自由投稿混饭吃的摄影师,而他已经是著名作家了。他的诨名是‘老爹’,我很快也认其为父了。”这是伟大友谊的开始,此后几年,“老爹”和卡帕的道路有多次交叉。海明威像树干,卡帕是藤条,前者成了后者精神上的依靠。每当卡帕的内心沉入大海,海明威总能用自带的快活明媚将他打捞上岸。算起来,海明威只比卡帕大14岁。
同样是1937年3月,比卡帕初识海明威稍早几天,马德里盖洛德旅馆,苏联作家爱伦堡也见到了他的偶像海明威,而爱伦堡比海明威还要大八岁。与卡帕的印象稍有出入,爱伦堡眼里的海明威是年轻的、精瘦的,以至于10年后当爱伦堡看到相片上那位蓄着花白胡子、身材臃肿的老祖父时,他简直无法相信。
是的,那时候世界都还年轻。年轻人会在不知不觉中得到或者错失些什么。
1937年7月,卡帕回巴黎办事,塔罗独自留在马德里采访。由此,她照片的署名改成了:摄影师塔罗。早已为人所知的“小红狐”终于单飞,和卡帕一样,而且塔罗婀娜的腰身上还多了一件卡帕没有的东西,左轮手枪。
挎着左轮手枪的塔罗,奔走在马德里附近的战场。马德里西边的布伦莱特是她最重要的取景地,敌我双方共有15万人在此绞杀。战况之惨烈,触动了塔罗,她莫名对朋友说:“想起那些极优秀的人在战争中死去,你会产生很荒谬的想法,觉得自己今天还活在世上是不公平的。”说这话时是1937年7月上旬,下旬,塔罗兑现了自己说的话。
7月26日凌晨,塔罗在布伦莱特前线拍摄完毕,搭一辆巡逻车回马德里。与塔罗同行的是泰德·艾伦,白求恩医疗队的政委。不巧,赶上了叛军飞机的轰炸。一辆共和派的坦克,可能是为了躲避飞机的扫射,如失控般猛地撞到了巡逻车。艾伦被甩出了车子,腿部受伤。塔罗没被甩出车子,但身体被挤扁,腹部被撕开,她嘴里喃喃着“我的相机”……
次日,人在巴黎的卡帕随手翻阅《人性报》,里面有一则来自西班牙的简报:法国记者塔罗小姐,在布伦莱特的战斗中被打死。读报人呆若木鸡。
发明“卡帕”的人死了,卡帕的一部分也随着她一同死去。两周闭门绝食之后,卡帕从此嗜酒如命。
酒能让他微笑着面对生活,但世界并未因他的微笑而变得更好。中国之行,武汉沦陷。再度回到西班牙,局势已岌岌可危。卡帕来西班牙的初衷,是为了拍摄共和派的胜利。可笑的是,收入他镜头的却是共和派的失败,不断的失败。卡帕关于西班牙内战的最后一组照片,拍摄于1939年1月28日。冬日的寒风中,一排被打败的共和派士兵,在一位宪兵的带领下跨境进入法国,被丢弃的武器装备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绝望。卡帕随着士兵一起离开了西班牙,身后的土地是他心中的一座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