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和血”背后的精致乐章(二):青年俾斯麦,从浪子到大使

【贸易战、疫苗、性侵……现实世界一地鸡毛。俾斯麦,这个寂寞的话题第一章发布于风闻社区后,仍然收到很多高水平回复。这里需要先说明两点:

1、《三体》里“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这句话引起最多讨论。这话本身没有否认人性,只是否认忘乎所以的“人性”。我比较赞同网友“@道理是一连串事件”  将“兽性”与毛泽东“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之“野蛮”类比。这里的兽性并非指茹毛饮血或者纯粹暴力,当然也不是最近接连曝光的公知圈、公益圈各种性侵,而是一种去除矫饰、面对现实的能力。还可以类比一下前建行经济学家孙涤老师的观点:推动经济发展的企业家精神并非庸俗经济学里的“理性人”性格,而是一种动物精神。他感慨银行家们研究投资那么久,见识那么广,就是不会像马云那样勇猛地相信并创造出电商帝国。

2、本人非历史专家,本文非历史、政经、军事、宪制类学术论文,我关心的是:人如何在实践中把事情办成,而不是夸夸其谈。所以,这可以算作一篇创业研究文章。】

从今天起,书写俾斯麦船长与普鲁士被湮没的乐章(一)

贵族、浪子、不随大流者

俾斯麦的父亲是一个不思进取的容克地主,一再错过为普鲁士军队立功的机会。母亲是一个喜欢在柏林开沙龙的上进女青年,聪明而世故,严格调教俾斯麦。俾斯麦不太喜欢母亲,但是继承了她的聪明世故,并通过她建立起和宫廷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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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年俾斯麦)

年轻时代,俾斯麦在学校接受的是启蒙主义教育,语言天赋不错,会好几门外语,看了不少书,一度是斯宾诺莎和黑格尔理论的追随者。不过在大学里,与人决斗的次数可能比上课的次数更多些。

毕业后的资历乏善可陈。在军队不是一个好战士,讨厌操练;在法院不是一个好公务员,得过且过;回到老家也不是一个好地主,不善经营,卖掉了部分家产,还时常参与乡村猎艳,勾引农家妇女。

贵族身份还是帮助了他,比如在军队培养起和王储的友谊。他想做外交官,某位长者给他的建议是先做公务员。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庭审员,经常处理离婚案件。他在《思考与回忆》中不无揶揄地记录了领导如何教他打发一对争吵不休的夫妻。很难说这段经历没有影响他,让他亲身体验现代法规的现实玩法,未来他会跳出来利用之又超越之。

这位“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不愿意按部就班。他批评普鲁士的官僚体制,说一个人不认识大佬就无法获得升职。他还说:我不愿意做管弦乐队的一员,而要演奏自己喜欢的篇章,否则宁可什么也不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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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王蒙1956年发表的反官僚主义小说)

直到1847年,替补登场的他终于开始奏响自己漫长的乐章。

奥托·冯·俾斯麦,正式走上政治舞台的时候老大不小。33岁做议员,毫无政治经验,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一个政治素人。可能因此他才免于圆滑政客的矫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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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岁的俾斯麦,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眼熟呢?)

那一年,俾斯麦的普鲁士同乡马克思与恩格斯已经着手起草《共产党宣言》。俾斯麦先生则立刻扮演起反革命角色。

1848德国革命

俾斯麦首秀的1847年普鲁士联合议会无所建树,却是1848年革命的序曲之一。恩格斯对此有过详细描述,大意是:威廉国王作为一个缅怀封建主义荣耀的君主,对资本主义那一套赚钱术知之甚少,所以很快他那铺张的宫廷就缺钱了。他召集议会是为了向资产阶级筹钱,却打出修建铁路的幌子。议会里的资产阶级代表们在钱方面不傻,首先要求国王兑现拿破仑战争时代改革作出的承诺,即财政预算必须由未来的人民代表机构来批准(所谓1820年法令),除此之外还要求言论自由、集会等权利。1820年法令比较“哲学”,期望一个尚未出生的议会来掌权,所以这个议会究竟应该怎样呢,没人知道,除非人们知道只有经过斗争才能创造。

国王当然不肯答应,连定期召开议会也不愿意,只愿意随着他的意志召集议会。这样一来,资产阶级代表只能要求普鲁士的铁路等一等灵魂,等一等人民。筹款的事情就黄了。资产阶级站到了国王对立面,开始呼应已经在欧洲暗流涌动的革命。

恩格斯没有写到的是,俾斯麦先生在议会以毫不掩饰维护王权的态度给国王留下深刻印象。

拿破仑死了,革命没有死。1848年革命爆发,席卷欧洲。彼时自由主义、民族主义和新生的社会主义交织,工人、农民和资产阶级一起反抗封建势力,共担进步责任,激荡德意志。柏林的革命群众占领了街垒,国王一度多愁善感地向群众退让,并宣称普鲁士从此融入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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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奥政府暂时退缩,革命进入高潮阶段,资产阶级领导的德意志国民议会在美因河畔法兰克福成立,希望主持德意志的国家统一和现代化进程。可是在恩格斯看来,这些过去碌碌无为的议员们只是突然被革命大浪冲到潮头,立刻以为自己掌握着未来,却只演出了一幕幕滑稽剧。他们缺乏战斗力量,侥幸依靠组织起来战斗的工人农民获得权力,现在立刻嫌弃无产阶级,转而向已经被赶到一边去的封建贵族们致礼——希望你们虽然看不惯我,却乐意和我一起建设资本主义。他们居然恳请旧的德意志邦联议会来肯定新的国民议会通过的法案,而不是勇敢地宣布解散旧议会。想象一下,假如辛亥革命之后,民国议会要求清政府的立宪会议出来肯定自己的法案,那将是怎样的画风?

这样一来,王公们立刻开始看扁议会,恢复了擦拭刀剑勇气。而法兰克福议会没有
剑,总是回避真正的夺取权力问题,没有废黜任何一个邦国的君主,没有废除任何一个关税壁垒,只满足于描画各种想象中的法律、宪政、改革,甚至建立了德国海军,只不过是在纸上。议员们主要来自律师、教授、医生之类,优越而自负。可以说,纵观历史,政治的问题各各不同,公知的表现每每相似,不管是日耳曼人还是东亚人。这是社会经济的结构和地位决定的,所以今天的公知们也没必要为此过于羞愧。

议会很快受到各邦国或明或暗的抵制,派驻奥地利的代表居然被处死。眼看自己就要完蛋,议会使出了最后的招数,决定授予普鲁士国王德意志皇冠,希望他率领普鲁士统一德意志。

威廉国王此时已经镇定下来,开始和议会打马虎眼。谁会接受弱者给予的皇冠呢?而且那将意味着君权神授变成了君权议授,自己将因此被架到1848革命的浪潮之巅。毕竟,连拿破仑也是从教皇手中拿过皇冠给自己戴上的。

这时我们的俾斯麦先生在哪里?他当然不愿意自由派议员组阁和操纵国王,居然夸赞奥地利帝国对革命的强力镇压,奔走呼吁要拯救普鲁士国王,甚至还考虑回家乡组织兵力勤王,差一点扮演了德意志的曹孟德角色。他的力量微不足道,却上串下跳,义无反顾,遭人厌恶,因此在新议会中丢掉了议席,但再次加固了国王对他的印象。

威廉拒绝了皇冠,拿起了军刀。德国革命群众被击溃,1848革命失败了,或者说还没到成功的时候。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普鲁士站在反革命一边,客观上暂时避免了与俄、法、奥三大强邻的冲突,为下一步纵横捭阖留出时间和空间。人心向背已明,德国中产阶级寄托希望的是普鲁士,而不是更加保守的奥地利。

普鲁士还不是奥地利对手。1848革命之后,普鲁士一度借势颁布了宪法,成立了形式上比英法还要先进的议会,并建立了自己领导的德意志联盟。然而奥地利对德意志联盟置若罔闻,出兵干预普鲁士驻军的交通孔道黑森公国。俄国也站在奥地利一边以维持德意志现状。威廉立刻退缩,在奥尔里茨签署投降协议。全普鲁士为此感到耻辱,只有俾斯麦先生大声叫好,这不是他第一次为丧权辱国的事情叫好,只要是不利于议会先生们掌权的事情他都开心。

很快,俾斯麦先生如愿以偿被任命为外交官,从此先后在法兰克福议会、巴黎、莫斯科斡旋15年,不时还跑到丹麦、瑞士去打猎。可以说,西方哪个国家他没去过?


外交官俾斯麦

现在的法兰克福议会,主要是奥地利用来操作德意志事务的协调机构。为了维持与奥地利的关系,俾斯麦作为使节被派往法兰克福。考虑到他那样支持反革命,奥地利人满怀喜悦地期待着他的到来。

俾斯麦果然给奥地利人带来了巨大“惊喜”,从此他处处和奥地利人做对,路子极野,让对方避之不及。他善于讽刺,喜欢借对手的话打击对手,总是把奥地利人呛回去。他作风大胆,违反议会礼仪,在奥地利人面前抽烟。这个举动又粗鲁又富于心机,因为普鲁士贵族不抽烟,俾斯麦是从激进学生那里学会了抽烟,所以抽烟反而展现出自己的新派作风。他粗中有细,善于算计。有人甚至夸赞他具有塔列郎和梅特涅两位欧洲名相的优雅。

把奥地利赶出德意志的决心早已在他心中生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普鲁士利益考虑,过去支持奥地利是如此,现在反对奥地利也是如此。他比丘吉尔更早知道没有永恒的朋友和永恒的敌人。他支持保守主义但明白保守主义的无力,他也并不一概反对自由和启蒙精神,只是看不起吵吵闹闹一事无成的人,他总是专注于抓住最要命的事情。

说俾斯麦只考虑政治利益也不对,他的灵魂接受不了落后的奥地利人。他在信件中讽刺奥地利人是粗鲁的赌徒。他说一想到普鲁士这艘先进快速的舰船在暴风雨中要向老迈腐朽的奥地利船队求救,就觉得耻辱。能感觉出来,他知道什么是进步什么是落后,但他的决断标准不是精神而是实力。奥地利人在法兰克福议会的代表看对了一点:俾斯麦要让普鲁士成为霸主,他的方法是,“只要既成事实,不久就会成为法律上的存在。”俾斯麦从没有搞错顺序,不像1848议会那样追求先有法律或者形式,而是追求凭借实力造成既成事实。英国学者A·J·P·泰勒在《俾斯麦:凡人与政治家》一书里说,俾斯麦总是习惯于用事物的真实名称来指称,而不屑于用道德主义的外衣来伪装。后者是知识分子做的事情。

2013年,普京的俄罗斯从乌克兰手中夺回克里米亚,震惊世界。1854年,克里米亚则引发俄、土、英、法冲突。俄罗斯与土耳其这对老冤家开战,英法联盟站在土耳其一边痛击俄罗斯。奥地利站在英法一边,不过没有正式出兵,只是见风使舵威胁俄罗斯。普鲁士方面,自由派希望站在英国一边,因为他们认为英国更自由进步,保守派希望站在俄罗斯一边维护传统友谊,妥协派则希望和奥地利建立同盟以求自保。俾斯麦谁也不支持,他想尽办法从中作梗,要普鲁士保持中立,让奥地利独自去得罪俄罗斯,这样未来俄罗斯就会站在普鲁士一边。他做对了,在十年之后收到成效。

俾斯麦在法兰克福议会与奥地利抗战八年,一手扭转了普鲁士的德国政策。1859年,腓特烈·威廉国王重病退位,弟弟威廉上台。他首先采取了温和自由主义施政方针,于是把俾斯麦先生调回国。俾斯麦一度悲愤交加,不过国王很快给了他一个好职位安慰他——到彼得堡去做大使,近距离观察俄罗斯帝国高层。《思考与回忆》仔细描述了彼得堡的人文风貌,颇有好感。他认为威廉当初如果坚决镇压1848革命,就会受到俄皇尼古拉的赞许和帮助。这充分体现了他冷血的一面。同时他注意到,年轻一代俄国人不再像老一辈那样喜欢德国。

在俄国期间,俾斯麦因为血栓问题引发肺炎,医生告知,他快死了。他写下了遗嘱,结果却幸运康复了。气数将尽的不是他。

1863年,奥地利最后一次试图通过“政治协商”统一德意志——在法兰克福召开德意志全部君主大会,希望各邦君主交出军权,建立统一的德意志军队。各邦表面上都答应,前提是普鲁士也答应。萨克森国王亲自担任信使,给威廉国王送去邀请函。威廉的正统主义感情又激动了,一想到有这么多君主邀请他,尤其这位萨克森国王还曾把但丁的《神曲》译作德文,他就决定去赴会。不过现在他身边多了一个人——俾斯麦已经是首相了,寸步不离国王,坚决反对他去奥地利,为此居然又哭又闹。不过眼泪背后的方法是高超的(后面章节再讲)终于说服威廉之后,俾斯麦回到房间激动的痛哭流涕。奥地利的期望落空了,德意志继续分裂,俾斯麦不让任何别人来统一它。

在多种德意志民族统一方案的竞逐中,还没有谁能够动摇天平。在德国民族主义者的设想中有“大德意志”和“小德意志”两种方案。前者把前神圣罗马皇帝所在地的奥地利包括在内。但是奥地利一直是德意志的“渣男”,哈布斯堡王室从没真正把德意志利益放在心上,只把德意志地区当作棋盘和工具,在1848革命中表现也最反动。小德意志方案干脆把奥地利排除在外,甚至要把南德各个天主教邦国也排除在外。普鲁士是这种方案的领衔者。其他各邦国们则像今天台湾岛的某党一样,努力维持现状以期左右逢源。柏林在文化上没有维也纳、慕尼黑那样迷人,但是严谨保守的性格反而发挥出普鲁士的国家力量。这股力量很快将在列强环伺的格局中领导德意志脱颖而出。

现在俾斯麦只在等待一个机会,让他可以扳倒奥地利,改变砝码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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