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崽裤,牛崽,牛崽精神
一
一
米尔来自牛崽的老家德克萨斯,他也确实当过牛崽,骑着马驱赶牛群,但现在他不再骑马,而是驾驶着一辆半新旧的枣红色福特农夫车在美国各地东溜西逛地谋生。汽车开到那里,就在那里找工做。
因为只读过高中,白领的工作论不到他做,只能找点短途运输,农场季节工人,餐馆伺者杂役之类的力气活儿干。有钱就租间房间住,因为即使古代猿人也有穴居的习惯,何况现代人都养成了洗澡与看电视的习惯,有了房间就可以解决这两个习惯。
如果手头没有钱,或者所剩的钱只够糊口之需,那就睡在农夫车里。晚上睡在汽车里的美国人不在少数,并非都是穷人,有的是特地睡在豪华的旅行车里看电视,开着空调,喝冰啤酒,福特汽车厂就生产过一大批这样的旅行车。
米尔为何不买旅行车,而偏偏要买农夫车,道理是很显然的, 不必再去研究,但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睡在农夫车里,不论是驾驶室,还是露天的车斗里,只有身高一米五的人可以把腿伸直着睡,而米尔的身高一米八左右,屈膝而眠是必然的姿势。
我之所以和他打交道,正因为他处于有时有钱,有时又无钱的状况。说明白些,他经常欠我们的房租,而他又不愿意在农夫车里屈膝而睡。我们所以容忍他的拖欠房租,不断然驱赶,原因之一就是他是一个真正的牛崽。
二
世界上穿牛崽裤的男女老少不计其数,不知不觉地进行了一场服装革命,造了传统服装的反。使用最粗,最便宜的布料,最快,最简单的人工,替代了各式各样需要高级衣料,精工细作,款式繁多,动不动要送洗衣店才能洗涤熨贴的衣服。尽管一部分人由于工作或礼仪的需要还在讲究穿着,但毕竟给大多数人找到了着装随便的机会。它打破了上等人与下等人,穷人与富人的界限,使人捉摸不透穿牛崽裤的地位与身份。
但是,牛崽裤出名之后,人们穿的已经不是原来意义上的牛崽裤:结实,便宜,方便劳动。某些人追逐的是几百美元一条的牛崽裤,某些人则故意把新的牛崽裤加工成残旧不堪的样子,有的则故意在膝盖处撕破几个洞。由此可见,不论是人出了名,还是东西出了名,都会被好事之徒搞得面目全非起来。
即使是真正放牧过的牛崽,也不是人人都有19世纪60年以来代西部开拓者的那种气质。当时他们要面对峡谷,沙漠,砂砾小道,草原,毒蛇,毒蚊,绵延几千里的土地上往往找不到水源,18世纪从西班牙运来的北美的角斗牛已经变成野兽,比普通的野牛凶狠几十倍。而牛崽就是专门来对付这些困难与困苦的代名词,既要与恶劣的天气斗争,又要没日没夜地骑在马背上与那些不愿轻易被驯服的野牛斗智斗狠。随后要把几千只牛浩浩荡荡地穿越近8千英里的路程,没有一条路是现成的,没有一个夜晚是可以完全闭着眼睡觉的,既要提防牛只突然而来的成群奔逃,又要小心印第安人的袭击。这样的日子要连续好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由德克萨斯的中北部开始,穿过佩科斯谷地,新墨西哥州和科罗拉多的东部,直至怀俄明南部的铁路线,再把牛装上火车转运出去。
这是米尔的祖辈所亲历的生涯,到了米尔的父亲这一辈,虽然还经营牧场,也经常骑着马围圈那些畜牲,但牛的性格越来越温顺,也不必害怕印第安人的飞来横祸,更不必长途跋涉地驱赶牛群。米尔就是在他父亲手下当的牛倌。
对那段迷迷糊糊的岁月,他没有更多的感觉,只是感到他自己比任何一头牛都忙碌和辛苦。5岁开始干活,牧场里所有的活他都会做,也必须自己动手做,清理牛粪马粪,修盖牛栏马厩,锯木砌砖盖房,下水道,电工,机器修理保养,运输搬运…….总之在没有皮鞭,没有工资的情况下,一个人如果他自己愿意,会比几个奴隶干得更多更好,更有创造性。
三
牛崽是小人物,相当于中国的牧童,1860年时,牧场主付给他们的月薪才每人几个美元。他们之中也极少是好莱坞电影里的西部好汉,枪口随时冒烟,动不动乒乒乓乓地厮杀一场。但是,从整体上说,由于自然环境和社会条件的缘故,形成了他们举止比较粗鲁,桀骜不驯,极其自信,不知畏难,不达目的死不罢休的西部牛崽精神。
体育比赛,在技能相仿的情况下,主要是精神力量之间的较量。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崛起也是同样的道理。美国所以能在短短的一百多年,把流放犯人和清教徒开垦出来的蛮荒之地建设成为世界列强之一(1920左右已跻身列强),尽管有种种其他的条件和原因,但据我来看,美国的发展与三股精神力量的作用是密不可分的,首先是早期移民中的清教徒精神,他们意志坚强,务实俭朴,爱国爱家,崇尚道德;其次是南北战争的大洗礼,不但解放了黑奴,也解放了人们从旧大陆传袭来的种种等级概念与陈规陋习,为平等与自由竞争创造了条件;第三股精神力量就是牛崽精神。
牛崽裤只是牛崽精神的一个小小标签,或称之为物质体现,其意义有点像中国古代的赵武灵王要百姓改穿胡服以利战斗和劳动。更重要的是显示了随时可以跌打滚爬的实干精神。如果牛崽穿了中国京剧里的服装,一只手从水袖中伸出来大概要化20秒钟,莫说飞骑套牛,就是在后院里追赶一只母鸡也十分吃力。
切莫小看服饰解放的深远意义,更不要忘记牛崽精神的原来意义是吃苦耐劳,而绝不是为了装模作样!
我所以认为比尔是真正的牛崽,就是这股子精神。 他不怕失业,不怕付不
出房租,不怕饿肚子,但他又不是坐以待毙,长吁短叹,乞求施舍或避债逃走。为了抵偿房租,他从早到晚地替我们修剪草地和灌木,擦洗厨房和厕所,不是应付了事,用拖把草草拖几下子,而是跪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擦得地面发光。
他最后还是离开了我们,驾车去另一个地方谋生,他在房间里留下了一张纸条,字写得比较端正:“亲爱的卡,你是个好心的人,多谢你一直容忍我时常拖欠房租而又不赶走我。我还欠你们几十元的房租,但我确实没有钱了。我必需去其他地方碰碰运气找份工作。请收下这架旧的相机,这是除了那辆旧车外,唯一的财产了。希望后会有期并来付清房租。
比尔”
凭心而论,我并不指望他归还这几十元的房租,因为义务从事的劳动,如按最低工资计算,我也应该再付些钱给他。
我保存着这架日本照相机,希望有机会回给他。
(选自本人著作《我看到了一个只穿裤衩的美国》 2000年 广州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