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利福尼亚老头
一生和一世
一辆大概是由道奇中型货车改装,几块焊缝毕露的铁皮拼凑起来, 毫无流线型可言的方形车厢,但显得挺宽敞,尤其对一米五左右的小个子可以免除低头哈腰的动作。
车的主人哈里自己有一米八,我问他为何不把车厢再加高一些?
他耸了耸肩,“车高招风呗,沙漠里的风说刮就刮,不像城市里有那么多高楼大厦可以挡风。再说,警察的笔记本上也记着各种各样的规定和限制……”
车厢里没有床铺,但有一个比较大的储藏柜,装着枕头、毛毯、衣物等等的东西。按哈里的说法,人悃了,首先想到的是枕头,其次是毛毯,最后才是躺倒在车厢的羊毛地毯上和衣而睡。没错,首脑麽,首先要满足的是脑袋!不在车厢里设床铺的最大优点是不必担心会从床上滚下来。
他七十出头,不老也不嫩,因为除了头发花白,他没有任何老态或老气横秋的样子,身强力壮,眼神机灵。但他的皮肤告诉我,他一生一世都在风吹雨淋的户外劳作,他自己也不无自豪地说:“我一生一世没有离开过美国,没有离开过劳动!”
加利福尼亚也有沙漠
他把汽车驾驶证拿给我登记时,顺便加了句:“我来自沙漠,生活简单,只要一间便宜的可以洗澡和睡觉的房间就可以了。”
听见沙漠这个词,中学课本上的知识马上起了作用,但想来想去都只限于中国的戈壁,非洲的撒哈拉,中东的阿拉伯,而对美国,只知道犹太州的大盐湖沙漠十分的辽阔荒凉,以至可以放心试验核武器。此外呢,好像内华达州也有一大块沙漠……。却没有注意到他所指的沙漠是在加利福尼亚。
一提起加利福尼亚,即使在广州街道上走来走去的老太婆也知道加州的葡萄和金山橙,略为新潮的人还知道旧金山的同性恋大游行,硅谷的电脑和人脑,洛衫矶的好莱坞……,但很少有人想起或提起加利福尼亚的沙漠。
他指着驾驶证上的发证城市埃尔森特罗:“这是美国也是加利福尼亚最南的城市,旁边就是沙漠,和墨西哥的大沙漠遥遥相对。我喜欢沙漠,并在那里生活了大半辈子,自从孩子们长大各自东西,老婆死掉之后,我就想,自己无牵无挂,应该走出沙漠看看自己的国家了。”
少有的豪爽
我介绍哈里住一间十二块一天的小房间,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窗式空调,一只中国万宝牌的小冰箱,一个1.5平方米可供淋浴的单独洗手间。
他上去看了看,表示满意。我让他预付一个星期的房租与五十元的按金。他迟疑了一下说:“我先预付两个月吧!”
这使我有些吃惊,怀疑是他说错,还是我听错。但他已掏出皮夹子一五一十地数起钞票。
哈里也不是外星人,当然看得出我的表情,淡淡地说:“并不是我的皮夹子里钱太多,而是我的钱就这么多,万一给人偷走抢走岂非更糟。我打算在这里过冬,住上两、三个月再走。明天我就去迪斯尼世界找活干,听说他们需要木匠,每小时肯付十二到十六块!”
在付房租这一点上,哈里就显示出与众不同的个性。一般的房客即使钱再多,打算住的时间再长,也不会预付多于一周的房租,偶尔也有预付两周的,但绝无一次预付两个月的。这个问题,如要仔细研究,可以分别从、心理、民俗、哲学等方面写论文来探讨。这当然要留给学者去做,而对一个小客栈经营者的眼中来看,哈里算是一个相当豪爽的打工佬。
这才是传统的美国生活方式
去迪斯尼世界打工的事,并不像哈里原先想象的那么顺利。
迪斯尼世界确实为这个本属穷乡僻壤的佛罗里达中部造福甚多,每年吸引美国本土与世界各地的游客几千万人,当地的居民中十个人内中间至少有三、四个人的职业与迪斯尼世界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有的人虽然不是在迪斯尼世界打工,但会在方圆几十里内的旅馆、饭店、礼品店或其他旅游行业中工作。
迪斯尼世界一年到头都在招工和解雇工人,碰巧的就进去了,当然也有内部的关系和介绍,这在全世界都是一样的,决不会像章程里所写的那么正经与铁面无私。指望公平竞争犹如药剂师配处方的天平那样分毫不差,这只是大脑欠发达者的一种错觉。
因为世界上有好多事情本来都不是使用天平所能衡量的。就拿迪斯尼世界来说,虽然有一个总的管理规则,但很多部门是层层承包的,管理处只规定该部门的定员编制与营业指标,至于如何运作与雇工,则由承包的小头目提出计划与人选,或从招工部门的名单中自行挑选。
小头目与中头目皆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乌合之众,比方说,香港人经营中餐馆,墨西哥人经营墨西哥小食店等等,很难要求他们具有圣贤的各项素质,因而在招工指标有限的情况下,公平竞争也是有限的。
哈里没有去成迪斯尼世界,却不妨碍他去别的地方做零工,因此他不必天天日出而作,而通常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挣的钱大致可以应付房租,自煮自食以及汽油钱。至于他有没有领养老金,每月若干,这均属哈里个人的隐私,不便也不想打听。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对一个退休的人来说,如果没有积蓄,单纯靠微薄的退休金,只能苟延残年而勿能到处走动。对生性好动,而在六十几岁后才立志踏遍美国青山碧水的哈里来说,决不会让钱搏住自己的手脚。
用哈里自己的话来说。只要每月有三百来块钱,他就敢开着这辆破车周游美国。六块钱买汽油,三块钱买吃的,一块钱作买路钱,每天十块钱,这是最穷困的方案。如果沿途打些零工,或在某地住了一段时间而又有做工的收入,他就会住在小城镇的小客栈而不会住在公路沿线的汽车旅馆Motel,因为Motel是汽车motor和 正式旅馆Hotel合并而成的,当然会有相当于旅馆的价钱,而小客栈,按照莎士比亚的词汇只能使用Inn这个词,价钱当然要便宜些,比方说,哈里现在所住的这间房间,在Motel里至少在二十元以上。
类似哈里这样以汽车为帐蓬流动打工的人虽然不会太多,但也并非凤毛麟角,有的还一家几口住在汽车里。这当然比吉卜赛人坐着马拉的大蓬车到处流浪要先进得多。为此,素来以便民为宗旨的美国,就在加油站或类似的场所提供洗澡洗衣的地方。
但这样的生活方式并非人人都能尝试的,如果你自己不会修理汽车,不能排除一般的故障,那么沿途的修理费或抛锚在两端不见村落的中途,不把你拖垮累死也是财尽油枯,守着一堆废铁哭笑不得。
沙漠中的仙人掌
哈里不是个有钱的人,读书也不多,只是个开着破车到处去打零工的老头。
在他不去打工的时候,他义务地帮助那些比他更穷的人,为那些买不起车的人开车办事,如接送孩子上学,送病人去医院就诊,总之,有求必应,不论是白天还是三更半夜。见到客栈的门窗桌椅损坏,就拿出他的木匠工具不声不响地修理,给他钱,他用手一挡,坚决不收;给他一杯咖啡,连声道谢,欣然而饮。
一件方格的衬衫,一条牛崽裤,一头倔强的头发。能在沙漠中生存的植物不会很多,能在五光十色的现代社会中依然堂堂正正地生活的人也不会很多!
仙人掌是弱小的,但只有它才敢蔑视那无边无际的沙漠,昏天黑地的沙暴和旷日持久的干旱。
哈里有点像仙人掌,也有点像北美的红松,也许是土生土长水土促成,也许是他父母遗传给他早年开拓者的精神。总之,比起眼前那些油头粉面,但又挖空心思害人的人物,自命不凡的市侩,他更像一个当年的,地道的美国汉.
(该文摘自本人著作《我看到了一个只穿的美国》2000年,广州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