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走上神坛,与王安石变法关系很大|文史宴

文/桓大司马

近日研读已故胡小伟先生的《关公信仰研究系列》丛书,这套书从关公崇拜的现象入手,挖掘关公形象演变背后历史演变和观念发展的推力,实是以关公崇拜为引子的一部中国文化史,真可谓煌煌巨著。尤其难能可贵的是,2000年代胡先生就采用了新的历史学书写方法,以单一元素串联大历史,实在是相当超前,这种方法在国内真正流行开来可能要到2010年以后了。再就是,读胡先生的书就如读易顺鼎的诗,特别能够激起读者的创作欲望,本文就是得胡先生大作启发而写就,希望大家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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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从反面成就了诸葛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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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现代史学的祛魅,我们已经知道诸葛亮在蜀地行的是其实是暴政,其身后评价一度也起起落落。从诸葛亮故去到北宋前期,对诸葛亮的正面评价一般是“善治国”(贾诩语)、“能尽时人之器用”(杨洪语)、“天下奇才”(司马懿语)、“一时之异人”(傅玄语)等,主要是将其视为军政大才,道德方面评价不多,此外负面评价也不少。对于诸葛亮行暴政不认同的,请先参阅吾友陈路此文,也可跟帖讨论:

六出祁山的无奈——蜀汉政权的合法性危机

到了东晋南朝,因为朝廷偏安江左,与蜀汉的情况相似,而北方的十六国北朝倒像是曹魏,于是从东晋开始,以习凿齿的《汉晋春秋》为代表,尊刘贬曹的倾向出现,诸葛亮形象有所提升,但与后世仍有距离。直到北宋前期,因宋受禅于后周,得国方式与曹魏相似,欧阳修、司马光、苏洵均以曹魏为正统,苏轼早年亦尊魏贬蜀,在其《诸葛亮论》中疯狂dis诸葛亮:

仁义诈力杂用以取天下者,此孔明之所以失也。

刘表之丧,先主在荆州,孔明欲袭杀其孤,先主不忍也。其后刘璋以好逆之至蜀,不数月,扼其吭,拊其背,而夺之国。此其与曹操异者几希矣。

孔明既不能全其信义以服天下之心,又不能奋其智谋,以绝曹氏之手足,宜其屡战而屡却哉!

宋神宗时代著名的武学博士何去非在《何博士备论·蜀论》中也说:

孔明有立功之志,而无成功之量;有合众之仁,而元用众之智。故尝数动其众而亟于立功。功每不就,而众已疲。此孔明失于所以用蜀也。

此时,诸葛亮在蜀地声望不错,但并未得到全国性的尊崇,其中原因很复杂,下文会详论。不过,经过王安石变法,许多士人的看法改变了,因为在宋神宗、王安石苛暴失序的政治之下,他们发现诸葛亮的一些特点着实难能可贵。对于王安石行苛政不认同的,请参阅以下两文,也可跟帖讨论:

王安石变法是否导致了北宋灭亡?

王安石变法其实成功了,但结果比失败还糟糕

如果我们拿诸葛亮之政与宋神宗、王安石之政对比,可以发现其中的若干差别。而与诸葛亮相比,宋神宗、王安石的作风明显更像曹操。当然,在宋朝皇权提升的情况下,大家不敢像魏晋南北朝的士族那样直接怼皇帝,但是把同为宰相的诸葛亮和曹操拿来跟王安石比比还是可以的,结果一比之下,饱受新法之苦的天下人就发现诸葛亮比曹操可爱多了,最终助推了社会上尊刘贬曹的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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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变法

既劣化了宋朝政治,也改变了宋朝人观念

诸葛亮与汉版曹操和宋版曹操相比,都有哪些不同?北宋是政治伦理化的前夜,大司马以为应该从伦理方面着眼,下面试着揣测一下。

诸葛亮一个重要的招牌就是“忠”,不仅是忠于刘备个人,还忠于汉朝,忠于汉朝的传统,其名言“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之所以兴隆也”,明白显示出其理想是兴复西汉“霸王道杂之”的传统,虽然该传统远比东汉残暴,但撇去具体内容,“忠于传统”的这个形象还是树立起来了。相比之下,曹操对汉朝传统尊重度不够,公然鼓励士人“不仁不孝”。王安石明显跟曹操更像,一句“祖宗不足法”,为宋神宗恶性集权去除“祖制”的障碍,把北宋前期较良性的政治传统败得干干净净。

诸葛亮在“忠”之外,还有与刘备的“君臣之义”,其实是一种小共同体建构,是真正的“君待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不是刘备单方面凭暴力压迫让诸葛亮就范,带有共和的性质,而这种共和氛围又从君臣之间推广到诸葛亮与蜀汉核心派系荆州派(刘备旧部)和东州派(刘焉旧部)官员之间。这不像曹操,一心想倚重曹家人,通过暴力手段实现权力一元化(虽然最终没能办到)。王安石则主动扛起脏活累活,把提出反对意见的官员不分青红皂白贬官,帮宋神宗恶性集权,虽然集权完成后被宋神宗过河拆桥一脚踢开有其可悯之处,但其作为与曹操相似。

诸葛亮还有一个亮点是维护制度,可以称之为“信”,虽然他订立的制度未必多正义多合理,但真正做到了“赏必信罚必果”,主要依据制度而不是个人好恶来升降官员。相比之下曹操号称任人唯贤,其实在军队高官层面都任人唯亲,以曹氏、夏侯氏亲族充任,而王安石往往因为有人附和、奉承新法就给人破格升官,与曹操一样都乐于践踏制度来实现个人目的(虽然曹操和王安石都自认为其目的很高尚)。

以上这些做法王安石还只是开了个头,他自己的个人操守确实立得住,许多人虽然对他的做法很不赞同,但对其为人尚不鄙视,其继任者吕惠卿、章惇、蔡确等人则等而下之,不但手段卑鄙,而且人品恶劣,操守全无,令人不齿。基于这些不同点,曹操与王安石及其后继者的形象有所融合,这导致曹操的评价下降;而曹操、王安石一党的对立面诸葛亮的形象上升。这种观念上的变化很集中的体现在苏轼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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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对诸葛亮观感的转变

代表了宋人思潮的转变

元丰元年(1078年),苏轼在徐州刺史任上作诗赠答范祖禹,《答范纯甫》一诗曰:

而今太守老且寒,侠气不洗儒生酸。犹胜白门穷吕布,欲将鞍马事曹瞒。

后面两句用的典故是吕布被曹操擒获后,在白门楼向曹操乞降不成,被杀之后仍遭人耻笑之事。但是后来苏辙把吕惠卿称为吕布,可能是受其兄苏轼启发,故而清人王文诰认为苏轼这两句讽刺的是新党中的小人吕惠卿、曾布,将两人合起来称为“吕布”。至于“曹瞒”,大司马以为或者暗指宋神宗,或是指宰相王珪,王珪虽非王安石一党,但是向来唯宋神宗马首是瞻,毫无原则,有王安石之缺陷而无其操守,更加等而下之。

在史论方面,也一反早年崇魏之论,抛弃了可能跟今天许多年轻人一样对曹操“真性情”的浪漫想象,在《孔北海赞》中以孔融与曹操对比说:

文举(孔融)以英伟冠世之资,师表海内,意所予夺,天下从之,此人中龙也。而曹操阴贼险狠,特鬼蜮之雄者耳。其势决不两立,非公诛操,则操害公,此理之常。

在其千古名篇《赤壁赋》中,则相信曹操再凶也不能成功:

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在对曹操的评价持续下降的同时,苏轼对诸葛亮的评价则明显上升,其晚年《题三国名臣赞》中说:

西汉之士,多智谋,薄于名义;东京之士,尚风节,短于权略。兼之者,三国名臣也。而孔明巍然三代王者之佐,未易以世论。

《诸葛武侯画像赞》也高度评价诸葛亮:

密如神鬼,疾如风雷。进不可当,退不可追。昼不可攻,夜不可袭。多不可敌,少不可欺。前后应会,左右指挥。移五行之性,变四时之令。人也?神也?仙也?吾不知之,真卧龙也!

这种思潮持续到南宋,在把“王安石之政”作为政治不正确的南宋,诸葛亮的评价进一步提高,这二者之间当有密切联系。如陈亮即曾称赞诸葛亮治蜀是“王者之治”,诸葛亮是“伊周之徒”,将诸葛亮与伊尹、周公相提并论。戴少望《将鉴论断》则说道:

有仁人君子之心者,未必有英雄豪杰之才;有英雄豪杰之才者,未必有忠臣义士之节;三者,世人之所难全也。全之者,其惟诸葛亮乎!

洪迈在《容斋随笔》中说:

诸葛孔明千载人,其用兵行师,皆本于仁义节制,自三代以降,未之有也。

此后,诸葛亮的地位就更是一路抬升,最终封神了。

 

诸葛亮毕竟不是商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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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是宋人借古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还是诸葛亮真配得上如此高的赞誉?大司马以为,诸葛亮虽远不能与其崇高声誉匹配,但确实有一些优点值得肯定,同时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进程,诸葛亮所处的历史阶段也凑巧给他加了分,下面简单的谈谈。

诸葛亮在蜀汉行的是较纯粹的秦制,恢复东汉已经取缔的盐铁官营,对蜀锦等特产进行政府专卖、打击蜀地士族,其政治总体上比曹魏、孙吴更加苛刻,但是这里面有几点需要细论。

第一点,诸葛亮本身并非迷信极端权力的猥琐男,这从两个方面可以证明。

一是《诸葛亮集》里面的文章。文字的感情很难骗人,从诸葛亮的文章来看,他的思想是儒法参半,不是赤裸裸的无良法家,其人生目标不是虐待人民,而是期望达成他心目中的善政。不然他的评价就会跟商鞅一样,直接就是一条狗,而不会像今天这样充满争议了。

二是刘备、诸葛亮在荆州时并不行秦制,到了益州大行秦制,主要还是要夺取资源给荆州派、东州派的支持者分红,这也是汉末群雄的惯例,不是刘备、诸葛亮的额外之恶。相反,刘备在入益州之前名声相当不错,有“弘雅有信义”(袁绍语)、“有仁义之名,能救人之急”(太史慈语)、“有雄才而甚得众心”(程昱语)等评价,这也是曹操大军逼近时荆州百姓愿意跟他逃亡的重要原因。

因为基本盘是汉末群雄生存的前提条件,所以大家都要想办法喂饱基本盘。像袁绍就支持颍川派暗中打击河北派,孙策、孙权也支持淮泗人打击江东本地人,曹操一开始也依靠颍川士族和自家亲族打击兖州士族。蜀汉的特别之处是益州豪族因为已经被刘焉洗过一次反抗力较弱,刘备、诸葛亮能对他们打击得更为彻底而已,而对豪族的打击程度与行秦制的可能性本来就呈反比,所以蜀汉要行秦制就能逼近顺畅的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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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终非商鞅那样的猥琐之人

第二点,说蜀汉虐民,也不等于蜀民过得比曹魏、孙吴的所有人民都差。

曹魏、孙吴的人民是分成三块的,一块是豪族保护下的领民,这部分人民是领主的私产,领主不会像皇帝那样把他们往死里虐,所以过得较好;另一块则是国家控制的编户齐民,因为豪族庇护了大量领民,曹魏、孙吴的皇帝又不愿意手上的钱粮和兵员减少,所以对编户齐民变着法子虐,过得就未必有蜀汉好了;还有一块是屯户、吏户、兵户之类立了特别户籍,跟民户区别开来的人家,这种人实质上是国家奴隶,国家对奴隶可不会有领主温情,所以这部分过得奇惨无比,比蜀汉平民更差。而蜀汉以编户齐民为大头,豪族领民和国家奴隶都比魏吴占比要少,而诸葛亮对编户齐民乃至国家奴隶应该都比魏武的同类人群要好(详情见下文),所以实际上过的是一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恶劣。

第三点,诸葛亮的秦制是真正按制度来的,而不是随心所欲的层层加码。

好比他把税役定得很高,但同时也整顿吏治,确实就按定额来,不会在此之外吃拿卡要,也不会时不时突然加个税。赏罚也确实分明,按法令来,而不会随心所欲的提拔私人,普通人一般来说也不会无缘无故遭受无妄之灾。按照《龙与地下城》的世界观来比附,蜀汉可以说是“守序邪恶”,曹魏、孙吴对待其编户齐民则是“混乱邪恶”,“混乱邪恶”是随心所欲的邪恶,比“守序邪恶”更恶”。

所以,如果曹魏、孙吴没有遭到强大的中原、江东士族的抵抗,能够将蜀汉式政治落地,按他们对待编户齐民的作风,应该会比诸葛亮更恶。在中国历史的大部分时段,连“守序邪恶”都是一种奢望,这可能正是诸葛亮在巴蜀人民心中有一定地位的原因。

当然,因为魏、吴豪族的力量强大,编户齐民可以逃亡到豪族手下来脱离暴政,而蜀汉对豪族打击、限制甚重,这方面的福利蜀汉的编户齐民就要差不少了。

 


历史叠加的不虞之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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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诸葛亮本身的优点,我们再来说说历史无意中给诸葛亮形成的加权。

首先,诸葛亮在蜀汉推行秦制时,他自己处在秦制的红利期,这让他较能够辗转腾挪,降低秦制的残酷性。

什么叫做“秦制红利期”?我们知道秦制的特点是将社会资源尽可能的收归朝廷之手,简单来说就是消灭富人,消灭社会中间层,让民众成为一盘散沙,无法组织起来阻碍朝廷的意图。所以秦制运行之始,朝廷会得到大量的资源。

虽然秦制从长远来看是要让民众受苦,但高明的操盘手如诸葛亮在秦制运行的初始阶段,能够通过调配资源、整顿吏治、提高效率等手段,短时间内甚至能够让民众生活有所改善,给民众形成一种“劫富济贫”的印象,得到民众的拥戴。这样就把秦制红利运用到了极致,比不留后路式的“劫富劫贫”要高明不少。

当然往长了看,缺乏中间层和一切社会力量制约的秦制,其造血能力和管理能力会塌陷式下降,到那个时候,诸葛亮是会还政于民还是更加残虐?按照历史逻辑来说应该会更加残虐,但是很幸运,他在那之前就死了,给民众留下了不那么残虐的印象。

其次,则是三国以后蜀地长期动乱,后继政权看上去还不如蜀汉,这就从比烂的角度又给蜀汉加了分。

蜀汉灭亡后,才过了三十多年太平日子,关中的巴、汉各族流民就在巴氐李特、李雄的统治下杀入蜀地,建立成汉。李雄虽然推行道教镇静之政,扰民较少,但其建立初期一直在与蜀人交战,从公元303年打到323年,打了二十年仗才大致稳定下来,到338年李寿即位以后又行暴政,太平日子实际上只有十来年。

成汉为了充实人手,招引今日贵州等地百越系的獠人入蜀。东晋桓温消灭成汉后,成汉故地接连爆发天师道的起义和獠人的暴乱,后来又成为前秦和东晋拉锯战的前线,一度还建立独立政权谯蜀,连年战乱让蜀地急剧衰退,相比之下诸葛亮劳民伤财好歹是在境外,这样就距离产生美,蜀民觉得跟后面的这些一比诸葛亮还挺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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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大司马平蜀时

对诸葛亮评价颇高

当然,在王安石之外,也还有其他因素促成诸葛亮封神。

比如诸葛亮对于已经灭亡的汉朝的忠诚,对于刘备、刘禅父子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任何皇帝都欢迎的,唐代儒释道三教在皇帝面前辩论的“三教论衡”活动中,包括佛教在内都会用到刘备、诸葛亮君臣相知的典故,在强调伦理的理学兴起之际,这种忠心当然也会给诸葛亮加分。

另外就是宋朝的政治考量。《四库全书总目》评价《三国志》时就说:

宋太祖篡立,近于魏,而北汉、南唐迹近于蜀,故北宋诸儒皆有所避而不伪魏;高宗以后,偏安江左,近于蜀,而中原魏地全入于金,故南宋诸儒乃纷纷起而帝蜀。

这个说法是对的,但尊刘贬曹的时间点可能可以提前到北宋中期,如宋真宗曾经特别下令刊刻《三国志》中的《蜀志》,宋神宗则确有尊刘贬曹之言论,如将自己与王安石比作刘备、诸葛亮,宰相吴充问他对曹操评价如何,宋神宗直接回答“不足道”。

北宋初年收复幽云失败,不得不与辽并立,日后灵夏地区又落入西夏之手,实际上形成宋辽夏三足鼎立之局,这可能已经对宋朝唯我独尊、大国正统的自信心产生了打击,加上这时宋朝已经统一南方并且统治稳固下来,也没有必要强调自己是北方政权,于是宋人的感情就慢慢从曹魏移到了蜀汉身上,而北宋灭亡、南渡偏安则让这个趋势就更加明朗化了。

就这样,在多重因素的合力下,尊刘贬曹成为历史主流。而蜀汉一方的诸葛亮、关羽是其中最大的获益者。诸葛亮今日的名誉,有相当一部分是不虞之誉,这真是“层累地塑造历史”的明证。但诸葛亮毕竟不是商鞅,批评时建议还是谨慎使用漫画式的手法,那种手法更适合用在商鞅那样纯粹的丑角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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