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泪与悲凉:《大话西游》终极解读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行走与歌唱”

作者:李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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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话西游》是一部卓越的喜剧,也是卓越的悲剧,但更是卓越的正剧——它从佛法的视野出发,讨论了一个最严肃深刻的问题:人生到底有没有可以把握得住的意义。

《大话西游》讨论了爱恨,但超越了爱恨;讨论了生死,但超越了生死。

如果你没看过《大话西游》,一定要看,你不该错过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电影;如果你看不懂《大话西游》,可能是因为你还没有开始省思人生。

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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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少有一部电影能像《大话西游》一样,在文化市场已经并不匮乏的时代背景下,受到一代青年的追捧。铁杆的“大话迷”在构成上以1990年代中后期至新世纪之初这一时段内的大学生(尤其是男生)为主,他们对《大话西游》的热情创造了一个文化现象。

《大话西游》已成经典。但它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经典,它与主流表达方式的区隔让它难以获得正统的认可,它的恶搞也将一部分人排斥在门外,使得这些人无法接受它。

《大话西游》的内涵丰富,每个人理解的角度与层次都可能不同,由此带来各种各样的阐发。当我还是个大学生的时候,在北大听过一场关于《大话西游》的讲座,那位年轻女教师说,至尊宝对爱情忠贞,代表了现代工业文明,而牛魔王认为“男人嘛,有三妻四妾很平常”,所以是农业文明的代表。回想起这样的“解读”,觉得好笑,这个例子表明,对《大话西游》的阐释可以丰富到什么样的程度,可以离谱到什么样的程度。

我也是诸多“大话迷”中的一个。我看电影不多,但我斗胆以为,《大话西游》是最独特的,最深刻的一部,而且永远不会被超越。

我所看过的他人的解读,都没有能够将《大话西游》的最深层涵义揭示出来的。对“他好像条狗啊”这句话的阐发几乎成了《大话西游》研究的“最高水平”,说什么《大话西游》的主题是一个男人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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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的人,根本没有看懂《大话西游》。“他好像条狗啊”只是普通的一句台词,并无深意。这就好比,星爷电影中有句骂人的话,“去你妈的大西瓜”,粤语中有以水果骂人的习惯性说法,但“去你妈的大西瓜”和“去你妈的大榴莲”并无区别,都可以,只是星爷说了大西瓜。“他好像条狗啊”这句台词也是同样道理,说“他好像头猪啊”也行,只是星爷说的是狗。

更多的人津津乐道“如果一定要给这段感情加上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那段话。其实,这也只是一句与主旨没多大关系的普通台词。《大话西游》不是一部爱情电影,它是反爱情的。

我得把我对《大话西游》的理解完整地写出来了。真正看懂了《大话西游》的,大概只有我了吧,所以,这是我的责任。我把这一篇解读,献给被《大话西游》深深影响过的一代人,也献给我自己的青春。

我也在此向所有人推荐,如果你还没看过《大话西游》,一定要好好看几遍。如果觉得它太闹了就不想看,那么你真地错过了很多。

一层一层剥开它的心

《大话西游》之所以少有人真正看懂,是由其自身特点造成的,影片本身包含了太多妨碍理解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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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它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关系太复杂,在叙事上采取了大倒叙的结构,想搞懂情节就不是件容易的事,至少需要认真地看上几遍。影片还分成了上下两部,把两部一起连起来完整地看完就不容易。

第二,它表达的每一层的涵义都充当着更深一层涵义的“保护色”,需要反复观看、仔细分析才能剥离出更多含义。每个初看《大话西游》的人都是从笑开始的,情绪会被一个又一个的“包袱”带着走,从头笑到尾,只有看多了,对笑料产生一定的“免疫”后,其悲剧的一面才会凸显出来。所以,对有些人而言,《大话西游》始终只是个闹哄哄的喜剧片。

第三,《大话西游》的精神指向超出一般文艺作品的高度,它以佛教精神讨论人生的终极意义。它讲述的是一个爱与恨的故事,但在思想上超越了爱与恨;它讨论的是人生意义这一根本的哲学命题,却否定了人生的价值。这一层是需要在对其悲剧性的一面也产生“免疫”之后才能看到的。

我个人对《大话西游》的理解正是循着这样的路径展开的。起初看,它是喜剧,笑得不行;继而,觉得它是悲剧,凄美的爱情故事让人伤感;进而,又看出了它超越悲剧的味道。有几次,伴着片尾曲《一生所爱》,看着孙悟空向沙漠深处走远,感到彻骨的悲凉、深深的绝望以及对人生意义的怀疑,枯坐半晌,缓不过神来。

读到深处,才会明了,悲凉才是《大话西游》的底色。

再后来,竟又多出了一重“境界”,就是看得太多,没感觉了,电影在眼中成了赤裸裸的仅供分析的文本。关注的方向转向了寻找片中的小bug,以此为乐,比如紫霞初遇至尊宝,在他的脚底板下印下了三颗痣。在第一部的结尾,紫霞说的是,“就像我的骡子一样给你盖个章”,但该镜头在第二部的开头再次出现时,紫霞的话变成了“就像我的驴子一样给你盖个章”。字幕都是“骡子”,但配音两次说得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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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句歌词唱的那样,要理解《大话西游》,就得一层一层剥开它的心,一步一步深入下去。

年轻人喜欢《大话西游》,首先是因为它是一部卓越的喜剧。每一个喜欢《大话西游》的人都是从第一重境界开始的,即大笑。

《大话西游》的搞笑是通过解构、颠覆等形式来完成的。有些学者把“后现代解构主义”的名词用在它身上,我觉得并不合适,恰当的还是“无厘头”这个词。

在表面上,《大话西游》和周星驰的其他电影没有什么区别,都使用了恶搞的表达方式。它颠倒一切能够颠倒的东西,调侃一切能够调侃的东西。有一个场景,至尊宝独自在房中洗脚,他从洗脚盘中拧出一条抹布,擦了擦嘴角,然后把抹布蒙在脸上,陷入酣眠。这是对观众的一个小小的冒犯,挑战了惯常的生活逻辑,让人感到些许的不适,却又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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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还尽其所能地冒犯人们习以为常的社会规范,在“无厘头”的世界里,不正常才是正常的。例如,至尊宝是一个匪帮的老大,江湖社会中最高的价值不过是“义”和“勇”,但影片一开始,至尊宝因为被七伤拳所伤变了斗鸡眼,他为此责备二当家,“那天要不是你在我面前突然缩头,我会被别人打中鼻子?”二当家则辩称,“帮主啊,我当时是吓得跪下来嘛。”在这段对话中,“义”和“勇”都被消解了。

搞笑的部分是大家最为熟知的,没有必要过多的重复。这是周星驰电影的一贯风格,它以打破常规的方式来呈现生活,以冒犯观众的方式来制造幽默。

但《大话西游》的喜剧一面做得实在是太出色了,这才引得人反复观看,然后才有可能从影片中看到更多。

其次,年轻人喜欢《大话西游》,是因为它讲述的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悲剧。

《大话西游》中的爱情排除了社会性的因素,发生在不受阶级、家庭、正邪阵营等条条框框所羁绊的自由的个体之间,爱情显得更纯粹,爱情的悲剧性也就显得更纯粹。这很对年轻人的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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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这个爱情悲剧的最动人之处在于,紫霞太漂亮了,她不仅漂亮,还俏皮可爱,有点小蛮横,而且对爱情奋不顾身,“就像飞蛾一样,明知道会受伤,还是会扑到火上,飞蛾就是这么傻”。作为文艺形象的紫霞,是升级版的黄蓉,是一代男青年心中当之无愧的女神。

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毁灭了给人看。这样美好的女子,这样美好的情怀,终究要玉殒香消,怎不令人肝肠寸断?“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的云彩来娶我,我猜中了开头,却猜不着这结局。”紫霞说完这最后的话,便飘向浩茫的宇宙,化为尘烟;金箍在孙悟空的头上越箍越紧,他只能看着紫霞死去,却无能为力,万般滋味化为一声绝望的哀嚎。这是这样撕心裂肺的哀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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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仍是表面。接下来,让我们走进《大话西游》的精神实质。

人能否认识自己?

有的研究者这样解读《大话西游》:它解构了一切,唯独没有解构爱情。

是这样的吗?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很多“大话迷”会套用《大话西游》里的句式反问。

的确不是这样的。这种解读仍然是只看到了电影的前两层:作为无厘头喜剧的第一层,和作为爱情悲剧的第二层。在这两层之外,影片还表达了更深一层的意思,那就是对爱情的超越,更确切地说,是对人的尘世生活的意义的超越。

《大话西游》的主人公至尊宝是孙悟空转世到人间的化身,这是玉皇大帝的安排。之所以有这样的安排,是因为孙悟空顽劣成性,要谋害师父,受到观音的惩罚,唐僧自愿“一命赔一命”,用自己的死换取了孙悟空一次转世重生的机会,让他有机会体验人间百味,以便能得大彻大悟。所以,影片表面上讲的是爱情故事,但立足点并不在爱情,它只是借人们喜闻乐见的爱情故事来譬喻人生,借对爱情的认识来讨论人生的终极意义。爱情故事只是影片的壳,而不是它的核。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向何处去?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或者说,人生是有意义的吗?这是根本性的哲学问题,对这样问题的回答关乎人生存在于世上的根基是否牢固。如果人生是没有意义的,或者人生的意义是无从把握的,那么人的生存本身就被否定了。

对人生意义的把握有赖于人的认知能力,首先是正确认识自己的能力。那么人能否认识自己呢?很多哲学家是对这个问题持怀疑态度的。因为对人的理性能力有怀疑,才需要借助超验性的力量来构筑人生的意义。对佛教而言,这个力量当然来自佛法。

《大话西游》的深层主旨是借佛教的哲学观点来探讨人能否认识自己,探讨人生的意义,并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于是,按照影片的故事逻辑,在认识到人连自己都无法认识的时候,人生的意义就松动了,或者说,人生的意义就转而变成了对人生的超越,去寻找更坚实的彼岸。这就是孙悟空为什么会自愿带上金箍,“一心皈依我佛”。

这个道理,影片是通过至尊宝与两个女人的爱情纠葛阐释的,一个是白晶晶,一个是紫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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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白晶晶时,至尊宝在五岳山当山贼,他对白晶晶可谓一见钟情,心里扑通扑通地乱跳。但这个一见钟情其实是可疑的,影片借一个喽啰的口埋下了伏笔:“帮主,品味太差了吧?”至尊宝则回答说:“各有所好,哼哼。”

至尊宝展开了对白晶晶的追求。但两人的爱情之路不是一帆风顺的,因为其中掺杂了一些功利性的因素和轮回中的因果。白晶晶到五岳山,原是为了等唐三藏出现,吃一口唐僧肉,以求长生不老,所以她对至尊宝释放的秋波原本就目的不纯;至尊宝还让她想起了500年前孙悟空给她的情伤。

相比之下,至尊宝对白晶晶的感情要单纯一些,但在知道她是妖怪之后,对人妖之别的戒备也压倒了感情,配合菩提老祖捉妖。然而,“突然间杀出了一个牛魔王”,敌我关系逆转,在一番拼杀之后,二人逃到了一个断崖顶上。

这时他们彼此之间已经有了共历生死的情谊。断崖顶上,白晶晶身负重伤,心理脆弱,于是才有了断岩顶上“感情爆发”的时刻。这是至尊宝和白晶晶之间双向爱情关系的正式确立。需要注意,白晶晶是把至尊宝当做了心上人孙悟空的替代品,在梦中说“我找到了一个很像你的人”,而至尊宝也在心下狐疑,想着“她不是妖精该有多好”。管这种爱情模式叫做日久生情也好,叫做凑合也好,总之并不符合文艺作品所要求的纯美境界。

接下来,波澜又起,白晶晶误会至尊宝和她的师姐蜘蛛精生下了一个孩子,愤而自杀——她用了500年才走出跟孙悟空的情伤,接纳了一个像孙悟空的人,禁不起接踵而至的背叛。至尊宝为了救白晶晶,使用了能让时光倒流的月光宝盒在时空中穿梭,又是几经周折,都没有成功,最后一次,“月光宝盒发生故障,啾地一声回到了500年前”。

在500年前,至尊宝卷入了新的经历,但他一直念念不忘要去救他的娘子,一直自我强化着他是爱白晶晶的这个想法。在他们的爱情模式下,至尊宝对白晶晶的牵挂更多地是一种责任感的体现,这是存在于理智层面的爱。

此外,至尊宝自我强化他对白晶晶的爱,也有道德化的色彩,即通过忠于白晶晶,一方面在他人面前塑造一个对爱情忠贞的形象,一方面也借以自我安慰和自我暗示,他是个有道德原则的高尚的人。受伤进入菩提洞后,当菩提告诉他,他在昏睡中叫了白晶晶的名字98次,至尊宝微微一笑说,晶晶是我娘子,脸上是一副得意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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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月光宝盒发生故障,误打误撞回到500年前之后,至尊宝遇到了紫霞,那个给他“三颗痣”的人。这也是定好了的,是无法抗拒的命运。遇到紫霞之后,至尊宝就不再是至尊宝了,变成了“托世孙悟空”。但至尊宝主观上是抗拒的,他一心想去救他娘子白晶晶,他只想当至尊宝。

紫霞是仙,她和青霞两姐妹原是如来驾前的缠绕在一起的灯芯。她出走天界,是为了追求自由,追求爱情,她放出话,谁能拔出她的紫青宝剑,谁就是她的如意郎君。所以,当至尊宝无意之中拔出了紫青宝剑,紫霞就认定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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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霞对爱情为什么设定了这样一个奇怪的标准?没有理由,没有解释,唯一解释是“天意”。她爱上至尊宝有什么其他的目的吗?也没有。

其实,至尊宝对紫霞的爱发生得更早。当时二人相遇不久,至尊宝前一天晚上被和紫霞共用同一肉身中的青霞打了,紫霞给他解释,那个人不是她,为了让至尊宝相信,她提议把两个人的手绑在一起,并笑着对至尊宝眨了一下眼。这对当时的紫霞而言,可能只是个无意识的动作,但正是这一笑一眨眼,击中了至尊宝的心,他瞪大了眼睛,神色呆滞地别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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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种子就在那一刻被种在至尊宝的心里。

这是真正的爱情,这一切的情节安排都是为了凸显这一段爱情的纯粹性。真正的爱情一定要没有理由,没有原因,否则就不是真爱。

这两段感情的这种区别,不应放到影片自身的逻辑里去看,而要以一般文艺作品的创作规律来理解。因为,《大话西游》重点不在于爱情,而是借爱情故事的虚构,借对人是否能搞得清楚爱是什么、爱的是谁这个问题,来讨论另一个更深层的问题:人,到底有没有能力真正认识自己?进而,人生究竟有没有常驻的意义值得流连?

那么,怎么样才算认识了自己呢?在探讨人的本质和人对自己本性的认识这个问题上,《大话西游》在头脑和心之间构建起了一组对立关系,也就是头脑中的理性和道德自律的一面与内心非理性的、情感的一面的对立,而且假定,心才代表人的最真实的那一面。于是,当紫霞和白晶晶想弄清楚至尊宝的真实想法时,分别选择了钻进入至尊宝的身体,直接拷问他的长得像个椰子又“永远不会说谎”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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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可以借用弗洛伊德的“本我”和“自我”的范畴来理解,相对于“本我”的心所代表的才是真实的自己,而经由理性达到的自我意识,即“自我”,并不是真的自己。二者可以是统一的,也可以是分裂的。

在理智与内心情感的二元对立关系中,人能否自我认识的命题就切换为:理智是否能够准确地认识内心。人是否认识了自己,就表现为二者是统一的还是分裂的。对至尊宝来说,他能否认识自己,表现为他是否有能力认清自己的心,是否能够搞得明白,他到底爱的是谁。

至尊宝自称是个“有理性的人”。在五岳山时,当二当家的告诉他有妖怪出没,他极为不屑地说,“像我这么有理性的人,怎么会相信这么无稽的事情呢?”他对理智有自信,也依据理智行事,相信爱一个人是需要理由的。表现在爱情上,他是以理智的态度对待和白晶晶的爱情关系的,把它当作既成事实,当成自己作为男人应当承担的责任的一部分,当做一个有道德感的人应尽的使命,历经艰难也不忘要回去把白晶晶从剑下救下来。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白晶晶,包括欺骗紫霞的感情。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的心与理智是保持一致的。紫霞在集市上对他表白后,至尊宝敷衍紫霞,声称先要拿回月光宝盒,回去跟白晶晶解释清楚,再跟紫霞远走高飞。为了验证至尊宝的话,紫霞进入他的身体,直接向他的心发问,“他跟他娘子是不是很恩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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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已经说过,早在紫霞向他表白之前,爱的种子已经在他的心里种下了,但当时还没有发芽。也可以说,那个时候,至尊宝对白晶晶还没有“变心”,在心里还是爱着白晶晶的。这一点影片没有直接交代,但可以根据情节判断出来,紫霞在得到“椰子”的回答后,很落寞,在茫茫大漠上,紫霞离开至尊宝,一个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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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爱的种子一旦在内心种下,便自发地生长,这不是理智可以控制的,就好比大脑不能控制心脏的跳动。一开始,至尊宝的头脑可能对此并无察觉,他依旧为寻找白晶晶而努力,也在口头上不断地宣示对白晶晶的爱,反复对别人说“我很爱我娘子”。甚至,在牛魔王的地盘上,他为了让紫霞帮他拿回月光宝盒去找白晶晶,又一次欺骗了紫霞的感情。

然而,内心变化到了一定的程度,与理智的分裂就出现了。到了这时,宣示对白晶晶的爱就变成了对理性认识的强化,成了对自己的暗示,是自己欺骗自己,是不服输——我这么有理性的人,怎么能搞不清楚我自己想要什么呢?至尊宝坚持要用自己的理智控制真实的内心。

至尊宝遇到了500年前的白晶晶,他向白晶晶描述了一路寻找她的艰苦,倾诉了对她的思念,并提出要和白晶晶结婚:“晶晶,再看到你太好了”,“看到你我不用再回去了,我们成亲”。

至尊宝在这么说的时候,已经纯然是假话了,因为这个时候在他的心里已经只有紫霞,而且菩提已经告诉他了,前一天晚上,他在昏睡中叫了紫霞的名字784次,叫晶晶则只有98次。

这样的假话也许还骗得了他自己,但骗不了白晶晶,面对仍然怀疑的白晶晶,至尊宝说,“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怀疑,如果我可以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你就知道我根本没有骗你。”这对白晶晶来说“很简单”,他钻进了至尊宝的身体,直接去问他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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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是诚实的,坦白了有一个女孩来过。白晶晶向至尊宝的心提出了两个问题,第一个是“他刚刚说的话是不是真的”,第二个是“他最喜欢的人是不是我”。

心的回答,影片中都没有交代,但仍然可以推断出来。对第一个问题,即至尊宝刚刚的倾诉是不是真的,心给出的是肯定的回答,至尊宝确实是那么想的,至少他自以为是那样想的。但对第二个问题,至尊宝的心给出了否定的回答,还给白晶晶看了紫霞留下的那颗眼泪。

这就是为什么白晶晶先是答应跟至尊宝成亲(她知道至尊宝在理智上爱着她),但在成亲的当天又离开了(至尊宝的心已经另有所属),这是白晶晶的挣扎。白晶晶临走时留下了一封信,告诉至尊宝,“你的良心告诉我,你最爱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女人。当我见到她在你的良心里面留下的东西之后,我觉得,你经过这500年,回来要找的不是我,而是她。你我都要相信,这是天意,也是传说中的缘分。”

对内心的变化过程,至尊宝到底知不知道呢?可能不知道,也可能有所意识,但只当是瞬间闪现的念头,没有在意。当菩提第一次告诉他,他在昏睡中喊了紫霞的名字784次时,至尊宝的表情是错愕的。他的心竟变成了这样,他不认识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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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当白晶晶出现在他面前,他还是提出要跟白晶晶成亲,这显然是在遵从理智的引导,而不是遵从内心了。

之后,当菩提告诉他,他又在睡梦里喊了紫霞的名字785次,比上次又多了一次,他的表情不再是错愕,而是茫然。这个时候,至尊宝不得不开始认真面对理智与内心的分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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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就在准备和白晶晶成亲的时候,至尊宝梦到了紫霞,在梦中他告诉紫霞,“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骗你”。在梦中,他的理智仍然在起作用。虽然不得不面对理智与内心的分裂,但他还不服输,还在嘴硬,当菩提问紫霞对他意味着什么,他愤怒地辩白,“紫霞只不过是一个我认识的人,我以前说过一个谎话骗她,现在只不过心里有点内疚而已。我越来越讨厌她了。我明天就要结婚了,你要怎样啊?”

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和菩提进行那个著名的辩论: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不需要吗?需要吗?不需要吗?需要吗?……

这是至尊宝最后的挣扎,他还是不能面对他竟然无法控制自己、认识自己的事实。

回头是岸

约定好的成亲之日到了,白晶晶走了,所有为了白晶晶而做的一切都成了一场空。但这时,至尊宝不再紧张了,也不再挣扎了,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没有丝毫波澜。白晶晶的离去与其说是打击,不如说是解脱,理智与内心的紧张消除了。

但他得面对更残酷的现实,如果他爱的根本不是白晶晶,那么一切为了寻找和解救白晶晶的努力的意义何在呢?如此南辕北辙的人生岂不是成了一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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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一个人到底需不需要理由?答案应该是,不需要。对此,至尊宝嘴上虽不承认,其实也是认可了的。

如果有一件事,连理由都不需要,那就不是能不能认识的问题了,而是人凭借理智根本无法认识。如果你已经理解《大话西游》是在以爱情譬喻人生,就得接受这样的结论:人生本就是无法认识的事情。

白晶晶离去后,至尊宝成了一只泄气的皮球。随着理智和内心的紧张消失,二者对立存在的结构性关系也崩塌了,也就是说,人生的构成崩塌了。他放弃了认识自己的努力,他不得不承认,生,原是不可知的东西,也就成了不值得贪恋的东西。

他终于明白了唐僧絮絮叨叨地跟他讲的那个道理:生亦何哀,死亦何苦。他知道,得回去跟唐僧同唱那首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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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紫霞,那个他真正爱的女人,正在被迫和牛魔王举行婚礼。至尊宝是否有另外一种选择,即直面自己的内心,承认爱的是紫霞,重建理智与心的统一关系,进而重建人生的根基?不能,因为作为凡人的至尊宝是没有能力救出紫霞的,有能力救紫霞的,只能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他要变回孙悟空,就得放弃人世间的一切情欲。

就是这样残酷,“这是天意,也是传说中的缘分”。

至尊宝根本也不想做这样的挣扎了。通过这些经历,他已经大彻大悟了。白晶晶走后,蜘蛛精来了,她在追杀她的师妹。至尊宝想起了这对冤家前后500年间的纠葛,他感到了困惑,“有那么大仇吗?这么多年了,你还不肯放过你师妹?”

他这时已经不再困惑人生中的具体的事了,而是困惑于人对本不可知的人生的执著,人生都不值得执著,何苦还要执著于仇恨?何必还要执着于情爱?至尊宝放下了对人生的执著,认识到执著本身就是苦了。他得接受他的宿命,带上金箍,变回法力无边的齐天大圣,保护唐僧西天取经,用经书度化世人虚妄的痴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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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有一个牵挂,他想真正看清自己。看一眼自己的心,看看紫霞在他心里留下了什么东西,就是看清自己。面对蜘蛛精的剑锋,那个曾经贪生怕死为了保命可以随时跪倒求饶的至尊宝坦然地敞开了胸膛,他拜托蜘蛛精下手快点,把他的心挖出来,在死前给他看看。

作为凡人的至尊宝死了,临时之时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心,也看到了紫霞留在他心里的东西——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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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通过死去,才能认清自己。换句话说,只有否定人生,才能认识人生。

这是多么痛的领悟!

坚实的在彼岸

说《大话西游》没有解构爱情,也有一定的道理。至尊宝临时之际还记挂着紫霞留在他心里的东西;带上金箍之前,孙悟空遗憾错过了紫霞的爱;他也为紫霞的死痛苦万分。

影片没有否定爱情的美好,可是它解构了人生,解构了尘世生活,那么,爱情向何处附着呢?这是釜底抽薪之举。

人们都谈论《大话西游》的解构,却忽视了它建构的一面。至尊宝为什么无法认清自己呢?因为他一直用肉眼看世界,用人的有限的理性来思量人生。至尊宝死后对观音说,在死去的一刹那,他开始用心眼去看这个世界了,原来一切都可以看得那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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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建构的就是“心眼”这个视野,也就是佛法的视野。说人生不可认识,指的是凡夫俗子的肉眼凡胎没有能力认清人生的意义,但人生又是可以认识的,依佛法的帮助,人生的本质是可以一眼看穿的。

佛教是一种人生哲学,它构建了一套完整的如何看待人生和看待世界的理论体系。佛教对人生的基础性认识是,人生是苦的,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人生的苦无处不在,无时不哭,不但今生今世苦,过去和未来也是苦的。芸芸众生在欲界中轮回,在无边的苦海中挣扎。

快乐是不持久的,而且短暂的快乐也只会带来更多的痛苦。至尊宝对着白晶晶回忆起往事,感慨道,“可惜快乐永远是短暂的,换来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痛苦和长叹。”紫霞对孙悟空说,“我只明白一件事,爱一个人是那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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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另一个著名的论断是无常。诸行无常,世界上没有永恒不变的事物,一切都处在生生不息的因果变化中,一切都是流动的。爱可以是真实的,却难以永恒,因为心会变。至尊宝当初爱白晶晶是真的,后来爱上了紫霞,当然也是真的。但他对紫霞的爱就是真爱吗?不,诸行无常,终究这份爱还是会变的。既然如此,那么爱还有什么意义?

由诸行无常,到诸法无我。因为一切事物都处在变化中,所以一切事物都是没有自性的相对存在,都不是具备“我之为我”的属性的客观真实的实体。是故,四大皆空,一切皆空。爱情是空,人生亦是空。

空无的人生当然是不可认识的,也是不值得执着的。至尊宝认识到了人生的不可认识性,便是认识到了人生的空的本质。在他获得了这一认识的时候,他就超越了人生,获得了佛法的视野。

他否定了生,选择了死。但死只是尘世生活的终点,并不是终极的终点。恰恰相反,对尘世生活的否定是一个新的起点,是通向摆脱轮回之苦、走向涅槃寂静的新起点,是走向代表着终极意义的彼岸的新起点。

佛在彼岸。彼岸即是佛国世界。

大彻大悟了的至尊宝不是选择了个人的解脱之路,他是法力无边的齐天大圣,是天选之子,他还有使命,保护唐僧去西天取经。观音说了,唐僧之所以去取西经,就是指望这边经书去化解人世间的仇恨。至尊宝悟到了,他不再留恋尘世间的一切,而且担起了保护唐僧西天取经的重任,把自己的生命融会进一项伟大的事业之中。

于是,他拿起金箍,自己戴到了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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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对原著最大的颠覆。在《西游记》中,孙悟空是被骗带上金箍的,而对于至尊宝,这是他自主的选择。所以,这也是《大话西游》对原著最伟大的升华。

在影片结尾,孙悟空促成了夕阳武士和他的爱人走到了一起,借另一世轮回的自己和紫霞的相爱弥补了一点遗憾。然后,他随着唐僧,向远方走了,直到消失在沙漠中。

他不是不留恋爱,但他必须超越爱,他只能超越爱,他得前往彼岸,去取真经,度化在虚妄中沉浮的众生。这是他的天命。

再见,爱情!

再见,尘世间的一切情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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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悟空摇摇晃晃的背影,是一个硕大的问号,它迫使观众直面漂浮不定的人生的荒谬感,反身思考自己的人生,追问人生的终极意义。无尽的荒凉感和深深的绝望在对尘世生活意义的质疑中悄然生发。

文章本天成

按照戏剧规律,紫霞之死和孙悟空大战牛魔王是影片的高潮。从剧情上看,的确如此。但高潮后的最后十分钟,影片对主题做了进一步升华。

打死牛魔王之后,孙悟空用月光宝盒穿梭时空,离开险境——不得不说,这里又是一个明显的bug,月光宝盒需要月光,但是当时都快撞到太阳了,哪里有月光?月光宝盒怎么会起作用呢?无所谓了,当你真的爱一个作品,这样的bug都会显得可爱。就像紫霞情到深处,看着仓皇逃窜的至尊宝说,跑都跑得那么帅,我真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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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冲击中清醒过来后,孙悟空发现又回到了熟悉的水帘洞。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猪八戒说,“大师兄啊,你都忘记啦?昨天晚上遇到一场大风沙,是你带我们到这里来的啦。”然后,一切都变了样,苍蝇一样讨人厌的唐僧变得言简意赅,没完没了互掐的猪八戒和沙僧变得互敬互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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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怎么了?因为讨厌师父而要杀师父,因为要杀师父而被观音所杀,然后转世为人经历爱恨情仇,500年穿梭时空历经艰难……这一切到底发生过没有?莫非,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吗?

这迫使观众自我审视:我的人生是真实的吗?抑或是处于一个未醒的梦中?

这像极了《苏菲的世界》一书结尾处的情节设计。《苏菲的世界》是一本以小说形式讲哲学书的通俗著作,全书绝大部分在啰里啰嗦地复述历史上著名哲学家们的思想,但临近结尾,作者笔锋一转,告诉读者,苏菲和她的老师其实是一位作家笔下的人物。苏菲当然是作家笔下的人物,可是作者不设计这个情节的话,读者们不大会往这个方向去想;进而,读者会意识到,苏菲是作家笔下的人物,而创作了苏菲这个人物的作家也是乔斯坦·贾德笔下的一个人物。

这对读者来说是充满了惊悚的阅读体验,会逼使人反省,我的人生是真实的吗,我是不是某个人笔下的一个人物?我的人生的自主的吗,或者我的人生只是在按某个造物主预先写好的剧本进行的一场演出?

这样的情节设计要比长篇大论讲述哲学更能激发人对哲学的兴趣,看别人怎么讨论人生的意义,总是不如反躬自省,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为何而活。

如果说没读结尾,就等于没读《苏菲的世界》,没看懂最后十分钟,也就等于没有完整地理解《大话西游》。

必须说,《大话西游》的情节之复杂,叙事之巧妙,人物之丰满,表演之精湛,制作之精良,立意之高远,都令人惊叹,经得住时间的检验。从表面上看,《大话西游》秉持了周星驰电影的一贯风格,但本质上又全然不同于其他周星驰作品。这是一部难以超越的经典,是一部殿堂级的作品,我们的评论界远远没给它以应有的评价。

那么,这样的作品是怎么创作出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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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春,周星驰被请到了北大百年纪念讲堂,当时我已经毕业离校了,但也得到机会去了现场。面对热情的北大学生,星爷对大家如此喜爱《大话西游》表示惊讶,对各种各样的理论阐释更难理解。在他看来,《大话西游》只是他的一部票房失败的作品而已。影片的编剧兼导演刘镇伟也表达类似的看法。周刘二人后来都拍摄过类似题材的电影,眼下,《西游·伏妖篇》正在放映,星爷又在借西游话题挣钱了,吃的还是《大话西游》的老本。但无论从哪个方面,后来的这些作品都完全无法与《大话西游》相比,让人难以相信,水平高下如此之悬殊的作品竟是出自相同的作者。

最令人费解之处正在这里。《大话西游》是怎么产生的?那是创作者的梦一场吗,又或者,我的这番解读也不过是梦中呓语?

我只能转向陆游的名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这句话更多地适用于写作、书画等个体化的创作,从事过类似工作的人都有体验,时而头脑里会有灵光乍现,如果不马上记下来,就会忘记,或者写字画画时时而会有神来之笔,难以重复。但是,电影是个工业化产品,是一个庞大团队在数月时间内集体创作的结果,一个人在某个瞬间可以做到的,一个团队在一个时间段内是如何做到的呢?

我从来不是那么纯粹的唯物主义者和无神论者,《大话西游》作为一个电影作品的生产过程实则是让我多了一个证据,去思考些神秘的事物。莫非,真的有佛,他让星爷等一干人等在一个长时段内进入某种不自知的创作状态,自觉地充当了佛陀的传音者?这个过程,对星爷们是不是一场梦,梦醒了,梦境就成了一片已经远去的模糊,于是自己也理解不了自己的作品?

这恰是影片主旨的戏外注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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