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之死”揭开“日不落帝国”殖民史阴暗面
环球时报 2020-6-15
美国黑人男子乔治·弗洛伊德之死引发的反种族歧视示威,席卷欧洲多国。随着一座座雕像被拆掉,欧洲的殖民历史正成为焦点,特别是在曾经的“日不落帝国”英国。有历史学家称,人物雕像通常意味着“这是一个做过大事的伟人”,但现在,一些“伟人”被揭开另一面,就连“史上最伟大的英国人”丘吉尔也未能幸免。是示威者在无理取闹吗?很多人不认为如此。有关殖民史的阴暗面,英国从来没有集体处理过,而这是它早晚都要面对的。
从“伟人”丘吉尔的人设说起
“史上最伟大的英国人。”2002年,英国广播公司(BBC)举行“最伟大的100名英国人”票选活动,结果丘吉尔力压莎士比亚、牛顿等高居第一。在英国政府网站上,丘吉尔也被描述为“启发世人的政治家、作家、演讲家和领导者”。
对此,剑桥大学丘吉尔档案中心主任艾伦·帕克伍德曾说:“丘吉尔获得完全的偶像地位是件危险的事,因为这事实上将减损他真实的人性。”而那次票选,也因最终100人中没有一名黑人而引起争议,于是相关方迅速进行了一项“最伟大的100名英国黑人”调查。
其实,对于英国人而言,丘吉尔是一个复杂的人物。他在危急关头拒绝向纳粹德国投降,擎起欧洲反法西斯的大旗,并最终获得胜利。在一些人眼中,丘吉尔是可与亚瑟王媲美的民族英雄。此外,丘吉尔为英国留下大量社会遗产,比如推动各地建立职业中心,工人们的茶歇时间和失业保险有了保障。更不用提他发表过的诸多演讲、写下的诸多文章,给英国人提供了丰富的精神食粮。他的《不需要的战争》还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然而,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声音开始批评丘吉尔,有人认为他骄傲自大,放大了自己在战争中的作用,这也是1945年战争结束后他却没能连任首相的原因之一。另一些人称,丘吉尔口无遮拦,骨子里带有浓厚的种族主义。很多历史学家承认,丘吉尔是一名狂热的帝国主义者。他曾在印度、缅甸等国寻求独立时,千方百计阻挠,阻挠无果后哀叹:“我满怀希望地注视着大英帝国,连同它的全部荣耀,它为人类做过的所有贡献,咔嗒作响地崩塌了。”
“毫无疑问,丘吉尔是种族主义者。他认为白人是优越的,他曾明确地这样说过。”即将出版《丘吉尔迷思》的作家里查德·托耶对BBC表示,“丘吉尔对印度人给出过令人不悦的评语,说他们是信仰野蛮宗教的野蛮人;他也对中国人有过令人不快的评语。”2015年,《丘吉尔:荣耀的终结》一书的作者约翰·查姆利提到,这位前保守党首相信奉种族等级,白人新教徒在最顶端,高于白人天主教徒,而印度人则高于非洲人。
因早前丘吉尔雕像遭涂鸦破坏,英国首相约翰逊连发8条推特,怒斥破坏行为。约翰逊是丘吉尔的“超级粉丝”,在成为首相前写了一本名为《丘吉尔因素:一个人如何创造历史》的书。不过,约翰逊特意在书中用一个章节介绍了丘吉尔的“种族主义”话语。例如,在上世纪30年代日本侵华战争期间,有人问及丘吉尔的意见,他表示“对黄种人打架没兴趣”。
“在一个阶段,人们似乎是对的;另一阶段,他们似乎又错了。周而复始,多年之后,当时间的跨度延长,设定变化,会有新的比例,人们的价值尺度也随之变化。”1940年底,丘吉尔在议会下院就前首相张伯伦去世发表演讲。这番话放在今天,仍然十分贴切。
爱德华·科尔斯顿就是这样一个被时间重新定义的人。他是奴隶贩子,也是布里斯托人眼中的慈善家。然而,当“黑人的命也是命”的抗议大潮袭来,科尔斯顿瞬间变成双手沾满鲜血的种族主义者,他的塑像被愤怒的示威者推倒。
为防止示威者做出过激行为,英国各地都在为可能遭到破坏的雕像提供保护。同时,人们呼吁重新认识这些雕像所代表的历史时代和英国的殖民史。英国的殖民主义扩张跨越4个世纪,鼎盛时被称作“日不落帝国”。最近,约翰逊2002年的一段话被媒体抖出:英国对非洲的殖民不应结束,这样有利于非洲的经济发展。工党影子国务大臣玛莎·科尔多瓦表示,这正是“我们需要就殖民主义影响教育人们的一个例子”。
“当历史挥舞国旗时”
伦敦议会广场上,除了丘吉尔雕像,南非前领导人曼德拉、印度“圣雄”甘地的塑像也被保护起来。英国官方杯弓蛇影?来这座广场转一转就会明白,这样的担心并非多余。但更复杂的问题是,对于争议塑像倒下之后的社会走向,英国人的分歧究竟有多严重?
在广场上,来自加纳的皮耶尔对《环球时报》记者说,将塑像封箱保护并不能解决问题。“约翰逊没错,丘吉尔是二战时期的英雄”,在伦敦当地大学修读欧洲历史的皮耶尔说,“但这不能掩饰英国的殖民历史以及现今社会仍然存在的种族歧视。”皮耶尔说,他不赞成破坏历史人物塑像,但他理解破坏者是想表达不满,向政府施压。
在苏格兰首府爱丁堡的圣安德鲁广场,纪念亨利·邓达斯的纪念碑高达46米,从1823年起就被视作当地地标。作为英国18到19世纪最有影响力的政治家之一,邓达斯曾针对一项本该废除奴隶制的法案提出修正案,导致奴隶制的废除晚了十几年。当年的决定令他的纪念碑在2020年被喷漆涂上乔治·弗洛伊德的名字和“BLM”(黑人的命也是命)。
在牛津大学,示威者在奥利尔学院入口的英国裔南非商人罗德的塑像前高喊口号,要求校方拆除这名曾从事奴隶贸易的商界校友塑像。示威者和校方的拉锯战现在还在持续。
巴基斯坦裔的伦敦市长萨迪克·汗已宣布组建专门小组来研究城内究竟有多少塑像、街名存在问题。据不完全统计,仅塑像就有超过50座被打上问号。但之前为什么很少有人提出拆除?当地人告诉记者,弗洛伊德事件是直接的催化剂,让已经在封城状态下生活了三个月的英国人找到情绪爆发的突破口。当然,示威者并不是盲目寻找目标。
问题是,推倒一座座历史人物的雕塑,究竟会给这个社会带来多大变化?最直接的变化,是引发更大争议和冲突。6月13日,议会广场高呼反种族歧视的示威者们,与另一批声称要保护历史雕像的极右人士爆发冲突,造成十多人受伤,包括维持秩序的警察。
在学术界,对于争议塑像的去留,分歧也很大。来自伦敦高校的教授苏珊娜·利普斯康姆直言,在英国本就不该有为那些从事人口贩卖的历史人物树碑立传的地方。但当地历史学家汤姆·奥朗德认为,一些争议塑像应当留在原位:“我不介意那座塑像人物曾是奴隶主。”
就布里斯托的科尔斯顿来说,有媒体称,这样一个奴隶贩子雕像竟然在2020年的英国城市依然享受荣耀地位,应该吗?科尔斯顿的雕像于1895年竖起,那时科尔斯顿去世已经170多年,奴隶贸易被废除近90年。雕像被竖起时,正是大英帝国在全球扩张之时,该市统治者眼中只有科尔斯顿做的慈善,而无视他的巨额财富从何而来。
“当历史挥舞国旗时,它讲述的往往是带有倾向性的故事,而非真实的情况。”英国《卫报》的一篇文章称,英国是一个在阶层、文化等方面分裂的国家,靠推倒雕像填平不了这些鸿沟。英国的历史是一个政治战场,有人坚信其伟大和荣耀,有人看到有关累累罪行的谎言,但目前在公共领域,对前者的叙述依然占据上风。
“作为黑人,我的第一反应是想看到这些雕像倒下。但我又想到,这么做并不是好办法。”英国第一位获得历史学教授职位的黑人奥利威特·欧迪勒对英国媒体说。在看到伦敦东区另一座纪念从事奴隶贸易的当地历史人物罗伯特·米利根的塑像被当局移走保护后,她表示,眼下最急需的不是推倒或保护塑像,而是各方之间展开真正对话。否则,即便塑像被移走或推倒,问题依然存在。
悬而未决的问题:我们是谁?
“当系统处于剧变状态时,重要古迹总是被加上‘咒语’。”德国《时代》周报援引德国魏玛大学历史学家温弗里德·斯皮特坎普的话说。文章称,雕像尽管只是某种形式的事物,但它们能引发强烈的感情。它们被推倒,或被放入博物馆,是政治动荡的象征。
跨大西洋奴隶贸易持续时间长达400年,据估计,有多达1700万非洲人被贩卖,许多英国人借此致富。但英国从来没有集体处理过国家历史的这一阴暗面,全国各地都有从事奴隶贸易的人的雕像和纪念碑。
在英国,只有1/5的高校在教授殖民历史时强调了殖民主义造成的负面影响。同为前殖民大国,英国常常被拿来同德国比较。二战后,德国进行了深刻的历史反省,而英国从君主制、英联邦到仁慈的统治等,想的是继续维持其帝国架构。丘吉尔就是这一思想的践行者,只是最终却不得不亲眼看着帝国没落。1960年,美国时任国务卿艾奇逊说了一句让英国人至今难忘的名言:“大不列颠已经失去了帝国,但还没有找到自己的新角色。”
在不少人看来,英国国内正在发生一场“文化战争”,涉及对大英帝国历史与荣耀的评判。有分析称,以前,大英帝国的“优点”常被放大,比如废除奴隶制、传播文明等,而其残酷的殖民统治则被相对淡化。如今,许多英国人仍怀有帝国情结,希望通过脱欧来恢复曾经的荣光,面对国家的衰落及如何挽救,甚至有一种病态的自我困扰。
中国社科院欧洲研究所副所长田德文对《环球时报》记者说,对殖民历史反思,英国分两个层级。二战结束后,英国的左派(包括欧洲左翼)对殖民历史反思比较深入。另一方面,这种反思有一定的精英性质。普通人中,有一部分人会受到影响,但更多人尤其是比较老派的人,反思并不深。在殖民者看来,殖民是给全世界送去福音。他们否认不了这里面丑恶的东西,但总认为自己是文明人,给世界带去了文明。这种观念在西方社会各个阶层普遍存在。
田德文说,美国著名人类学家罗伯特·路威曾提出文明与野蛮的范式,认为两者不存在绝对的分野,后来这一派在二战后成为欧洲知识界的共识。路威认为,任何一种行为都处于特定社会环境中,不能跨过这个语境去抽象定义文明与野蛮。殖民者认为,他们只有一面,就是送去文明。路威觉得这说不通,人家不需要你的文明,在特定社会环境下,这种“文明”做法是野蛮的。
争议背后是英国社会分裂和身份认同问题。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副院长冯仲平告诉《环球时报》记者,和美国相似,英国社会也严重分裂,脱欧造成的影响非常大,约翰逊兄弟甚至因为脱欧反目成仇。对于殖民历史的反思,也有不同的声音,包括英国政府内部。
“从新冠病毒、经济和脱欧等来看,我们正躁动不安,面临特殊的形势。”谈及英国国内的抗议与争论,英国诺丁汉大学政治历史教授史蒂文·菲尔丁说,“一切都悬而未决:国家认同、经济以及我们是谁。”
[环球时报记者 强薇 纪双城 青木 张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