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先驱与大独裁者：70年前委内瑞拉的“飞机刺杀”

【文/ 观察者网风闻 于圣明】

8月4日，委内瑞拉总统马杜罗遭遇由爆炸无人机实施的未遂刺杀，虽然总统本人并无大碍，但爆炸事件仍然造成了7名委国民警卫队士兵受伤。此事发生后，马杜罗指责对委内瑞拉现政权持批判态度的美国和哥伦比亚总统桑托斯一道策划了此次袭击，美国和哥伦比亚方面则加以否认。

目前，在缺乏进一步调查的情况下，断言任何方面实施了此次袭击看起来都为时过早，但一旦回望历史，我们可能会发现，如果单从历史惯性的角度来看，委现政府指责刺杀行为是外国所为的做法并不算是完全异想天开。毕竟，早在几十年前，委内瑞拉的总统就因为“得罪”了某些外国领导人而招来他国动用国家力量进行刺杀的记录，而那几次刺杀中所涉及到的汽车炸弹乃至真正的轰炸机，可能确实比今日的“无人机刺杀”要有话题性得多。在下文中，本文就将回顾冷战前中期几次大张旗鼓乃至几乎成功的刺杀委内瑞拉总统的行动。

在20世纪30年代到二战结束后的几年中，美国政府出于团结和拉拢拉美各国一致应对德日法西斯威胁的考虑，在拉美地区实施了较为宽松的“睦邻政策”。二战时期，在这一政策指导下的美国政府除了将拉美各国尽量保持在反法西斯的大框架之下以外，主动干预拉美各国政局的情况较上一时期有所减少。因此，在二战胜利后初期，拉美地区就形成了一种左翼资产阶级民主政权与前一个时代形成的极右反动考迪罗政权并存的局面。二者之间由于意识形态上的巨大差异，经常会在各种场合爆发冲突，以至于互相策划推翻对方的行动。委内瑞拉资产阶级民主先驱贝坦科尔特屡次遭遇多米尼加、尼加拉瓜等国独裁者刺杀的情况，就发生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之下。

本文的两位主角，委内瑞拉民主先驱贝坦科尔特和多米尼加大独裁者特鲁希略

在1945年贝坦科尔特的“革命委员会”在委内瑞拉取得政权之后，在内政外交上采取了一系列彰显其革命性与进步性的措施，而新政权在外交领域的重要举措就是中断委内瑞拉与处于声名狼藉的独裁者特鲁希略和索摩查统治之下的多米尼加和尼加拉瓜的外交关系，并同时中断与西班牙的佛朗哥军政权的官方联系。贝坦科尔特本人也多次在国内和国际场合发表演说，呼吁拉美各国拒绝承认并在国际上孤立这些独裁政权。

美国报纸对委内瑞拉总统“孤立和封锁独裁者”言论的报道

他的这种表态在拉美进步力量内部和哥伦比亚、危地马拉等进步势力掌权的国家收获了许多赞扬，但却彻底激怒了特鲁希略。他在1947年末向美国指责委内瑞拉、古巴、海地和危地马拉等国收容对其政权不满的人士，并正在策划从古巴派出由这些流亡者组成的军队推翻其统治。委内瑞拉方面也针锋相对地对美国指控特鲁希略试图从多米尼加派出流亡者对其进行入侵。此事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直到美方将这一争端提交给美洲国家组织，并组织了五国调查委员会对所谓的“互相入侵事件”进行了长达一年的斡旋与调查之后，两国才互相撤回对对方的指控。

然而，特鲁希略并没有因此善罢甘休，在“入侵事件”后不久，特鲁希略开始尝试刺杀贝坦科尔特本人和委内瑞拉民主行动党的其他高层人士，并在委内瑞拉策动政变。据委内瑞拉历史学家法比安·卡佩奇2003年对前巴西航空飞行员米格里奥拉进行的专访显示，这位民航机长自称在执飞里约热内卢-迈阿密航线的过程中，在多米尼加首都特鲁希略城与其同僚达库尼亚一道受到多米尼加间谍机构的雇佣，执行一项利用轰炸机配合军人政变并刺杀委内瑞拉总统的任务。

根据描述绘制的本次行动在巴西境内的飞行路线

在这个计划中扮演主角的是作为战争剩余物资从美国购买的六架无武装的B-25“米切尔”轰炸机，这些飞机将被运送到巴西东北部城市贝伦，趁夜飞到委内瑞拉和巴西边境，在那里被重新武装，并按照委内瑞拉空军的涂装进行重新喷涂，以伪装成委空军的同型轰炸机。一切准备妥当之后，这些飞机将再次起飞，轰炸位于委首都加拉加斯等地的总统府和军事学院等多个重要目标，与此同时，委内瑞拉军方中的不满者将会伺机发动政变推翻贝坦科尔特政府。而这些飞机在完成轰炸之后则有机会飞往多米尼加或英属特立尼达降落。可以说，这一计划如果成功实施，将对委内瑞拉革命政权的生存造成严重威胁。不过，这一计划从一开始就面临着诸多困难。由于从巴西到加拉加斯的航程过远，参加“行动”的轰炸机可能面临没有足够油料返航的境地。委内瑞拉空军的战斗机也可能对轰炸行动产生威胁。加之进行该计划的部分资金后来被相关人员挪用挥霍，此次大张旗鼓的刺杀行动最终不了了之。

此后不久，委内瑞拉政府挫败了另一起相似的刺杀图谋：在计划中，刺杀者试图雇佣美国飞行员驾驶B-25飞机从美国迈阿密起飞，在索摩查独裁政权控制之下的尼加拉瓜着陆，并在该地装载炸弹等设备，再飞抵委首都加拉加斯，轰炸委内瑞拉首位民选总统，与贝坦科尔特关系密切的加耶戈斯的就职典礼现场，并借机刺杀加耶戈斯。贝坦科尔特总统闻讯后，立刻向全世界公布了这一令人震惊的消息，并在演讲中愤怒声讨了为此提供便利的索摩查和疑似参与到此事之中的美国。尽管美国方面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即对委方的指控矢口否认，并以公开声明、私人信件等形式多次向委内瑞拉表明了自己“无意推翻委内瑞拉现政权”的立场。但此事件造成的消极影响仍然对美委关系造成了不小的破坏，并极大地影响了美委两国对彼此的信任。1948年11月，当民主行动党政府最终被马科斯·佩雷斯和德尔加多·查尔沃德领导的军事政变推翻时，流亡海外的贝坦科尔特就相当笃定地认为，这次政变是美国对其损害美国石油公司利益的一种报复。

航空艺术作品：委内瑞拉空军涂装的B-25轰炸机，这种涂装曾在一系列刺杀行动中被作为掩护

1959年，马科斯·佩雷斯的军人独裁政府被推翻。贝坦科尔特重新当选为委内瑞拉总统。此时，仍在多米尼加大权独揽的特鲁希略再次感受到了威胁，并再度策划了刺杀贝坦科尔特的行动。这一次，多米尼加人采取了更加“脚踏实地”的方式。1960年6月24日，在前往参加纪念活动的路上，贝坦科尔特总统的座车在首都街头遭遇了汽车炸弹袭击：一辆装有64公斤炸药的绿色“奥兹莫比尔”轿车在总统座车旁轰然炸响。当场炸伤了车上的总统夫妇和国防部长夫妇，同车的一名上校则在被炸成重伤后不治身亡。

被炸毁的“卡迪拉克”总统座车

尽管此次刺杀活动没有成功，但委内瑞拉情报机构迅速查明了刺杀事件和多米尼加之间的关系，并将其公之于众。此事在西半球的国际舆论中引起了轩然大波。美洲国家组织通过了彻底孤立特鲁希略多米尼加的决议，而特鲁希略最重要的支持者——美国也开始因此减少对他的支持。贝坦科尔特本人所计划的，利用委空军的“堪培拉”和B-25飞机轰炸多米尼加作为报复的计划则在外交手段起效后被取消。最终，随着美国对特鲁希略独裁政权的最终放弃，特鲁希略本人于1961年5月30日被受到中情局支持的多米尼加军官暗杀。至此，动用国家力量对贝坦科尔特这位委内瑞拉传奇总统进行的刺杀活动才得以告一段落。

纵观这三次“锲而不舍”的刺杀行动，我们可以发现，由于这些刺杀行动背后大多有国家级的力量作为支撑，因此可以很容易地调动轰炸机一类大型装备，但其“公报私仇”的不义性质却使得这些看似别出心裁的计划难以实施，一旦泄露出来则会遭到国际社会的广泛声讨，使其实施者在国际上更加孤立。此外，虽然本文并没有找到美国与这些刺杀行动本身有关的直接证据，但这些行动能否实施，及其能够造成何种程度的舆论后果，实际上与美国拉美政策的变化与其对“稳定”的定义不无关系。当美国的评估认为公开的刺杀行动本身危害了冷战格局之下拉美地区的稳定，使苏联有机可乘时，便会对刺杀的实施者加以制裁。而如果美国方面的评估认为被刺杀者才是潜在的不安定因素时，可能则会倾向于对这样的刺杀持默认乃至暗中支持的态度。这也是整个冷战期间美国在拉丁美洲政策调整与评估的一种体现。

（观察者网版权所有，禁止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