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资不过秦岭淮河(北京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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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PE/VC的撒钱姿势,窥见中国的经济格局
笔者统计了2019年全国的一级市场PE/VC投资,一共发生了4423起投资事件。由于疫情导致2020年投资活动失真,故没有将2020年上半年的投资数据纳入统计。
投资事件地域分布
江苏主要的PE/VC投资均发生在淮河以南地区,故归入南方省份;同理,安徽归入南方,河南归入北方
PE/VC们投资的地域集中度非常明显,按照省份划分,北京、上海、广东、浙江、江苏分列前五。
前五大省份占据了81%的投资项目数量,前10大省份更是占据了91%。
PE/VC机构的投资活动是围绕新兴企业展开的。一级市场投资,包括早期的种子/天使轮投资、成长期投资、以及相对后期的PE/Pr-IPO投资,被投企业一定概率能够成长为未来的巨头,成为当地经济的支柱(比如早期受到风投支持的阿里、字节、腾讯等)。
可以说,一级市场投资活跃度,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地域经济长远发展的潜力。
一个明显的现象是,大部分PE/VC投资都活跃在南方。在秦岭淮河以北,除了北京以外,几乎一片寂静。
北方省份中,北京排名第一,排第二的省份是山东,全年仅有68起投资,仅占全国的2%。
投资圈有一句话叫“投资不过山海关”,一定程度上反应了东北的经济衰退和创新匮乏。事实上,这个问题在整个中国北方都存在,除了北京。
除北京以外的北方全部14个省份,在2019年仅发生235起PE/VC投资事件。低于江苏,高于四川,加起来在全国能够排到第6。
这个数字甚至低于杭州一个城市的投资项目数量(365起),更是低于深圳的406起。仅仅与上海的浦东新区相当(239起)。
为什么会这样?
当说起南北差异的时候,一些情绪化的观点会倾向于抱怨北方官员风格保守、体制落后、法制欠缺、办事儿都得找关系,营商环境差。
但我认为将南北差异简单归咎于“体制问题”和“官员不力”是武断的,中国南北方实际上运行着一套相同的规则,官员们也经常南北调动,但为什么会在商业领域形成如此明显的地域差异,一定有更深刻的原因。
01
政府引导基金,PE/VC行业看得见的指挥棒
南方的经济优势带来充裕的财政,于是南方更容易建立起“政府引导基金—投资GP—当地返投—培养当地企业—促进经济和税收—财政富余—政府引导基金”的循环。
具体来讲,南方省份的经济更加发达,财政收入相对丰厚。当地政府利用财政资金(以及当地国企、金控平台)设立引导基金,作为LP,投资市场上的优秀GP。GP承诺对当地做一定比例的返投,返投要求一般是1:1或更多,从而间接推动当地新兴产业的发展。
简单解释一下返投:比如一只VC基金的规模是10亿,其中有2亿是来自S市的引导基金出资,GP承诺1:1.5返投,那么就需要将10亿中的3亿元投资于S市。
这样一来,S市政府可以利用专业机构的能力,发掘和支持当地的优秀企业。
甚至将外地的企业引入到当地,变成一种招商引资的渠道。
S市的资金算是留在了当地,同时又撬动了专业GP的投资能力和项目引进能力,S市稳赚。
近年来一级市场出现募资难的现象,政府引导基金成为更加重要的金主。2019年人民币基金LP中,政府及其出资平台、政府引导基金、企业(大部分是国企)是出资额度最高的前三大类机构LP。
根据母基金联盟统计的2017年中国母基金全名单,全国277支母基金,其中市场化母基金64支,总管理规模3606亿人民币;政府引导基金213支,总管理规模12546亿人民币。政府引导基金管理规模占比高达78%。
笔者没有找到2019年的数据,但这个比例只会更高。
在纯民营市场化母基金几乎消失殆尽的情况下,越来越多的PE/VC机构寻求政府引导基金的出资。
下图可以看出,政府引导基金的分布主要在经济发达的南方省份以及北京。为了满足引导基金的返投要求,投资机构的投资活动也会集中于这些省份。
母基金机构地域分布(按规模,亿元)
广东、北京、江苏等省份,不论是在政府引导基金规模还是市场化母基金规模上都名列前茅。这很好理解,经济发达的地区可以依托其雄厚的财政实力,作为LP吸引市场化投资机构进入,为实施政府产业引导政策提供资金支持。
那么,北方省份能不能挤出资金搞引导基金,把这个循环也建立起来呢,比如上图中,政府引导基金规模排名前十的天津和河南?
恐怕没那么容易,笔者一位师兄的基金为了北方某直辖市的引导基金落户该市,但因为当地新兴企业太过稀缺,投资机会太少而叫苦不迭。
较好的地方经济基础可以创造更好的创业环境,培养更多新兴企业,创造更多的投资机会,天然地吸引市场化PE/VC投资机构的进入。
比如上海的政府引导基金规模并不突出,但当地PE/VC机构仍然相当活跃。
而经济发展较差的地方,投资机会往往稀缺,哪怕勉强撑起一个政府引导基金,也无法能撑起一个投资的生态。
这就引出一个更加深刻的问题,投资是一种市场化的行为,政府引导是锦上添花,当地经济本身的禀赋和潜力才是核心。
02
命运早已被写在地图上
笔者勉强算是一个地理决定论者,区域的地理环境,一定程度上决定了这个地方能够达到的上限。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一开始建立的是一个外向型的经济。经济发展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外资与外贸拉动,于是,港口禀赋与海运条件成为经济发展的最重要因素。
打开中国地图可以明显看到,南方和北方都拥有相当长的海岸线。
区别在于,中国南方的海岸线是相对开放的,是一个朝着太平洋凸起的弧形。而北方的海岸线相对封闭,整个渤海和黄海,就是被中国和朝鲜半岛围起来的一个海湾。
中国的外贸主要有两条航线,第一是东方航线:前往日本、以及沿着北太平洋航线前往美洲西海岸;第二是南方航线:向南经过南海通往东南亚,经过马六甲海峡通往中东、非洲、欧洲以及美洲东海岸。
这两条航线,都靠近南方。
另外,不得不提到,南方海岸更加靠近香港、台湾以及东南亚,在改革开放早期,来自港、台、东南亚华侨的投资至关重要,而他们更愿意就近登陆南方做生意。
所以,南方的外贸更加发达,经济更快地发展起来,更有活力。
外贸发达也带来了更多的人员往来和信息交流,创新往往就是在信息交叉的时候产生的。
马云能够在杭州认识外国人,接触到互联网(这是PE/VC最喜欢的行业)这个新鲜玩意儿,这与杭州在改革开放早期就加入出口浪潮是分不开的。如果马云生活某个北方省会,他可能一辈子也碰不到几个老外。
任正非在深圳倒卖程控交换机起家,得益于深圳临近香港的独特优势,如果换个内陆城市,大概率是搞不成的。
如果进一步探讨南方的地理优势,可以发现南方除了海运发达,还有长江、珠江内河航运沟通了内陆省份。
长江、珠江的出海口恰好就是上海、广州、香港这样的世界级大港口。
在南方,除了云贵两省太靠近上游、海拔落差大,导致航运条件不佳之外,所有的南方省份都能够通过水运与外界沟通。
图中每一个标记代表一艘船只。长江航运能够一路上溯到四川,珠江航运能够进入广西。但北方没有这样的内河航运。
船只位置信息来源:radar-live.com
尤其是长江,航运条件优秀。为什么我们可以搞“长江经济带”,说到底还是因为长江水宽且深。
于是南方的内陆省份可以相对方便地与外界进行贸易,逐步承接沿海省份的产业转移,享受上文所述的红利。
但是北方的河流就差远了。
首先,北方的大港口大连、天津、青岛的近旁,并不存在大河流。
其次,北方的几条大河,黄河是一条地上河,还有一半的时间处于封冻和断流的状态;海河、辽河太短;黑龙江、乌苏里江是界河,而且出海口不掌握在自己手里。
上图也可以看到,几乎不存在深入北方内陆的船只,从航运角度来讲,北方的内陆省份是完全封闭的。
PE/VC所青睐的许多领域是直接与运输和贸易相关的,比如电子商务行业,2019年发生了296起投资,这个行业高度依赖航运贸易,几乎所有电子商务企业都集中在南方。再比如物流业,2019年发生了83起投资,有商流才会有物流,于是物流公司也更容易在南方出现。还有与贸易支付、交割、结算高度相关的金融业,2019年发生了280起投资,其中260起都在南方省份。
03
产业升级常常在港口附近率先爆发
具有一定技术壁垒的高端制造业,是PE/VC投资的重点。中国现代制造业的崛起,是从承接发达国家的产业转移开始的。
二战以来跨国公司逐渐将生产外移,随之发生的历次产业转移,无论是发达国家将制造业转移到亚洲四小龙,还是之后制造业转移到中国,以及正在发生的制造业向东南亚、印度转移,这样的迁移都沿着海运航线发生。
位于港口附近的区域总是先受益。
制造业的创新根植于制造环节,在承接发达国家的“制造环节”之后,当地能够逐渐培养起基本的产业链和产业工人群体,并有机会向上攀升,进行产业链升级和创新,推进国产替代。
这个过程中必然出现一大批新兴的本土企业,成为PE/VC争夺的标的。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电池。
电池是电子产品的必要元件之一。电子产业从日韩台转移到中国大陆,在珠三角形成庞大的电子产业聚集区域。
在早期,大陆的电子厂只有装配的能力,包括电池在内所有元器件均需进口,利用廉价劳动力组装成产品再输往海外市场,形成原料在外、市场在外的“两头在外”格局。
为了进一步降低成本,外企开始将元器件生产也转移到中国大陆。
其中一个创业团队在香港设立了一家公司:ATL, 并且在东莞建立了厂房,专门生产锂离子电池。ATL引进美国贝尔实验室的技术,很快取代了海外的供应商,成为境内3C组装企业的最大供应商。这个公司2005年被日本公司TDK收购。
此时,电池的上游材料,包括正负极、隔膜、电解液等仍需大量进口。
为了进一步降低成本,ATL及其他电池厂寻求大陆供应商,于是材料供应商杉杉、贝特瑞、新宙邦,以及设备供应商先导、璞泰来等纷纷崛起,并且随着融入国际产业链迅速提高了自己的技术水平。
这不仅是产业链的升级,更重要的是人才的升级。
笔者大约10年前曾去ATL参观学习,当时公司里的工程技术人员已经几乎全部由中国人担任,老外已极少,同样的现象也发生在当地其他企业。
可以说,改革开放的一大成就,就是培养起来一只本土的、具有世界级水平的工程技术队伍。
既然已经有本土人才、本土产业链,何必还要给日本人打工,为什么不自己干呢。
于是前ATL高管曾毓群带领着一群老同事,成立了一只本土的电池厂:宁德时代CATL。它背后是本土人才、本土供应链、本土投资人,但在成立之初这就是一家具有世界顶尖水平的电池企业。它的产品,无论是能量密度、安全性、寿命、循环稳定性,都不输国外同类产品。
这样的公司是PE/VC们最喜欢的。CATL上市以前,已经引入了37家投资机构,主要来自两轮融资:
第一轮,2015年底
参与方:招银国际、深创投、君联资本、广发信德等
融资规模:30亿元
投后估值:230亿元
第二轮,2016年底
参与方:招银国际、博裕资本、云锋基金、国投创新、君联资本等
融资规模:80亿元
投后估值:800亿元
也就是说,仅该两轮融资,就给宁德时代提供了110亿元资金,极大加速了它的扩张。
凭借中国电动车行业疯狂崛起,宁德时代成立仅6年时间就成为世界产能第一的电池企业。
随后宁德时代在2018年实现上市,目前市值超过5000亿元。
一众PE/VC机构赚的盆满钵满。
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新兴企业的故事:港口附近承接产业转移,逐步构建本土产业链,培养本土人才,建立本土企业,在PE/VC的支持下迅速发展,凭借中国的庞大市场成长为世界级公司。
综上所述,南方的港口航运优势不仅带来了贸易的发达,也促进了信息交流和产业升级。而北方省份通过港口贸易、产业转移这条路,培养起自己的新兴企业,概率就小多了。这也能部分地解释,为什么北方的PE/VC投资的活跃度远不如南方。
04
PE/VC热爱年轻人
PE/VC总是围绕着创新的事物,而创新这种事,无论是创新的供给还是创新的需求,往往依赖于年轻人,以及有活力的经济环境。这又引出一个更加核心的问题:人口结构。
如果一个地区人口结构年轻,年轻人多,消费意愿强烈,需求强劲,同时年轻人对新鲜玩意接受度更高,愿意尝试新生事物。总之,年轻人多的地方,更容易出现新的投资机会。
那么哪个地方年轻人多呢,这需要从人口出生率入手。
一句话:全国人口萎缩,北方人口塌陷。
几十年来的计划生育导致人口机构崩坏,在北方已经显露出它的后果。老年人占比过高,而老年人是保守的群体,对新生事物接受度低,而且不愿意消费,导致当地创新不足,经济活力偏低。
更可怕的是,北方仅有的年轻人,也在迅速流失。
春节后人口迁徙示意图,上图根据迁入人口的数量改变城市相对面积,但保持城市间的拓扑邻接关系不变。图片来源:nCoV疫情地图公众号
老人和小孩往往是留守的,存在迁徙行为的人口,恰恰是最宝贵的年轻人。统计春节后的人口迁徙,可以发现明显的南重北轻的现象。
上图可以看出,位于珠三角的的广州、东莞、深圳明显变得非常“胖”,这里是承接全国年轻人迁入最多的地方,有大量的务工人员涌入此处。
类似的,位于长三角的上海、苏州、杭州也变得很胖。在变形地图上看,长三角和珠三角几乎要挨到一起了。
南方的几个省会城市也变胖了,比如成都。成都近几年大量吸引四川省的年轻人聚集,甚至不少外省人也愿意呆在成都。加上本省的产业基础就不错,近几年也出现了不少优秀的创业企业。
2019年成都的PE/VC投资事件有110起(四川省主要的PE/VC投资都在成都),超过了山东+东北的总和。
除此以外,武汉、长沙、贵阳、南京等南方省会,都吸纳了大量人口。
总体来说,南方的版图保持了原来的大致形状,说明人口存在迁徙,但分布大体是均衡的,尤其是各省的省会有一定的留住人的能力。
但是北方的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首先,西北几乎被“抽干”,说明西北几省仅存在迁出,不存在迁入。
东北也大大地瘦身,说明人口大量迁出,仅存在哈尔滨、长春、沈阳能够有限地留存一些周围的迁徙人口。
内蒙古几乎被吸干成了一条细线。
那么,这些迁出的人口去了哪里呢?
一些去了南方,还有一些去了北京。
北京几乎是所有北方年轻人的首选,北京“变胖”后的面积几乎是全国最大的。海量涌入的人口给北京带来了消费能力和经济活力。
值得指出的是,涌入北京的年轻人并不仅仅平平无奇的“外来务工人员”,而是有海量的大学生。这部分年轻人具有高智商、高素质、高学历,是最具备创新能力的人口。
北京是一个纯粹靠政治意志维系的城市。由于极为特殊的政治地位,导致人才、资金聚集。于是北京成了投资最活跃的地区,一家独大,发生了1318起投资,占据了全国近30%的比例。
05
写在最后的话
如果跳出中国的版图来看南北方差异,会发现有一个更加强大的力量在塑造中国的经济格局:
中国的经济发展得益于全球化红利,而全球化是由海权霸主美国来主导的。
在美式霸权的羽翼下,全球的经济版图都沿着海运航线分布,海运发达的中国南方,自然成为了中国的经济重心。
如果全球化是陆权霸主苏联来主导的,那么满洲里应该会像深圳一样发达。事实上在苏联解体之前,东北经济确实非常优秀。
超级大国对于发展中国家的影响,往往是决定性的。
但是,时代变了。
美国强加给我们的冷战已经到来。
美军航母负责航线安全,中国商船满世界挣钱,这样的好日子要结束了。
在你死我活的碰撞下,“底线”都是用来打破的。
如果特朗普明天宣布中国企业在美国的资产全部充公,或者宣布不再保障中国的商船的安全,笔者一点都不会意外。
曾经的外贸驱动的经济红利差不多到头了。
如果对外的剪刀差无法延续,无法从外国榨取利润,就只剩下两条路:
1)用我们自己的航母保卫自由贸易,用军舰和大炮为我们的商船开辟可靠的原料产地和外贸市场,像1890年代的美国一样;
2)剪刀掉头向内,用本国的消费力延续增长。
从最近高层的表态来看,“内循环”这个词不断被提及,看来我们选择了后者。
笔者并不觉得“内循环”是一个好主意,长期看,这是一个坐以待毙的方向。
从来没有哪个大国不靠着倾销和扩张就崛起的。
但短期看,这确实是短期内延续经济增长的一个途径。
在“内循环”之下,国内的经济格局可能也要发生变化了,内陆枢纽城市或许会迎来一波相当长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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