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西方政治学名言的中国之旅

“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绝对导致腐败”(Power tends to corrupt, absolute power corrupts absolutely)现在似已成为政治学领域中最常为国人所引用的一句名言。但引用者往往只是以此借题发挥,却甚少关心阿克顿这句话的具体历史语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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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克顿勋爵

近日,笔者偶得一封阿克顿勋爵的亲笔信札,信的内容本身倒是无足为奇,而有意思的则是信件的上款人——英国国教主教、教会史学家曼德尔·克莱顿(Mandell Creighton, 1843-1901)。事实上,阿克顿的那句名言正出自其1887年4月与克莱顿主教就历史人物道德评价问题的一次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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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所藏阿克顿致克莱顿主教信函

而阿克顿的这句名言之所以在中国被惯常性地抽离出具体语境,以致国内几乎无人知晓其出处,与其进入中国话语体系的历史有相当大的关系。(据胡文辉先生《中文世界的阿克顿幽灵》一文考证,阿克顿之名传入国内甚早,早在1917年胡适就有关于阿克顿的读书札记,但阿克顿的这句名言在民国期间似无人注意)在2001年第一期《读书》杂志上发表的《信仰与经验间的智慧》一文中,冯克利先生曾指出,“在今天的中国,没听到过‘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这句话的人,也许已经不多”,可见阿克顿这句名言至迟应在2000年以前便已流布开来。而再往上追索会发现,该名言的声名鹊起实则源于九十年代末的“哈耶克热”。

其实,不仅是在中国,阿克顿在西方知识界被人重新“挖掘”出来也与哈耶克有莫大关系。在大名鼎鼎的朝圣山会议开幕时,哈耶克甚至一度还打算将学社命名为“阿克顿-托克维尔学社”(Acton-Tocqueville Society),以彰显阿克顿所代表的古典自由主义传统。而在中国,阿克顿这句名言的首次出现,很有可能便是在1997年出版的中译本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第十章“引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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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奴役之路》第十章“引言”

伴随着1998年国内反腐败浪潮的兴起,阿克顿这句名言的影响力便恰逢其时地逐渐扩散开来。由于其一开始便是作为“引言”出现,所以也很少有人知道其具体的出处。而或许也正是由于这句名言声名日炽,中国学术界随后也慢慢开始关注起阿克顿本人的著述。就在《通往奴役之路》中译本出版四年后,《自由与权力——阿克顿勋爵论说文集》(侯健、范亚峰译)、《自由史论》(胡传胜等译)与《自由的历史》(王天成、林猛、罗会钧译)三部译著于2001年同时出版。其中,《自由与权力》一书第一次还原了这句阿克顿名言的具体语境,即1887年4月5日阿克顿致克莱顿主教信函。可惜的是,该书对此关键段落的翻译颇为拗口,且存在不少值得商榷之处,由此多少影响了国人对于阿克顿这句名言的理解与认识。

阿克顿此语所处段落位于中译本《自由与权力》第285-286页,兹摘引如下:

“但是,如果我们可以讨论这个问题,直到彼此意见大体一致,如果我们要充分论证对卡莱尔谴责的不当和历史上的法利赛教义,那么我不能接受你这样的标准:我们不应像评价他人一样评价教皇和国王,而应当采取一个有利的假定,即他们是不会犯错误的。如果存在着一个假定的话,它却是不利于权力拥有者的,权力越大,越是不利。历史责任必须弥补法律责任之不足。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大人物往往是坏人物,即使在他们运用影响而非权威之时。当你再补充上权威造成的腐败趋势或确定性时,就更是如此。最为有害的异端邪说,莫过于那种认为职权使人神圣的观点。这是天主教敌人和自由主义敌人的会和与欢庆之地,也是让目的学会了为手段正名之地。你会把一个像拉瓦亚克一样没有地位的人推上绞架。但如果历史是真实的,那么伊丽莎白曾要求狱吏杀害玛丽,威廉三世曾命令苏格兰事务大臣夷除一个家族,这些更可恶的罪行有关的更伟大的名字,你却可以因为某种神秘的理由而宽宥这些罪犯。但我会为了显而易见的正义,把他们吊得比哈曼还要高;为历史科学考虑,则要把更多罪犯吊在更高的绞刑架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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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看第一句话,一开头的“问题”(point)即是指信中阿克顿与克莱顿主教所讨论的对于历史人物(特别是教皇)的评价问题。而后面令人费解的“对卡莱尔谴责的不当和历史上的法利赛教义”(the impropriety of Carlylese denunciations, and Pharisaism in history)一句则是因为中译者误解了原文的意思。Carlylese denunciations并非对卡莱尔的谴责,而是指英国历史学家卡莱尔(Thomas Carlyle)式的、夸张化的道德褒贬(在紧接着的下一段,阿克顿便再次批评了卡莱尔的史观);Pharisaism in history也非历史中的法利赛教义,而是指历史学中如法利赛主义一般的虚伪、教条(《圣经》中认为,法利赛人严格遵守律法是一种伪善的表现)。因此,这句话的正确译法应是:

“如果我们要讨论这个问题直到形成共识为止,如果我们要搞清楚历史学中卡莱尔式的道德褒贬与虚伪的法利赛主义因何不当,那么我就不能接受你之前所提出的那个标准。”

那克莱顿主教之前提出的标准是什么呢?——“我们不应像评价他人一样评价教皇和国王,而应采取他们不会为非的有利推定”。阿克顿则认为,“如果真有什么推定,那也应是对掌权者的不利推定,且权力愈大,这种推定愈发不利”。紧接着则是一句同样堪称名言的评论——“法律失责之处,即史家尽责之时”(Historic responsibility has to make up for the want of legal responsibility)。总体而言,这一部分的现有中译文虽大体无误,但却缺乏一定的中式表达转换以及韵律上的美感。

而随后一句便是阿克顿的那句名言。事实上,这一句与后面的一句有着相当的承接关系。先看第一句,英文是“Power tends to corrupt and absolute power corrupts absolutely”。《自由与权力》将其译为“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首先是错解了absolutely的词性。李泽厚先生在同年《读书》杂志第6期上便指出,“绝对”是个副词,所以应是“绝对权力绝对导致腐败”。其次,如许良英先生后来所指出的那样,前半句的tend to也并非“导致”之意,而是“易于,趋向”的意思。此处的tend to与absolutely其实是一个对应关系,表示着或然性与必然性的对应,将前者译为“导致”多少便失掉了这层或然的意味。因此,此句最直接的译法应是——“权力易于腐败,绝对权力绝对腐败”。而阿克顿之所以要论证这一点,最终目的是要说明大人物为何很可能为恶。在他看来,“大人物往往是坏人物,哪怕他们只动用其影响力而非权力时便是如此;假若再加上权力趋于腐败的那种倾向或是必然性,那就更是如此。”由此观之,阿克顿的那句名言或许还有一个隐藏的宾语——人,所以更达意的理解应是“权力易腐化人,绝对权力绝对腐化人”

而在之后的两句话中,原来的中译本或失于硬译。“这是天主教敌人和自由主义敌人的会合与欢庆之地”(that is the point at which the negation of Catholicism and the negation of Liberalism meet and keep high festival)的语句虽保持了原来的语法结构,但译者自己或许也难解其意。事实上,所谓“天主教敌人”和“自由主义敌人”中的negation更妥帖的翻译应是“有悖于”。阿克顿在此想表达的意思是:

“最为有害的异端邪说,莫过于认为职位会使在职者神化。这种想法同时有悖于天主教与自由主义,却令其反对者欢欣鼓舞,它教人们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

随后,阿克顿便以几个具体的历史事例作为论证:

“你会把像拉瓦亚克(Ravaillac,笔者案——刺杀法王亨利四世者)这样的草民挂在历史的耻辱柱上(hang,笔者案——原中译本作“推上绞架”,可一则克莱顿本人自然不曾将其推上绞架,二则拉瓦亚克是被驷马分尸处死,并非绞死,故此处应取其抽象含义);可如果所闻不虚的话,伊丽莎白一世曾要求狱吏杀害玛丽,而威廉三世亦曾令其苏格兰下属进行家族屠杀。这些时候,鼎鼎大名所伴随的是滔天大罪。你可以出于种种神秘理由宽宥这些罪行。而我则为了显明的正义,要把他们在历史耻辱柱上挂得比哈曼(Haman,笔者案——《圣经》中犹太人的仇敌)还高;甚至为了历史科学之由,还要把更多这样的权贵挂得更高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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钉在十字架上的哈曼

在阿克顿看来,历史之所以是一门“科学”(science),正是因为其秉持着一套世俗权力与宗教力量都不可夺的道德准则。可令人遗憾的是,将“道德准则不可易之完整性”(inflexible integrity of the moral code)视为“历史的权威、尊严与效用的秘诀”的阿克顿,恰恰却在近些年被某些中国学人所歪曲。在某部2009年出版的畅销历史学著作中,一位中文系学者这样写到:

“作为国家的债主,私人银行因而具有了‘绝对的权力’,这就是为什么阿克顿勋爵说:‘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前者指国家,后者就指私人银行。”

而这种曲解甚至还进一步以讹传讹,演化为“权力会腐化,绝对的权力绝对腐化,而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比私人银行系统更盛行腐化”的说法。阿克顿确曾在其他地方讨论过银行与民众间的矛盾不假,但正如上文所分析的那样,他的那句名言清楚地指向政治与宗教权力的拥有者,而非私人银行。这种歪曲伤害的不仅仅是国人对阿克顿的理解,更是历史学的独立与尊严。正如阿克顿勋爵自己所说:

“它在该为王的时候,却俯首称臣。”(It serves where it ought to reig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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