俾斯麦的战争与和平

之一:从今天起,书写俾斯麦船长与普鲁士被湮没的乐章

之二:等待——俾斯麦的前半生

之三:我来到这里,为了迎接所有人的反对

战争与和平——“铁和血”背后的精致乐章(四)

【特朗普的美国在国际舞台上咄咄逼人,有人说世界又一次进入冷战时代。会不会有热战呢?我不知道。我们中国研究院的高级研究员金老师对我说:“很多人说眼下世界大势有一战前的影子,前路不明时,先向后看,找到一个靠谱的点,就能划出历史大致的沿长线。”本系列就是为了往后看,向前走,但延长线在哪个方向,并不是注定的,否则今人的努力就没有意义。下面来谈谈俾斯麦如何面对战争。】

从1864年到1871年的八年间,普鲁士接连打了普丹战争、普奥战争、普法战争,全部获胜,震惊世界。

后人会说:"喏,俾斯麦为统一德国精心策划了三场战争。"好似一切是按照计划进行的。但“人们创造历史的活动,如同无数力的平行四边形构成的一种总的合力”(恩格斯语)。俾斯麦不是神,他是在多重角力的四边形中把握机会,甚至不得不迎接他宁可不要的战争。

后人因为视角倒置,会误以为那时的普鲁士信心满满,全欧洲都害怕它。但普鲁士毕竟是第五强国,当时认为普鲁士害怕奥、法、俄的人要多得多。每次战前普鲁士国内更是弥漫恐慌情绪,罗斯柴尔德家族总是会优先抛售普鲁士债券。只要想一想,今天世界第二的国家仅仅遭遇了世界老大的贸易战,国内就出现了多少恐慌绝望情绪,就有多少人抱怨中国政府的顽强态度导致股市大跌,就能明白这一点。

战争过程和军事艺术不是本文的关注点,我的重点在于伟大人物的决断与行事艺术。这三场战争,每次战与不战都经历了艰难抉择。不要忘了,俾斯麦同时还在普鲁士国内进行一场几乎是一个人面对所有人的战争。

《金与铁:俾斯麦、布莱希罗德与德意志帝国的建立》一书作者弗里茨·斯特恩引用莎士比亚的话,称赞俾斯麦具有一种负面处理能力(Negative Capability),“即能够生活在不确定、谜团和疑惑中,绝不急躁地寻求真相和理由”。斯特恩说:“俾斯麦的头脑分为确定和不确定的部分,但很少有政客能像俾斯麦一样在那么多的不确定性中生活那么久。”我想插一句,这对于如今每天狂呼着要真相、要一劳永逸获得安宁的许多中国人不吝为一个提醒。不确定性是现代世界的本质特征,俾斯麦是一个伟大的现代人,一个能够驾驭复杂混沌世界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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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2年,首相俾斯麦

机会

言归正传。普奥战争因为萨多瓦战役(又称克雷格尼茨战役)在军事史上享有盛名。普法战争不仅享誉军事史,还因为俘虏法皇和《最后一课》而闻名。第一场丹麦战争规模最小,却也最复杂,我尽量用短暂的篇幅讲清楚。

德意志与中欧地区,自从神圣罗马帝国衰败和民族国家列强的崛起,在近代沦为法兰西、奥地利、俄罗斯等大国的棋盘和缓冲区。看看地图中央的德意志地区,仿佛一片羊杂碎般的组织,任人宰割,又像碎花布拼贴的枕头,保证列强高枕无忧。直到1864年,德意志列国还是只能组成一个松散的“邦联”。到了19世纪,这个棋盘想翻身做棋手,列强如何愿意?俾斯麦只能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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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图来自电脑游戏《欧陆风云》

1864年1月丹麦国王驾崩,让俾斯麦嗅到了机会。因为欧洲封建国家复杂的继承权和诸侯体制,各国的领地总是随着继承人变化而变化不已,纷争不断。新上位的丹麦国王便与下属两个小公国石勒苏益格和荷尔斯泰因发生冲突。在这两个公国,德意志民族人口占多数,荷尔斯泰因(又译作霍尔斯坦)同时还是德意志邦联成员。丹麦新国王颁布新宪法,要求完全永久吞并两公国。两公国则根据1852年的伦敦条约要求公国独立。全德意志人的民族主义情绪被点燃了,纷纷支持两公国。

此时俾斯麦想的却不是让两公国独立,而是要让普鲁士吞并之,让奥地利吃瘪。威廉国王也被德意志民族主义激动了,质问俾斯麦:难道你不是一个德国人吗?你不要支持他们从丹麦的统治下独立吗?

作为妥协,俾斯麦的办法是反对普鲁士独自出头,拉拢奥地利一起维护旧体系。奥地利上当了,认为这是一个维系保守主义同盟的好机会,同意联合出兵。同时,因为战争表面目的是维护英国等列强带头制定的国际条约,列强不好对此说三道四,只能默认。

丹麦很快战败了,两公国被置于普鲁士和奥地利的共同管辖之下。不过“共同管辖”怎么管呢?这是个难题。遇到头疼的问题,俾斯麦是不会躲的,只会把问题转化为机会。他开始一步步逼迫奥地利。

折磨

俾斯麦在不确定中推进事务,既随机应变,又从来不失去节奏。普鲁士和奥地利开始为其他领土问题讨价还价。普鲁士要求对北德意志联邦的控制权,奥地利要求普鲁士保证支持镇压意大利民族主义者。俾斯麦尚未决定走向战争,甚至与奥地利签署了加施泰因条约划分两个小公国,却始终不肯支持奥地利的其他要求。他甚至与革命的意大利缔结秘密军事同盟条约,通过与法国和意大利复杂的合纵连横给奥地利制造难题。

俾斯麦真正严酷的对手是金钱。现代战争太贵,即便对丹麦战争获胜,坚持宪法的议会还是不肯批准战争预算。俾斯麦只能另谋出路,硬拖着他那优柔寡断的财政部长,在犹太人布莱希罗德的帮助下,于欧洲债券市场四处活动,举步维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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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莱希罗德

银行家布莱希罗德长期与罗斯柴尔德家族合作,但此时金融界只有他悄悄地信任并忠于俾斯麦。他积极斡旋,推动公债,保证普鲁士对奥地利的国家财政优势。经过布莱希罗德的推动,普鲁士政府把一条铁路出售给私人银行,获得了战争资金的底牌。俾斯麦也认真考虑过用赎买领土来和平解决与奥地利的纷争,因为他知道奥地利政府缺钱。然而奥地利暂时解决了内部财政危机,拒绝了这项方案。

两边都在受折磨,奥地利人首先失去耐心,贸然把荷尔斯泰因公国归属问题提交法兰克福议会,这就意味着背弃两国的加施泰因条约,即将兵戎相见。现在普鲁士高效的军事机制起到了政治效果——奥地利的军队动员速度比普鲁士慢得多,要打仗就要赶在普鲁士前面进行战争动员,可一旦首先动员,就体现出是奥地利首先摆出敌意,这激怒了普鲁士国王。威廉是个道德主义者,不愿意首先发动战争,现在奥地利送了他下台阶。

这次没有人帮奥地利了,如前文所述,俄国在十年前就被俾斯麦离间了。不过大部分欧洲政府都认为普鲁士会输,罗斯柴尔德家族惊慌地请求代理人布莱希罗德在柏林抛售持有的普鲁士债券。

俾斯麦时刻

1866年6月,普奥战争爆发。第一次,普鲁士向世界展示如何通过铁路快速运输军队。奥地利在萨多瓦遭遇大败,约瑟夫·弗朗茨皇帝求和。这里无需画蛇添足介绍战役本身,我关注的是这场大战的几个“俾斯麦时刻”——

◆在宣战消息传来的时候,他写了一封信给朋友,说:“筛子已经掷下去了,我们很有把握,但是我们不可忘记,上帝的心思往往是无故改变的!”大约两千年前,凯撒在大战前喜欢说决定胜负的是“命运”。这个词在俾斯麦那里变成了“上帝”,其实是一个意思——谋事在人,尽力而为;成事在天,无怨无悔。

◆在战场上,威廉国王以一个军人的姿态冒着炮火骑马视察,俾斯麦等人伴随左右。俾斯麦哀求国王离开战场,不然一发炮弹过来就全完了。国王不听,俾斯麦只好表示服从,却悄悄踢了一脚威廉的马,于是马儿走向一处安全的地方,威廉默认了。泰勒认为,这就是这对君臣关系的一个绝好隐喻。

◆战事结束,俾斯麦和同伴逡巡于尸横遍野的战场,他用沉痛的嗓音喃喃自语:也许有一天,赫伯特(俾斯麦长子)也会躺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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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普鲁士可以支配德意志了。坐观成败的法国感到了威胁。法国仍然是一等强国,避免强邻出现是它的基本国策。波拿巴仍然可以干预德意志政治,阻止德国统一。

欧洲普遍认为普法冲突不可避免。但俾斯麦依然没有在一开始就考虑对法战争,他说:“任何一个看过躺在战场上垂死之人眼睛的人,都不会再轻易地走进战争。”奥地利求和之后,他竭尽全力阻止了普鲁士将军们乘胜追击,“占领维也纳,活捉茜茜公主”的想法,促成了普奥合约并且没有留下太多仇恨。然后他用各种老辣的外交手段安抚法国,比如遮遮掩掩暗示法国可以占领比利时或者卢森堡而普鲁士不会干预。

普奥战争似乎耗尽了他的精力 ,他一度躲回庄园休息了几个月。此后好几年时间里,他都没有清晰的外交政策,而是把精力放在内政上,经营北德意志联邦,和南德意志邦国讨价还价。然而路易·波拿巴的冒险主义再次启动了暴风雨。


最后一战

波拿巴并不想要战争,因为此时他已重病在身,害怕失败。俾斯麦说:以君主传统为统治根基的普鲁士国王,即使战争失败了,人民仍可以继续忠于他。路易·波拿巴则不行,他是通过冒险上台的,必须不断依靠制造轰动效果来维系个人声望,一旦战争失败就要下台。

西班牙王位继承问题曾经引发欧洲大战,现在又重演。西班牙女王被推翻并逃亡,王位空缺,议会在全欧洲寻找王室接班人。俾斯麦策划让一位和葡萄牙王室有亲戚关系的普鲁士亲王去继承王位,这引发了法国的愤怒。法国发生内阁交替,极右民族主义派上台,一再敦促波拿巴强硬,说他受到了普鲁士的欺骗和侮辱,现在决不可让邻居西班牙变成普鲁士人的领地。波拿巴要求普鲁士撤销西班牙继承方案。威廉国王同意了,毕竟他自认为是一个爱好和平的君主。

俾斯麦丢了脸,正闷闷不乐,却高兴地看到波拿巴立刻犯了大错。波拿巴在大臣们的撺掇下得寸进尺,要求普鲁士王公开登报道歉并保证下不为例,威廉国王则表示自己无话可说了。威廉原意是想划一个句号,没想到在俾斯麦手上变成了一个惊叹号——

普鲁士大使把波拿巴的要求和威廉的回应拍电报发给俾斯麦,仅仅作为情况汇报而已。收到电报的俾斯麦正在和罗恩、毛奇两位伟大统帅共进午餐。俾斯麦问毛奇战备如何,毛奇说越早打越有利,于是俾斯麦果断释放出了他作为“文官”的绝杀技——挥笔一蹴而就,修改了这份电报的措辞,把缓和语气的词句全部删除,只保留坚硬的事实部分,然后发表于报纸。这些事实足以激怒德国人的民族自尊而刺伤法国人的脸面,法国的激进派们大喊:“他们拒绝了我们!”,德国人大喊:“他们侮辱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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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斯麦的做法,使得看上去是贪得无厌的法国人导致了战争,再一次卸去了普鲁士王的道德责任。现在只有战争一条路了。1870年7月,法国人宣战。

法军在很多战役中表现英勇,让普鲁士国王都不由称赞“啊,他们多么勇敢!”法军取得了不少战术上的胜利,几度差点让普军崩盘,却在统帅的糟糕决策下,不断遭遇战略失败(没有优秀领导人,也就没有程序正义)。毛奇将军再一次发挥他天才的战略战术,通过对法国铁路运力的精准计算,合理选择交战地点,将法军分隔在孚日山脉两边,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并于色当俘虏波拿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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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战争未能就此结束。与普奥战争不同,后者仍然是内阁战争。普法战争却从内阁发动的有限战争转化为民族战争,因为普法都是现代国家,现代国家的国民认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法国国民为了民族荣誉奋起抗争,坚守巴黎五个月。平民们参与到战争中并遭遇屠杀。普法战争远比普奥战争规模浩大和残酷,因而被历史学家迈克尔·霍华德称做第一场总体战,预示了四十年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血腥。

战场上,罗恩将军的儿子阵亡,而俾斯麦一听到自己两个儿子受重伤的消息,大惊失色,赶紧跑到战地医院去找他们。所幸他们没有大碍。有人认为,这个事情也是导致他决定永久摧毁法国优势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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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士王储腓特烈三世向战死的法国名将杜埃默哀

在巴黎城外的德军大本营,俾斯麦继续了自己的孤独。作为政治家,他和军事家毛奇产生了激烈的意见冲突。他想早日结束战争,毛奇则很愿意打持久战。无人理解他的纵横捭阖。全欧洲认为他顽固残酷,普鲁士国内则误认为他心慈手软。这一次他似乎未能完全抵抗他人的意志,最终决定向法国索要领土和巨额赔款。

“最后一战”令德意志帝国得以建立。威廉一世在凡尔赛宫被拥立为皇帝。选在凡尔赛宫不止是为了羞辱法兰西,还是为了避开国内的纷争。这一次俾斯麦吸取1848的教训,明白威廉需要一个正统主义的加冕,绝不能由议会授予皇冠。但他也明白这毕竟是资产阶级的时代,不可能倒退到封建君主时代。所以他需要伪装整件事情。普鲁士议会是不可能跑到凡尔赛来的。同时,他用金钱和恭维话,劝诱德意志诸王中最高贵的巴伐利亚“童话国王”、瓦格纳的保护者、精美城堡爱好者路德维希二世,让他写下手书劝进威廉。这样一来,就显得皇帝权力来自君主们的认同,虽然实际支撑力量来自资产阶级、德意志民族主义的联盟。于是这顶皇冠本身就包藏着马克思所谓的“矛盾”。俾斯麦的继承者最终没能成功驾驭这个矛盾,陷入灾难,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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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普法战争刚开战的时候,在法兰克福,有一队开赴前线的普鲁士骑兵从年轻的哲学家尼采面前经过,军容整齐。尼采惊叹: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战斗的意志、强力的意志,把人从悲惨的日常生存斗争中解放出来!

尼采后来又鄙弃普鲁士,认为损毁了德意志精神。普鲁士生产辉煌也生产痛苦,这倒是一个难解的话题。

塞巴斯蒂安·哈夫纳认为,普鲁士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将立刻开始消亡在德意志民族主义中。相比德意志帝国,普鲁士从此变得无足轻重。昔日的另一德意志强国奥地利则只能弱化自己的德意志属性,与马扎尔人的匈牙利共同组建奥匈帝国。德法则从此结下深仇大恨,让俾斯麦揪心了一辈子。

第二帝国建立后,俾斯麦宣称在领土方面德国已经吃饱。从此在外交上不再咄咄逼人,只尽力限制法国,防止其复仇。他维持与俄罗斯帝国的关系,化解与奥匈帝国的矛盾,组建三帝同盟,以遏制欧洲革命和共和政体的法国。不过这样做只是获得了一个有悖历史潮流的暂时成功。他把更多精力转移到“内战”上,建立议会,制定宪法,操控经济,同时和所有阶层冲突,连他自己所属的容克阶层也因为嫉妒他晋升为王而不断攻击诋毁他。德意志的政治、法律乃至经济制度都留下他的战斗烙印。

1879年,他的最后一个诤友罗恩去世。那之后,俾斯麦就成了一个老人,不再与革命派联盟,反而像梅特涅一样要建立强扭出来的保守国际体系,想维持欧洲和平却总是给自己挖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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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布莱希特·冯·罗恩,军队改革家

彼时资本主义生产大发展,德国工业势不可挡。第二次工业革命在俾斯麦任内发生,中心就在德国鲁尔。1886年,奔驰造出了世界第一辆四轮汽车。然而这一切与俾斯麦很隔膜。他20年没有访问鲁尔工业区,倒是喜欢回自己新购置的庄园度假。他对现代化与工业化的最新现实和逻辑所知不多,也不了解社会主义运动的新发展。马克思先于他去世。他尊敬的对手、朋友,社会民主党人拉萨尔更早在决斗中丧命。与拉萨尔不同,布莱希罗德教给俾斯麦的经济学主要是投资经济学,缺乏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视野和未来观念。新时代需要新思想,这不是他的强项。他继续和所有人对抗,最终变成孤家寡人。

先抛开晚年俾斯麦,下一章我将专注于成熟时期俾斯麦的创业经验总结。(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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