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恩·克拉考尔:荒野生存 (IN TO THE WILD)-PART1
人人心中都有一个克里斯
拿到这本书,最让我不解的是,一名年轻流浪者,如何能让不少记者尾随其踪迹花一两年解开其谜团,让肖恩。潘执著十年等待克里斯父母的允许开拍电影?更重要的是,本书雄踞《纽约时报》厂销售排行榜两年以上,牵动了几百万美国人的心。说到底,克里斯不过是一名不幸的流浪者。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是因为读者们都加入了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克里斯奇迹般地得到那么多人的关爱、牵挂、赞扬和苛责,是不是也可以说因为他们心中都有一个克里斯?可能读者要反驳,谁要去那种没水没电的地方风餐露宿,那是蚊子、野兽和疯子的乐园。
然而,谁敢说自己不曾年轻过,不曾有过敏感、叛逆和渴望流浪的心?美国有“披头士”、“垮掉的一代”;中国有无数为崔健的音乐疯狂,曾经梦想抱着木吉他去流浪的年轻人。只不过,我们绝大多数人在成长中学会谨慎理智,甚至反过来责难那些不切实际的游民,正由于此,人类深灰生生不息地敷衍、发展。但是,一小撮被视为另类的边缘人,形体上的或精神上游民,他们放不下自己唯美的固执,在霓虹灯的阴影,在心灵的边缘,坚持着那个浪漫得一塌糊涂,却高贵动人的梦想。
拥挤的人群不一定代表丰盈满足,人们在写字楼里,在宴席中,在24小时灯火通明的大都市,不是也常常会感到空虚迷茫?只不过,人们以为是自己拥有得不够,因为贫乏而失落,于是更急切地去寻找更多的填充物,而不是一无所有的荒凉之地。
有人说,我们是不举的衰神,绝大多数人没有和这个社会较过一次真,只是选择默默地接受由别人创造的社会、思想、规则甚至邻居的看法。我们自己掂量了一下自己,决定还是把头默默地低下去继续,其间用很多精神食粮和爱情信仰调调味,让它容易下咽一些。
成为传奇的人物却不接受这样的活法,他们说,即使活不下去,也要活出我自己。
也许,这么多人言辞激烈地苛责克里斯,是因为克里斯让他们想到从前的自己。曾经年轻、敏感、叛逆、偏激的自己。莫名心惊。莫名失落。
所有曾经发现内在声音的人,都应该看看这本书。
序言
1992年4月,一位在美国东海岸富裕家庭出身的年轻人,通过沿途搭便车来到阿拉斯加,然后只身一人走进麦金利山北边的荒野。四个月之后,一群猎鹿人发现了他腐烂的尸体。
就在尸体发现后不久,《户外》杂志(Outside)的编辑邀请我去报到这位年轻人扑朔迷离的死因。他叫克里斯托弗。约翰逊。麦坎德利斯(Christopher Johnson McCandless)。据悉,他是在华盛顿特区的一个富裕的郊区长大,品学兼优且是运动健将。
1990年夏天,当麦坎德利斯以优异的成绩从埃默里大学毕业后,便从此杳无音息。他改头换面,把银行里德2.4万美元全部捐给了慈善机构,并放弃车子和大部分财产,还把钱包里所有的现金通通烧掉,由此开始他自持的全新生活。他的家人完全不知道他的下落,也不知道他的景况如何,直到在阿拉斯加发现的他遗体。
截稿日期在即我写了9000字的文章,发表在《户外》杂志1993年1月刊上,但我对麦坎德利斯的兴趣并未因杂志过期而有丝毫的减退,这个男孩饿死的细节,以及我和他的生命中都曾有的某些,令人不安的相似性萦绕心头挥之不去。我不愿让麦坎德利斯从我的心头就此消失,于是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去追踪他在阿拉斯加的森林里错综复杂的死亡之路,去寻找他整个旅程的细节,跟着魔似的。要想了解麦坎德利斯,就势必要反省其他更深入的课题:荒野对美国人的吸引力,高危险活动对某类心里年轻人的诱惑力,以及父子之间存在的复杂且沉重的关系。这些曲折离奇的调查结果就构成了呈现在你面前的本书。
我不能说自己是一位不带偏见的传记作家,因为麦坎德利斯的奇特贵司着实触动人的心弦,因此要毫无感情的记述这个悲剧是不可能的。我尽量做到不偏不倚,而且在本书中我想自己很大程度上做到了,但我还是要提醒读者:我将自己年少轻狂时经历片段穿插在麦坎德利斯的故事中,只是希望我的个人经验能够为解开麦坎德利斯之谜抛砖引玉。
麦坎德利斯是个热情洋溢的年轻人,性格中倔强的理想主义使他无法适应现代生活。他一直痴迷于列夫。托尔斯泰的作品,尤其仰慕这位文学巨匠能够视金钱、权利如粪土,游历于贫穷的世界里。大学期间,麦坎德利斯就开始仿效托尔斯泰的禁欲主义和刚正道德,其程度让亲近他的人初大为惊讶,后来又开始为之担忧。在这个男孩动身前往阿拉斯加未开垦的荒野时,他并未幻想就此漫步在富饶的土地上,而是去寻找他所追求的危险、逆境以及托尔斯泰式的克己,以此充实自己。
只是在 16周严峻考验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太坚持自己的理想。的确,要不是由于一两个看起来并不明显的疏忽,他可能已经在 1992年的8月走出了森林,一如他在4月进入森林时的那样不为人知。然而,正是由于他的无心之过铸成了无法挽回的结果,以致他的名字成为小报新闻的头条,为他不知所措的家人留下难以承受的痛苦。
被麦坎德利斯生与死的故事感动的人出乎意料的多,以至于《户外》杂志上那篇文章刊登之后数月来,读者来信如雪片般飞来,数量之多远远超过杂志上其他文章的反响。不出所料,这些来信反应出截然不同的观点:有些钦佩这个男孩的勇气和崇高的理想;有些严词谴责他是个鲁莽的大傻瓜、疯子,是个骄傲自大而又愚蠢透顶的自恋狂,属于自我毁灭,根本不值得媒体如此小题大作。而我会在故事的叙述中陆续表达自己的观点,希望读者们拥有自己对麦坎德利斯的看法。
乔恩·克拉考尔于西雅图
1995年4月
目录
第1章 阿拉斯加荒野
他咧嘴微笑,消失在白雪皑皑的路上。他不会有事的。他可能很快就会因为肚子饿而走回公路上。任何正常人都会这样做的。
第2章 斯坦佩德小径
遗体上并无身份证明,警方不知道他究竟是谁,来自何处,为什么在那里。
第3章 迦太基市
他非常留恋迦太基,甚至把自己的邮件地址改在迦太基,并告诉此后遇到的每一个人,他的故乡是南达科他州。
第4章 德特里塔干河床
他是个好孩子,说自己经常挨饿,而且很饿、很饿,但很满足。他到处探险,靠书中介绍的可食用植物为生。他弃车徒步,并把所有的钱烧掉。
第5章 布尔海德城
他自幼就对杰克。伦敦着迷,却忘记那些故事是虚构出来的想象作品,与杰克。伦敦的浪漫感性有关系,却和亚北极荒野的真是生活有别。
第6章 安沙波利哥沙漠
这名81岁的老人竟把23岁流浪小子的建议放在心上,在卡车后挂上一节休旅车,到斜坡去露营。
第7章 迦太基市
他虽然可能受到女人的诱惑,但在和大自然水乳交融、和宇宙天人合一的期待下,这种诱惑微不足道。因此,他一路向北,直奔阿拉斯加。
第8章 阿拉斯加
他并没有计划离开太久,一定是打算冒大险,知道自己可能再也回不来,所以才哭泣。我开始有种不祥的感觉,觉得我们永远看不到他了。
第9章 戴维斯峡谷
他不是疯子、反社会者或被社会遗弃的人。他是另一种人——也许是个朝圣的旅客。
第10章 费尔班克斯
警察已经接到150多通电话,每个人都说他是他们的孩子、朋友或兄弟。
第11章 切萨皮克湾
他相信财富是可耻的、腐化人心的、本质邪恶的。讽刺的是,他天生就是个企业家,赚钱很有一套。
第12章 安嫩代尔
子女往往严厉地审判父母,毫不留情;他尤其倾向于把事情分为黑白两级,以极端严格的道德标准来衡量自己和身边的人。
第13章 费吉尼亚湾
如果他带着爱犬布克里一起走,结果是否会有所不同?他用自己的生命冒险时从不犹豫,但不会让布克里冒任何危险。
第14章 “魔指”峰
危险使世界沐浴在卤素光下,生命的音调高亢,世界因此而真实。
第15章 斯蒂金冰帽
当你年轻时,很容易自认为只要是你想要的就是你该得到的,当你十分渴望某样东西时,就有权利得到它。
第16章 阿拉斯加荒野
经过两年的漫游,最后,最伟大的历险终于来临了。他独自走在大地上,迷失在荒野中。致力去除心中的虚伪,成功完成精神的朝圣。
第17章 斯坦佩德小径
追寻危险的行为在我们的文化中,是成长仪式的一部分。危险已经成为一种诱惑;他只是以自己的方式,将冒险精神发挥到极致。
第18章 苏珊娜问
快乐只有在分享时才真实。
后记
第一章 阿拉斯加荒野
1992年4月27日
来自费尔班克斯的问候!韦恩,这是你最后一次听到我的消息。两天前我就到这儿了,在育空地区搭便车真不容易,不过我最终还是到了。
请帮我把所有寄给我的信都退回给寄件人吧。我可能要过很久才会回南方。如果这次冒险我遭遇不幸,而你又在没听到我的任何消息,我想要告诉你的是,你是个大好人。现在我就要走进荒野里了。亚历克斯。
——摘自南达科他州迦太基市的韦恩·韦斯特贝格收到的明信片吉姆。
加利恩(Jim Gallien)驾车离开费尔班克斯 6公里后,看见一位旅行者正站在路旁的雪地里,在阿拉斯加昏暗的黎明中瑟瑟发抖,竖起大拇指请求搭便车。他的年纪并不大:18岁的样子,顶多19岁。在这个年轻人的背包里伸出一枝来复枪,但他看起来很友善;在美国的第49个州带着雷明顿半自动来复枪的旅行者,并不会让驾车至感到害怕。加利恩把卡车停到路旁,叫这个男孩上车。
旅行者把他的背包取下来扔到福特车的后座上,自我介绍说他叫亚历克斯。“亚历克斯?”加利恩反问道,想知道他的姓。
“就叫亚历克斯。”年轻人回答道,直截了当地避开了问题。身高约1.76米,体格瘦长结实的他自称有24岁,来自南达科他州。他说他想搭便车到德纳里国家公园的边上,然后徒步进入荒野,“在那儿远离喧嚣,住上几个月。”
加利恩是个电工,当时正在距德纳里国家公园380公里的乔治帕克斯高速公路上,要到安克雷奇市去。他告诉亚历克斯可以随时下车。
亚历克斯的背包只有十二三公斤重,这让老猎人及护林员的加利恩感到惊讶——只带这么轻的装备,要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呆上数月,尤其是在早春,简直是不可能。“像食物、工具这类长途旅行应该有的装备,在他身上几乎看不到。”加利恩回忆道。
太阳出来了。当他们沿着塔纳那河旁草木丛生的山脊蜿蜒而下时,亚历克斯凝视着向南延伸被风吹乱的广袤青苔沼泽地,加利恩怀疑他是不是跟那些从南部来的狂想者一样,到北方来体验有些病态的杰克。伦敦式幻想。阿拉斯加向来都对梦想者、与社会格格不入者有着巨大的吸引力,那些人总认为这块未被开垦的广阔疆土能够弥补他们生命中所有的缺憾。但事实上这片荒野是无情之地,它才不在乎人们的希望或是憧憬之类的东西。
“外人,”加利恩用缓慢而洪亮地说,“总是拿起一本《阿拉斯加》杂志随手翻翻,然后就打算‘恩,我要到那儿去,去享受一下远离凡尘俗世的生活。’但当他们到了这儿后,真的走入荒野时,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河流宽而急,蚊子咬死人,大部分地方都无动物可猎。住在荒野里可不是那么轻松的事。”
从费尔班克斯到德纳里国家公园的边上,车程大约两小时。他俩聊得很投契,越聊加利恩就越觉得亚历克斯并不疯狂。他性格随和,似乎受过良好教育。他不停地向加利恩提一些仔细思考过的问题,诸如可以吃哪些浆果等在荒野中求生的小技巧。
不过,加利恩还是很担心。亚历克斯承认,在他的背包里惟一的食物就是一包 10斤重的大米。4月里阿拉斯加依然覆盖着冬雪,在荒野的恶劣条件下,他的装备未免少了些:廉价的皮制徒步鞋既不防水,也不太绝缘;来复枪的口径只有 0.22,真的要用它来射杀像驼鹿、北美驯鹿之类的大型动物,恐怕就太小了。倘若他想长期待在旷野里,就必须靠这些动物的肉来维生。此外,斧头、防虫药、雪靴、指南针之类的东西他也没有,惟一可以指引方向的,是他从加油站里弄来的破烂不堪的洲际公路图。
离开费尔班克斯160公里后,公路开始登上阿拉斯加山脉的丘陵。
通过塔纳那河时,卡车在桥上突然向一侧倾斜,看着桥下湍急的河水,亚历克斯说他畏水。“一年前我在墨西哥时,”他告诉加利恩,“曾划独木舟出海,结果遇上暴风雨,差点被淹死。”
过了一会,亚历克斯打开他那破破烂烂的地图,指向一条在煤矿城希利镇附近和公路交叉的红色虚线,它表示一条名叫“斯坦佩德小径”的路线,因鲜有人走,在大多数阿拉斯加的公路图上没有标注。但在亚历克斯的这张地图上,这条虚线从乔治帕克斯高速公路向西蜿蜒65公里左右,才逐渐消失在麦金利山北部无路可走的荒野中。亚历克斯告诉加利恩,这就是他想去的地方。加利恩觉得这个年轻人的计划太鲁莽了,就试图劝阻他。“我说他要去的地方打猎并不容易,可能走上好几天都碰不到一个猎物。当这一招不管用时,我又用灰熊出没来吓唬他。我告诉他,0.22口径的来复枪可对付不了灰熊,只会激怒它。亚历克斯看起来蛮不在乎,只说‘我会爬到树上去’。因此我又向他解释说,这个州的树都长不了多大,灰熊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推到像黑云杉这样瘦小的树。但他一点儿也听不进去,无论我说什么他都自有一套说辞。”
加利恩提出先带亚历克斯到安克雷奇,为他添一些合适的装备,然后再送他回他想要去的地方。
“不用了,谢谢,”亚历克斯回答说,
“我现有的这些东西已经够了。”
加利恩问他有没有狩猎执照。
“该死,当然没有了,”亚历克斯嘲笑道,“我要怎样填饱肚子不关政府的事,去他妈的死规定!”
加利恩问他是否有家人或朋友知道他要去哪里,这样当他遇到麻烦或未能按时回来时有人可以报警。亚历克斯镇定地说没有,没人知道他的计划,事实上他差不多有两年没跟家人说话了。“我肯定没事,”他向加利恩保证,“我不会碰到我处理不了的事。”
“我就是无法让他放弃,“加利恩回忆道,他心意已决,且非常来劲,总之就是一个词‘兴奋’,他简直就是迫不及待地要到那儿,开始他伟大的旅行。”
从费尔班克斯出发三小时后,加利恩离开公路,把他那破旧的四驱卡车开到满是积雪的小路上。斯坦佩德小径前十来公里保养的还不错,路旁的木屋散落在云杉和白杨树丛中。但过了最后一间木屋,路就变得很糟糕了。道路长期被水冲蚀,又长满了桤木,使得路面崎岖不平,且该路段无人养护。
夏天,这条路虽然简陋,但还算勉强可以通过;可现在覆盖了近40厘米泥泞的春雪,使得路根本无法通行。在距高速公路16公里的地方,加利恩担心如果再继续往前开,车子可能会陷入雪中,于是便把卡车停在缓坡顶上。北美最高山脉的冰峰在西南方的地平线上闪烁。
亚历克斯坚持要加利恩收下他的手表、梳子以及据说是他全部财产的85美分零钱。
“我不要你的钱,”加利恩拒绝道,
“并且我自己有表。”
“如果你不收下,那我就把它丢掉。”亚历克斯兴奋地说,“我不想知道时间,不想知道日期,也不想知道我在哪里。这些全是无关紧要的事。”
在亚历克斯走之前,加利恩从座位后面拉出一双旧的橡胶工作靴,要这个男孩把它们带着。“它们对他而言太大了,”加利恩回忆道,“但我告诉他,‘穿两双袜子,这样你的脚就应该能够保持温暖干燥了。’”“我欠你多少钱?”
“别管这个。”加利恩答道。然后给男孩一张卡片,上面有他的电话号码,亚历克斯小心翼翼地把它收到尼龙钱包里。
“如果你活着回来,给我打电话,我会告诉你怎么把靴子还给我。”
加利恩的妻子给他准备了两个烤芝士加金枪鱼三明治和一包玉米片当午餐,他又说服这个年轻的旅行者把食物带走。亚历克斯从背包里拿出相机,请加利恩为他拍一张他扛着来复枪站在小径路口的照片。接着,他咧嘴微笑,消失在白雪皑皑的路上。那天是 1992年 4月28日,星期二。
加利恩调头回到帕克斯高速公路上,继续朝安克雷奇方向前进。开了几公里后他到达希利镇,那里有阿拉斯加州警察驻站。加利恩考虑,要不要停下来向警方报告亚历克斯的事,后来他决定还是算了。“我想他不会有事的,”他解释说,“他可能很快就会因为饥饿走回公路上。
任何正常的人都会这样做的。”
第二章 斯坦佩德小径
杰克·伦敦是君王
亚历山大超级流浪汉
1992年5月
——在麦坎德利斯遇难处发现的一块木头上的涂鸦黑色的云杉林忧郁地立在还覆盖着冰的水渠两旁,一阵风将树上的白霜刮去,树影婆娑,在昏暗的光线中忽明忽暗。大地一片寂静,荒无人烟,没有生命、没有活动,孤寂而寒冷,甚至用“凄凉”二字都无法形容。虽然其间偶有笑声,但那声音比任何凄凉更恐怖——如斯芬克斯微笑般悲凉,如冰霜般寒冷,散发出宿命的冷酷。这是傲慢而孤僻的永恒智慧在嘲笑生命的徒劳无功。那是荒野,原始冰封的北部边陲。
——杰克·伦敦(Jack London)
《白牙》(White Fang)
在阿拉斯加山脉的北缘,就在如屏障般耸立的麦金利山降为低矮的坎蒂什纳平原之前,有一系列较小的山脊,被称为“围岭”,它们在平原上散落开来,就像皱巴巴的毯子丢在凌乱的床上。在围岭两个最外面的峭壁、坚硬山林之间,形成了一个东西走向的沟槽,长约8公里,里面是沼泽地,长满了青苔、桤木以及纵横交错的细瘦云杉。斯坦佩德小径就从这片杂乱起伏的低洼地段蜿蜒穿过,也就是麦坎德利斯走入荒野的路线。
这条小径是20世纪30年代一位充满传奇色彩的阿拉斯加采矿人厄尔。皮格伦姆(Earl Pilgrim)开拓的,他在托克拉特河的支流克利尔沃特河的上游拥有斯坦佩德溪锑矿区股份,小径就通向那里。 1961年,费尔班克斯的育丹建筑公司,得到新近成立的阿拉斯加州政府(阿拉斯加州成为美国的一个州后两年)的合约,负责维修这条小径,把它修成终年可供卡车从矿区运送矿石的道路。育丹公司买下了三辆报废的公交车,给它们装上简陋的床铺和简单的桶状炉子,用卡特装载机D9把它们拖进荒野里,供修路工人居祝这个计划到1963年久搁浅了:一共修了约80公里的道路,但在与河流交叉的地方没有架桥。不久,路面就因为冻土层融化和季节性洪水而无法通行,于是育丹公司把两辆公交车拖回路上,剩下的一辆则留在小径上,供猎人和捕兽者作为临时庇护之用。修路过去30多年,许多路基都因洪水冲刷、灌木生长和海狸挖塘而被毁坏,但公交车仍在。
这辆被遗弃的车是国际收割机公司20世纪40年代产的老古董,它位于希利镇以西32公里处,在斯坦佩德小径旁乌鸦成群、杂草丛生的草堆中,已锈迹斑斑,与周围的环境极不协调。而那个地方正好在德纳里国家公园的边界上。公交车的引擎早就不见了,几个窗户要不是被敲破了,要不就是全都没有了,破威士忌酒瓶满地散落,绿白相间的漆也严重氧化。斑驳的字迹表明这辆旧车曾是费尔班克斯市公交系统的一员:142号公交车。通常,可能六七个月里都不会有人经过这辆公交车,但在1992年9月初的一个下午,却有6个人分3拨先后出现在这辆车的旁边。
1980年,德纳里国家公园扩大面积,把坎蒂什纳山和围岭最北边的山脉纳入园内,但却漏掉一片低洼地带——一片名叫沃尔夫镇区的长条形地带,包括斯坦佩德小径的前半段。这片长约30公里、宽约10公里的区域有三面都由国家公园所包围,因此成为许多狼、熊、北美驯鹿、驼鹿以及其他猎物的庇护所,而那些知情的猎人和捕兽者也都小心翼翼地保守者着这个秘密。一等秋天猎鹿季节开始时,少数几个猎人就会到位于苏珊娜河非公园区最西方、离公园边界不到3公里的那辆旧车那儿。
安克雷奇一家修车厂的老板肯。汤普森(Ken Thompson)、雇员戈登。扎梅尔(Gordon Samel)以及他们的朋友建筑工人费尔迪。斯旺森(Ferdie Swanson),于1992年9月6日出发前往公交车所在地,寻找驼鹿的踪迹。要到达那儿并不容易,在斯坦佩德小径那段路面较好的路段之后约16公里处,会穿过特科拉尼卡河,这是一条湍急冰冷的河流,因为水中有冰碛而不很清澈。小径向下通到河岸边后,就要从狭窄的峡谷逆流而上,特科拉尼卡河激起汹涌的白色浪花,穿过这个峡谷。一想到要涉水穿过这条浑浊急流,就让大多数人畏缩却步。
不过,汤普森、扎梅尔和斯旺森可是桀骜不驯的阿拉斯加人,特别喜欢驾车在不可能通行的地方行驶。抵达特科拉尼卡河后,他们在河岸上探路,直到找到一块又宽又相对较浅的交织河道后,他们向前驶入河里。
“我走第一个,”汤普森说,“河面可能有20多米宽,水流非常急。
我的车是加高了车身的1982年产道奇四驱车,并装有97厘米的轮胎。
但水一直漫到引擎盖上,我还以为我过不去了。戈登的车前装有一个3.6吨的绞盘,我让他紧跟在后面,万一看不到我时,好把我拉出来。”
汤普森顺利到达河对岸,扎梅尔和斯旺森驾着卡车跟在后面。两脚卡车上装有轻型的全地形车:一辆三轮的,一辆四驱的。他们把卡车停在碎石滩上,卸下两辆全地形车,换上这种更小型、更易驾驶的机器,继续朝公交车方向驶去。
在过河几百米后,小径消失在一个又一个齐胸深的海狸修筑的水塘里。但这并没有阻止他们,三个阿拉斯加人用炸药炸掉了海狸用木棍筑成的烦人水塘,把水放干,接着驾车继续前进。在登上乱石遍布的崎岖河床、穿过茂密的桤木林后,他们终于到达公交车所在位置,那是已经快黄昏了。据汤普森所说,他们到那里的时候,发现“一对来自安克雷奇的男女站在15米开外,看上去有点害怕”。
他们还没有进入公交车,但从站立的地方就可以闻到“一股从车里传来的恶臭”。有人把跳舞者常穿的那种红色针织护腿当成应急信号旗,挂在车子后门的桤木树枝末梢上。车门半掩着,门上贴了一张令人不安的纸条。纸是从尼古拉。果戈里的小说上撕下来的,上面用整齐的正楷字写着: S.O.S!我需要你的帮助。我受伤了,快要死了,以虚弱得无力离开此地了。我孤身一人,这不是开玩笑。看在上帝的份上,请停下来救我。我在附近采浆果,晚上就会回来。谢谢。克里斯。麦坎德利斯,8月?
这张纸条暗含的意思以及车里传来的强烈腐臭味,让这对来自安克雷奇的男女不敢检查车里面有什么,于是扎梅尔壮起胆子去一探究竟。他向窗户里窥视,看到一支雷明顿来复枪、一塑料盒的子弹、八九本平装书、几条破牛仔裤、一些炊具和一个昂贵的背包。在车子最后,一张胡乱搭起的床上,可以看到一个蓝色睡袋,似乎有什么东西或人在里面。不过扎梅尔说:“当时还很难完全确定。”
“我站在树桩上,”扎梅尔继续说道,“把手伸进后窗,摇了一下睡袋,里面的确有东西,但不论它是什么,重量都很轻。直到我走到另一头,看见一个头伸出睡袋,才确切直到它究竟是什么。”当时,麦坎德利斯已经死亡两周半。
扎梅尔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他认为应该立刻把尸体运出去。但无论是他的还是汤普森的小车上都没有空间把尸体拖运出去,安克雷奇的那对男女的全地形车上也没有空间。过了一会儿,第六个人出现了,他是来自希利镇的猎人布奇。基利安(Butch Killian)。基利安驾驶着一种水陆两用八轮的大型全地形车,因此扎梅尔建议基利安护送遗体,但基利安拒绝了,他认为那应该是阿拉斯加州警察的任务。
基利安是个煤矿工人,在希利义务消防队里兼任紧急医疗技师,在他的车上有无线电对讲机。但在现场呼叫不到任何人,于是他驾车回到高速公路上,沿小径走了8公里后,在天黑之前,终于设法与希利电厂的无线电通讯员取得了联系。“紧急情况,”他说,“我是基利安。
麻烦你赶快通知州警察,有一个人在苏珊娜河边的公交车里,好像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
第二天早上8:30,在公交车的附近,警方的直升机在卷起阵阵尘土和白杨树叶的旋风中轰隆隆地降落。州警察粗略检查了一遍这辆车子及其周围的情况,确定没有谋杀的迹象后离开了。他们飞走时,带走了麦坎德利斯的遗体、相机和5卷拍过的底片、求救纸条以及日记(在最后两页上写有可食植物的实用指南),日记中以113条简短得让人费解的条目,记录了这个年轻人最后数周的生活。
麦坎德利斯的遗体被送到安克雷奇,在法庭科学实验室中验尸。尸体严重腐烂,几乎无法准确确定死亡时间,不过法医并没有发现明显的内伤或骨折痕迹。实际上,尸体已经没有什么皮下脂肪了,肌肉在死亡数日甚至数周前就已严重萎缩。在解剖时,麦坎德利斯的遗体只有大约60斤重,最可能的死因是饥饿。
在求救纸条上有麦坎德利斯的签名;照片冲洗出来后,其中有许多他的自拍照。但因为遗体上并无身份证明,警方不知道他究竟是谁,来自何处,为什么在那儿。
第三章 迦太基市
我想要的,是跃动的而非安逸的生命历程;我向往的,是刺激和危险,并愿意为我所爱牺牲自己。我感到,自己有着无比充沛的精力,但在我们平静的生活中找不到宣泄之处。
——托尔斯泰(Leo Tolstoy)
《家庭幸福》(Family Happiness)
摘自麦坎德利斯遗体附近留下的一本书中被勾出重点的段落不可否认。。。。四处旅行总是让人兴奋。在我们内心深处,旅行让我们得以从历史、压抑、法律和令人厌倦的义务中逃离,它代表了完全自由,而这条路总是引向西部。
——华莱士·斯特格纳(Wallace Stegner)
《生活在美国西部》(The American West as Liuing Space)
只有274人的南塔科他州迦太基市空旷安静。带护墙板的房子、整洁干净的庭院、临街被风雨侵蚀的砖砌店面,屹立在北部广袤空旷的平原上,遗世独立;高大成排的三页杨树阴将一条少有车辆打扰的街道分成了格状。镇上有一家食品杂货店、一家银行、一个加油站、一个孤零零的酒吧——“卡巴莱”,韦恩。韦斯特贝格就在酒吧里一边喝着鸡尾酒,一边嚼着雪茄,回忆他所认识的奇怪青年亚历克斯。
在“卡巴莱”的胶合板墙上挂着鹿角、陈旧的密尔沃基啤酒广告和一些野禽展翼的幼稚图画。一群穿着工装裤、戴着落满尘土的牧场帽的农夫们,聚在一起吐着烟圈,他们疲惫不堪的脸就像煤矿工人的一样脏。他们用简短而直白的词汇大声地交谈,担心多变的天气以及地里的向日葵太湿而无法收割;在他们的头上,罗斯。佩罗轻蔑的脸庞在无声的电视荧屏上闪烁。再过八天,这个国家将选举出比尔。克林顿为总统。此时距麦坎德利斯的尸体在阿拉斯加被发现已经快两个月了。
“这是亚历克斯以前常喝的,”韦斯特贝格皱了一下眉头,搅着“白俄罗斯”酒中的冰块说,“他总是坐在酒吧的那一头,给大家讲他那些令人惊奇的旅行故事。他可以一连讲上好几个小时。镇上的许多人都喜欢小亚历克斯。不幸发生在他身上,真是有点意外。”
韦斯特贝格体格强舰肩膀宽厚,留着一小撮黑黑的山羊胡子。他自己有两个谷仓,一个在迦太基,另一个距镇上几公里,每年夏天他都组成联合收割队,辗转于德克萨斯州到加拿大边境,为雇主收割庄稼。1990年秋天,他在蒙大拿州中北部为康胜和安海斯-布希啤酒公司收割大麦,即将结束收成季节。9月 10日的下午,在为一架发生故障的联合收割机购买了一些配件之后,他驾车离开卡特班克,在路边收留了一个搭便车的旅行者,这个友善的年轻人自称“亚历克斯,麦坎德利斯”。
麦坎德利斯个子不高,但体格健壮,眼睛里有着某种吸引力,深邃而充满感情。他可能有异国血统——也许是希腊的,也许是印第安齐佩瓦族的,这让韦斯特贝格一下子产生了想要保护这个孩子的冲动。
韦斯特贝格认为,他看起来敏感而英俊,肯定讨不少女孩子的喜欢。
他的脸极富变化:前一分钟还懒懒散散、毫无表情,后一分钟却突然咧嘴大笑,五官变样,露出满口整齐的牙齿。他患有近视,戴着金属框架眼镜,看起来饥肠辘辘。
搭上麦坎德利斯 10分钟后,韦斯特贝格在埃斯里奇镇上停留,把包裹给一个朋友送去。“他请我们俩喝了一杯啤酒,”韦斯特贝格说,“并问亚历克斯有多久没吃东西了,亚历克斯承认有好几天了,因为他的钱用光了。”听到这些,朋友的妻子坚持要给亚历克斯做一顿丰盛的晚餐,他狼吞虎咽地吃完,接着就倒在餐桌上睡着了。
麦坎德利斯原来告诉韦斯特贝格他的目的地是索科温泉,在美国2号高速公路以东390公里处,这个地方是他从一些“胶皮流浪汉”那里听来的。韦斯特贝格回答说,他只能再带麦坎德利斯沿这条路走16公里,然后他就要向北去桑普鲁斯特了,他正在那儿收麦子,他的拖车就停在附近的田里。但等到韦斯特贝格把车开到路边,准备放麦坎德利斯下车时,已经是晚上22:30了,并且天正下着大雨。“天哪,”韦斯特贝格对他说,“我真不想把你留在这该死的大雨里。你有睡袋,干脆来桑布鲁斯特,在拖车里将就一晚上吧?”
麦坎德利斯和韦斯特贝格一起呆了三天,每天早上和收割队里的其他工人一起,驾着收割机穿梭在金黄色的谷海里。在和麦坎德利斯分手前,韦斯特贝格告诉这个年轻人,如果他需要一份工作,可以到迦太基来找他。
“仅仅过了几个星期,亚历克斯就出现在小镇上,”韦斯特贝格回忆道。他在谷仓里给麦坎德利斯安排了一个工作,还在他两栋房子中的一栋里,租了一个便宜的房间给麦坎德利斯。
“这些年来,我给了很多旅行者工作,”韦斯特贝格说,“但他们大多数都不怎么好,并不是真的想工作。但亚历克斯就不同,他是我见过最肯干的人,不管什么活,他都做,像繁重的体力活、把霉烂的粮食和死耗子从谷仓底下的洞里清干净——这些活又脏又累,干一天下来,脏的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的样子来。但无论做什么,只要他接手了,他就一定会把它完成。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关乎道德的事情,他是那种极端有道德感的人,为自己设立了很高的标准。”
“你立刻就会发现亚历克斯很聪明,”韦斯特贝格沉浸在回忆中,喝完第三杯酒,“他读过很多书,用很多词。我认为他陷入困境的部分原因就在于他想得太多。有时候,他太想让世界变得有意义,想要理解为什么人们彼此伤害。有几次,我设法劝他,这类事情想太多并不是好事,但亚历克斯很固执,他总是要得到完全正确的答案后,才肯继续下一步。”
有一次,韦斯特贝格从报税单上发现麦坎德利斯的真实名字是克里斯而不是亚历克斯。“他从未解释过为什么要改名,”韦斯特贝格说,“从他的言谈中,你可以感觉到他和家人不和,但我不喜欢打探别人的隐私,所以我从没问过。”
如果麦坎德利斯感到自己和父母兄妹疏远的话,那么在韦斯特贝格和他的员工那里,他找到了家的感觉。韦斯特贝格的绝大多数员工住在他位于迦太基的房子里,那是一栋简朴的维多利亚时代安妮女王风格的两层楼建筑,距镇中心仅几个街区,前院里有一株高大参天的三叶杨。平日的生活安排得轻松而快乐,四五名房客轮流做饭,大伙儿一起去喝酒,一起去追女人,只是没有成功过。
麦坎德利斯很快就喜欢上了迦太基,喜爱这个社区的缓慢而沉静,喜欢它平民化的优点、谦逊而不浮夸的态度。这是一个逆势而行、为时代潮流所遗忘的地方,但他并不在乎,这一切适合他。那个秋天,他和这个小镇以及韦斯特贝格建立了深厚感情。
韦斯特贝格三十五六岁,小时候随养父母搬到迦太基。他是个多才多艺的人,身兼农夫、焊接工、商人、机械师、优秀技师、商品投机商、有执照的飞机员、电脑程序员、电子产品维修师、电动游戏维修工等多个角色。不过,就在他遇到麦坎德利斯之前不久,他的一项才能使他惹上了官司。
韦斯特贝格涉嫌生产并销售“黑匣子”,也就是非法解码卫星电视的传输信号,让人免费收看加密的有线电视节目。联邦调查局听闻此事后,设了一个圈套将他逮捕。他表示悔恨并认罪,于1990年10月10日,也就是麦坎德利斯到达迦太基两周后,到苏福尔斯服刑 4个月。韦斯特贝格的入狱使得麦坎德利斯失去了工作,因此他在10月23日离开镇上,重回流浪汉生活。若非如此,情况也许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尽管如此,麦坎德利斯依然非常留恋迦太基。在离开前,他把珍藏的1942年版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送给了韦斯特贝格。在扉页上,他写道:“亚历山大送给韦恩。韦斯特贝格。1990年 10月。聆听皮埃尔的声音。”麦坎德利斯在西部流浪时,仍和韦斯特贝格保持联系,每隔一两个月就和韦斯特贝格通一次电话或写信给他,并把自己的邮件地址改成了韦斯特贝格的地址,而且告诉此后遇到的每一个人,他的故乡在南达科他州。
其实,麦坎德利斯是在弗吉尼亚州安嫩代尔市的一个中上层家庭长大的。他的父亲沃尔特是一位著名的航天工程师,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受雇于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和休斯飞机公司,为航天飞机和其他一些颇受瞩目的项目设计先进的雷达系统。1978年,沃尔特开始自己创业,成立了一家规模不大但很成功的咨询公司——用户系统有限公司,而他的搭档就是麦坎德利斯的母亲比莉。这个大家庭里共有8个孩子:克里斯、克里斯的亲妹妹卡琳,以及沃尔特上一次婚姻带来的6个子女。
1990年5月,麦坎德利斯从亚特兰大的埃默里大学毕业。在学校里,他是学生报纸“埃默里之轮”的专栏作者兼编辑。他主修历史和人类学,毕业时平均分为3.72分(总分为4分)。著名的PBK协会曾邀请他入会,但他拒绝了,他认为头衔和荣誉两者并不相关。
大学最后两天的学费,是用他们家一位朋友留给他的4万美元遗产支付的,到麦坎德利斯毕业时,这笔钱还剩2.4万美元多,他的父母以为他会用这笔钱去念法学院。“我们误解他了,”他的父亲后来承认道。沃尔特、比莉和卡琳飞到亚特兰大参加麦坎德利斯的毕业典礼时并不知道,没有任何人知道,此后不久,他就把教育基金全部捐献给一个专门拯救饥饿的慈善组织美国OXFAM。
毕业典礼是在5月12日,星期六举行的。全家人坐在一起,听完美国劳工部长伊丽莎白。多尔(Elizabteh Dole)所做的冗长演讲后,比莉为微笑着上台去领取毕业证书的麦坎德利斯拍照。
第二天是母亲节,麦坎德利斯给比莉送了通过、鲜花和一张充满感情的卡片。她既惊喜又感动不已——这是两年多来,他收到儿子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两年前,儿子曾向父母宣布,原则上他不再收送礼物。不久前,沃尔特和比莉说要为麦坎德利斯买一辆新车作为毕业礼物,而如果他的教育基金不够的话,他们愿意出钱让他继续念法学院,结果却遭到麦坎德利斯的一顿责备。
他坚持说,自己已经有一辆好车:他钟爱的 1982年产的达特桑B210。这辆车虽然略有凹痕,跑了20多万公里,但机械性能尚好。
“我不敢相信他们竟想给我买辆新车,”他后来写信向卡琳抱怨:或者他们以为如果我要去读法学院的话,会真的让他们付学费。。。。我已经告诉过他们无数次了,我有一辆世界上最好的车,这辆车从迈阿密到阿拉斯加,穿越大陆跑了数万公里一点毛病也没有,我对这辆车是有深厚感情的,我决不会卖掉我的车。而他们全然不理会我的话,以为我真的会接受他们买的新车!以后我得多加注意了,不再接受他们的任何礼物,因为他们会认为已经买到了我的尊重。
麦坎德利斯在读高三的时候买了这辆二手的黄色达特桑,从那年起,他便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不上课,他就独自驾车出去旅行。毕业典礼的那个周末,他随便向他的父母提起,他打算在那个夏天到处去旅行。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我想要暂时消失一段时间。”
当时他的父母都没有多想,沃尔特还温和地提醒儿子:“喂,走之前别忘来看看我们。”克里斯微笑着点点头,沃尔特和比莉则以为他答应在夏天结束前回安嫩代尔看他们,于是和他告别。
快到6月底的时候,麦坎德利斯都还留在亚特兰大,并把期末成绩单寄给父母:种族隔离和南非社会A,人类学思想史A,当代非洲政治A-,非洲粮食危机A-。另外附了一封短信:这是我的期末成绩单,还算不错,我的总成绩平均分也很高。
谢谢你们从巴黎寄来的照片、剃须刀和明信片。看来你们的旅行很愉快,一定很好玩。
我把劳埃德的照片给了他,他非常感谢,他正好缺一张领毕业证书时的照片。
别的就没什么了,只是这里开始变得又热又潮了。代我向大家问好。
这是麦坎德利斯的家人最后一次收到他的消息。
在亚特兰大的最后一年,麦坎德利斯住在校外一个像修道院一样的房间里,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一张直接铺在地上的薄床垫、几个牛奶箱和一张桌子。房间里整齐清洁,如同军营一般。他没有电话,因此沃尔特和比莉找不到他。
自收到麦坎德利斯寄来的成绩单后就再没有他的消息,因此到1990年8月初,他的父母决定开车南下到亚特兰大来看他。等他们到达他的公寓后,发现里面已经搬空,窗户上贴了一张“出租”启事。公寓管理员说,麦坎德利斯在6月底就搬走了。沃尔特和比莉回到家后,发现他们夏天寄给儿子的所有信件被捆成一捆退了回来。“克里斯通知邮局把信留到8月1日再退,显然这样我们就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比莉说,“这让我们非常非常担心。”
那时候麦坎德利斯已经离开很久了。五个星期前,他把所有家当装上他的小车,没做任何旅行计划,便直奔西部而去。从任何意义上说,这次旅行都可说是一次冒险之旅,就像一切为之改变的史诗之旅。他觉得自己之前已经花了四年时间,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履行一项荒谬而艰巨的任务:完成大学学业。终于,他不再受束缚,可以从父母和同辈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中解脱——那个抽象的、安全的、物质过度的世界,让他感到自己和生存的原始悸动完全断绝的世界。
在向西驶离亚特兰大时,他决心为自己创造一种全新的生活,让自己能够自由自在地体味未经过滤的原初经验。为了表示和以前的生活完全一刀两断,他甚至取了新名字。他不再回应克里斯。麦坎德利斯这个名字:现在,他是亚历山大超级流浪汉“,是自己命运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