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585名驻华记者 如何向世界“讲述”中国
【来源:微博“微天下”】
在各种肤色的外国人密集出没的北京,Christian是那种十分普通的“其中之一”。
遇见Christian的时候,他正在三里屯一家咖啡馆,穿个T恤衫,背个双肩包,眼角余光不时掠过身边经过的人群,与初来中国的年轻旅行者,别无二致。
2017年,包括游客、学生、商务人员在内,有超过两千万外国人来到中国,或短留、或长驻,他们来来往往,有意或无意的观察这个庞大而又复杂的国度。
Christian也是其中之一,但他审视这个“域外国度”的眼光,和绝大多数外国人都不一样。他的观察更细致、更深入、甚至更挑剔。
更为重要的是,每年,全球有数以千万计、甚至亿计的人,“通过”Christian的眼睛,认识中国。
这是因为,Christian是一家知名西方媒体驻华记者,职业的中国观察者。
(图片来源:SteffenLöwe)
对Christian来说,中国是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他4岁来到中国,在这里度过童年,就读于一所国际学校。14岁时,Christian离开中国返回英国求学,2015年,他又以驻华记者的身份,回到了儿时成长的土地。
3年驻华期间,Christian目睹了自己供职的媒体在中国派驻团队的日益庞大。“我们从只有几名驻华记者单打独斗,发展成一个包括助理在内40余人的团队”,Christian说。
驻华团队扩大的不仅有Christian供职的媒体。公开数据显示,在2002年时,有来自199家媒体机构的353名驻华外媒记者。而到2017年6月,共有45个国家255家新闻机构向中国派出常驻记者,人数达到585人。
这些记者不少人都居住在北京的老胡同里,夏天在屋顶上喝燕京啤酒乘凉,从老北京的闲言碎语中挖掘选题。但也有的住在外国人“大本营”三里屯地带,时不时去老书虫书店聊天,听听同行报道“大新闻”背后的故事。
“每天都经历着变化的中国,必然得到了世界(越来越多)的关注”,对驻华记者群体的逐渐庞大的背景,Christian这样解释。
(图片:BeijingDesignWeek)
驻华记者来自哪里?
Christian介绍,之前的驻华记者,不少都是从其他国家记者站“空降”,无论其是否有与中国相关的背景,以及是否会说中文。
但现在,能说一口流利中文的驻华记者越来越多,相应地,他们对中国籍新闻助理的依赖也逐步下降,独立采访已不是难事。
在国际商业媒体机构工作的记者Chen Lei lei说,“他们(外媒)越来越不想要中文说得不好的毕业生”。Chen认为,外国媒体对驻华记者的要求提高,一个重要原因是开设中文课程的外国大学数量增多,对记者的要求也水涨船高,“现在多数学校都有了中文专业,培养了能用中文交流的毕业生。”
数据显示,截至2018年,北京和上海是来自45个国家585名驻华记者主要的驻扎地,而其中北京就占了465名,各家媒体中,路透社规模最大,共有25名驻华记者,其他机构都在1-10人左右的规模。
向中国派驻记者的除了如《纽约时报》,《金融时报》等有全球影响力的媒体外,部分地方或者行业媒体也有驻华记者,如时尚周刊《女性杂志日报》有一名在北京的驻华记者,《波士顿环球报》也有一名驻华记者。
近年来,除了驻华记者人数增多,中文水平更高外,另外一个变化是为主流驻华外媒提供报道的自由撰稿人增多。他们不隶属于某个媒体机构,多凭借旅游签证或者商务签证来到中国,写作多为副业。他们不定时为媒体机构供稿,将自己在中国工作的故事,或观察到的现象,讲述给国外读者。
Hai-Liang就是这样一位自由撰稿人。从英国大学毕业后,他直接来到了北京,Hai-Liang的父母都来自广西。但他说,他很遗憾自己的中文不够流利,所以对中国媒体的观察不够细致。
但Hai-Liang提供给外媒的报道中,却不乏细节的中国观察,在发现身边有中国朋友皈依佛教的现象后,Hai-Liang撰文记录了佛教与中国年轻人的联系,相关报道刊发在CNN网站上。在观察到北京街头刺青的中国人越来越常见后,他采写了中国人对于刺青文化态度改变的报道,后被CNN风格版采用。
“在国外我们说,发生一次是偶然,发生两次是常态,发生三次是潮流,我要做的,就是记录潮流”,Hai-Liang说。
(来源:EUROPEANPRESSPHOTOAGENCY)
他们记录的中国
Tom也曾是一位自由记者,现在为一家环保NGO从事媒体部门全职工作。目前正在进行的一个项目,是追踪中国能源企业在外投资给当地及全球环境带来的影响。
Tom曾有两年驻华自由记者的经历。他采访过中国传统工艺传人,报道过中国女大学生遭遇性骚扰,均发表在美国顶级的杂志及报纸上,如《外交事务》,《经济学人》等。
但自由记者也有限制, Tom无法出席政府发布会,难以与官员直接对话,“找到值得写的故事不难,但难的是,我知道总有一条无形的线横亘在我面前,不能触碰”。他最终结束了自由撰稿人的生活,入职一家环保组织,但依然继续报道中国的工作。
Tom的工作除了采写新闻报道外,另外一个重要的任务,是为其他国际媒体在环境议题上提供选题以及相关数据。因此,像Tom所属组织这样的半NGO、半媒体机构,也可以直接影响到外媒对华报道选题以及方式。
以环境报道为例。据Tom介绍,过去对中国空气污染的报道,只集中于对人们健康的影响。但在Tom所供职组织在内的一众环保NGO的影响下,外媒关于空气污染的报道,开始逐渐与经济增长模式挂钩,“比如京津冀的钢铁生产与空气污染的联系”。中国环境这一最初的小众议题,也在过去三年间,从环境版进入社会新闻版。
为主要外媒提供新闻线索,是Tom所在NGO提高对自己所研究议题公共关注必不可少的手段。
但对多数外媒驻华机构来说,他们的选题远不止于环境。(外媒机构)多会在年初设置一个年度报道主题,虽根据实际情况会有所更新,但一直会对当年该媒体报道起到统领作用,比如2017年报道重点是19大。也会有短期方向,如每周主题:包括中美贸易战,朝韩首脑会议等。
此外,也有媒体也会根据观察及本媒体读者特点,确定一些非热点选题。比如Chen Leilei举例,她所在媒体机构的总编,今年年初就明确表示需要更多中国科技的相关报道。
外媒对华报道的选题的偏重点,也在悄悄发生变化。
BBC一位前驻华记者曾总结2013年连续两周BBC,《纽约时报》及《经济学人》的中国报道,这位记者发现,2013年,政治、经济、外交选题占据了这些媒体中国报道的主要版面,分别占据了约20%左右,剩下的是环境、“人权”以及其他议题。然而2018年,同样是这三家媒体,再来统计连续两周的报道,科技、社会选题明显增多,尤其是BBC在5月的社会议题报道甚至占据了快50%。在中国驻华记者数量最多的路透社,今年4月刚建立了深圳办公室。
决定这些选题能否最终见诸报道的,不完全是驻华记者,并不驻华的后方编辑才有最后决定权。“最终决定是否要报道某个议题的,是并不驻华的编辑,他们中有些人甚至从来没有来过中国。中国报道中什么议题重要,他们或许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因此说服他们做一个新选题,可能要占用相当长的时间和精力”,Christian说。
而Christian回忆,在他曾供职的另一个媒体机构中,组织架构则要松散得多,往往是当记者报选题后,只要编辑同意,便可直接动笔,无需一层层汇报。在商业媒体工作的Chen Leilei所供职的报纸便是这样的环境。多数情况下,编辑会马上就记者给出的选题方向提供反馈,决定是否推进这一选题。
“一般来说当天报题,当天就能决定是否是可做的选题”,Chen介绍。
(图片来源:AFP)
他们对中国有偏见?
在中国国内,对外媒对中国的报道,一个常见的指责是,他们对中国有偏见,负面报道过多。
“但如果我是名报道其它国家国内事务的记者,我仍然会写同样的内容”,Chen说。多名受访外媒记者都表示,在他们的媒体传统中,舆论监督是媒体核心角色。
“西方媒体传统中,新闻不是报道好的方面和正常的事情,它是第四种权力”,Tom说。
Chen的一篇报道中国一工厂压榨员工的报道,促使工厂发表道歉声明。Tom所在组织追踪孔雀在云南栖息地遭破坏的调查,也促使云南省环境保护厅发布声明,承认存在保护空缺,并在红头文件中专门感谢了他们所做的报道努力。
“我可以理解为何中国读者说我们有偏见,毕竟谁会希望外人跑到自己的家门口来,说自己家里面的事”,Chen说。
但也并非所有外媒驻华记者都是这样的调查性报道模式。何伟是一个典型代表。这位前任《纽约客》和《国家地理》的驻华记者,就以对中国二三线城市小人物的报道而闻名。他的笔下,是四川省涪陵师范学院努力学习英语的学生,是长城脚下小村庄里的一户户人家, 他向西方读者揭示了生活在城市的中国人可能都不曾看到的一面。
“但他是一个天才”,Christian这样评价何伟。
Christian说,对于多数外媒记者来说,他们不可能有何伟的时间精力,去花1个月了解他的报道对象,培养信任、了解对方的立场,再写下报道,“即使你有时间去了解,你也很难说服你的编辑,让他接受一个完全打破常规的选题”。
外媒记者对中国的报道,多与北上广的大城市相关,这与驻华记者都在大城市生活不无关系。公开信息显示,500多名驻华记者全部集中于7个城市:北京、上海、广州、重庆、沈阳、大连、深圳。何伟曾经在一篇报道中的深入观察涪陵这个重庆小城,这种城市里的中国,基本很难进入驻华记者的视线。
Christian有时每天有要完成3-4篇消息稿的压力,像何伟那样他去深入观察中国的时间也有限,也面临如何说服编辑,接受并非年度报道主题的选题。
“现在你面临的抉择是,一、给编辑一个全新的选题,努力说服他这个选题是今年的年度报道主题所忽视,但值得做的。二、给编辑一个熟悉的选题,然后给他一个新的例子继续走这个选题的老路。很明显,后者要容易的多”。
但Chen Leilei认为,驻华记者也在对后方编辑的选题方向施加影响,作用是相互的。
“我们就像一艘小船,在拖着一艘大船慢慢地前行。我们会被大船耽误,但是大船也会因为我们报道而限制其航线,我们很可能会互相牵制”,Chen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