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早晨太阳不一定能升起

“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这首脍炙人口的新疆民歌《青春舞曲》说了一句小孩子都知道的常识——太阳每天东升西落,绝无例外。姜文的电影《太阳照常升起》也是将这个常识当成了一句俗语来用。那么,会不会有一天太阳不升起了呢?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宝宝,我没有过这样的担忧,因为在我有能力思考这个问题之前,早就知道了一个成语,叫杞人忧天。

《杞人忧天》出自《列子·天瑞篇》。文章通过杞人忧天的故事,嘲笑了那种整天怀着毫无必要的担心和无穷无尽的忧愁,既自扰又扰人的庸人,告诉人们不要毫无根据地忧虑和担心。——这是我们小时候总结的课文的中心思想。

长大之后再来看看这则寓言。

杞人忧天

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

又有忧彼之所忧者,因往晓之,曰:“天,积气耳,亡处亡气。若屈伸呼吸,终日在天中行止,奈何忧崩坠乎?”

其人曰:“天果积气,日月星宿,不当坠邪?”

晓之者曰:“日月星宿,亦积气中之有光耀者,只使坠,亦不能有所中伤。”

其人曰:“奈地坏何?”

晓者曰:“地积块耳,充塞四虚,亡处亡块。若躇步跳蹈,终日在地上行止,奈何忧其坏?”

其人舍然大喜,晓之者亦舍然大喜。

译文:

杞国有个人担忧天会塌地会陷,自己无处存身,便整天睡不好觉,吃不下饭。

又有个人为这个杞国人的忧愁而忧愁,就去开导他,说:“天不过是积聚的气体罢了,没有哪个地方没有空气的。你一举一动,一呼一吸,整天都在天空里活动,怎么还担心天会塌下来呢?”

那个人说:“天如果是气体,那日月星辰不就会掉下来吗?”

开导他的人说:“日月星辰也是空气中发光的东西,即使掉下来,也不会伤害什么。”

那个人又说:“如果地陷下去怎么办?”

开导他的人说:“地不过是堆积的土块罢了,填满了四处,没有什么地方是没有土块的。 你行走跳跃,整天都在地上活动,怎么还担心会陷下去呢?”

经过这个人一解释,那个杞国人放下心来,很高兴;开导他的人也放了心,很高兴。

现在看来,这是一个稀里糊涂的人把一个可能开悟的人给搞糊涂的故事。但小时候,我学到的只是这则寓言的中心思想:嘲笑庸人自扰,告诫自己不要成为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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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大学后,在一本西方哲学入门书中看到英国有位著名的不可知论哲学家叫休谟(大卫·休谟David Hume,1711年4月26日~1776年8月25日),他的最经典的观点就是“即使以前每天太阳都东升起落,在明早到来之前,你也并不能知道明早太阳会不会照常升起。”当时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词就是——杞人忧天,还想着,难道真的是什么人都可以当哲学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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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看到《三体I:地球往事》,跟着主人公汪淼玩《三体》游戏,看到了游戏中的时间分为恒纪元和乱纪元。在恒纪元,太阳的起落是有规律的,不过每天几个小时在不同的恒纪元中是不一样的,恒纪元有多长也是不一定的,可能几年,也可能几天。在不同的恒纪元之间,穿插着乱纪元。乱纪元,顾名思义,所有的时间都没有规律,太阳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可能好久不来冻死人,也可能一下来三个,直接把人烤蒸发,甚至连地球都被吸向太阳蒸发掉。真是好可怕呢!游戏里设置了古今中外的众多科学家,让他们各显神通寻找太阳起落的规律,从而向国君建言:什么时候是乱纪元,该蛰伏;什么时候是恒纪元,该生产。这个世界的人们有个特殊技能叫脱水,就是可以主动迅速地蒸发掉身体里的水分,变成一张画,卷起来存进仓库,很方便。在合适的时机,只需要扔进水里吸饱水,马上就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好汉。游戏中的科学家要是推算错误,让国君作出错误的决定,比如刚把人们浸泡复活就遇上乱纪元,马上就会被明正典刑,当然有时候来不及行刑就一起蒸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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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游戏设置得真是天马行空啊!继续看下去才发现,在小说中,真的存在这样的世界,叫三体星系,有三个太阳,游戏情节就是他们面临的现实,他们的科学早已超越了我们现在的科学水平,但仍然无法找到太阳运动的规律。

通过小说的注释,我知道了三体问题:三个质量相同或相近的物体在相互引力的作用下如何运动的问题,是古典物理学的经典问题,对天体运动研究有重要意义,自十六世纪以来一直受到关注。法国数学家庞加莱曾证明了三体问题在数学上不可解,并从三体问题出发,在微分方程问题上创造了新的数学方法。

也就是说,如果宇宙中真的有三个质量相近的恒星,如果它们有行星,如果行星上有生命,那么,这些生命面临的太阳运动就是完全无规律的,是无解的——早晨太阳不一定能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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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了那个奇怪的哲学家休谟,终于发现我才是那个傻子!于是又稍微认真地看看一下休谟的观点。

休谟不赞同大多数人都相信的“它在那之后而来,故必然是从此而来”的思想观点。他认为:“我们之所以相信因果关系并非因为因果关系是自然的本质,而是因为我们所养成的心理习惯和人性所造成的。”

根据这个道理,我们再来看一下休谟的那个著名的例子:昨天,前天,大前天……一直往前几年、几十年……几十万年,太阳一直都是每天早上从东方升起,这就能证明明早太阳会照常升起吗?并不能!我们可以用地球的公转和自转来证明,但不能用“从来如此”来证明。这就是相关关系与因果关系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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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前的经济学和其他社会科学研究中,基本上都要用量化分析的软件来分析变量之间的关系,比如用虐我们经济学生千百遍的Eviews、SPSS等软件来分析GDP、CPI、失业率、进出口额等之间的关系。老师总会强调,不要把变量之间的相关关系等同于因果关系,其实就是休谟强调的道理。

相关关系和因果关系之间的联系,从统计学教材到大数据著作,都有着广泛的探讨。一本名为《基本有用的计量经济学》的书中这样说:

“在哲学领域很早就有关于因果的讨论,但真正可以操作的因果概念还是来自于统计学领域。统计学领域流行的观点是统计工具只能考察和识别相关关系,不能考察因果关系,相关关系不是因果关系。”

赵西亮.基本有用的计量经济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维克托·迈尔·舍恩伯格(Viktor Mayer-Schönberger)在《大数据时代》里说,“要相关,不要因果”。而周涛则在《为数据而生》一书中说:“放弃对因果的追寻,是人类的自身的放纵和堕落。”

如果枉顾因果,沉迷于大数据显示的相关关系,就是新时代的经验主义,跟农村老太太说:“俺们村世世代代都是这么过来的。”没有本质区别。在商业上还是有一定价值的,但绝对是科学的绊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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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的萌发离不开超越经验的离奇想法,那个被我们嘲笑了两千多年的杞人是多么可贵。再看《杞人忧天》这个故事,我不大相信那个乐于助人的人真的说服了杞人,我不认为能提出这样问题的人会被这样的三言两语说服,但是我丝毫不怀疑《杞人忧天》这则寓言的威力,丝毫不怀疑它在两千多年来让科学萌芽的土壤如此贫瘠的威力。作为21世纪的人,我们学过科学文化知识,但我们的思维方式真的与杞人的时代有很大区别吗?也许,我们有的只是科学知识,而不是科学精神。愿我们普通人最起码能成为科学土壤吧,面对超出自己理解能力的事物,宽容一点,不要因为自己不懂就编排嘲讽。其实挺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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