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民”漂流侧记

英国埃塞克斯“10.23”偷渡客冻柜死亡案中的39名非法移民遇难者，其国籍究竟是越南、中国或其他国家，至今尚无确凿、权威的论断，但一再曝光的“集装箱偷渡惨案”，包括2000年英国多佛尔“6.19”惨案（60名中国福建籍偷渡者中仅两人幸存）和2015年匈牙利至德国的A4高速公路被遗弃冻柜车内偷渡客冻死的“8.21”惨案（71名来自阿富汗、伊拉克和叙利亚的偷渡者无一幸免），仍然再次引发广泛关注和纷纷议论。

但正如许多资深难民问题专家所指出的，和突然成为热门话题的“集装箱偷渡”相比，历史悠久的“难民船”偷渡更普遍、更危险，一旦发生惨案，牺牲者也更多。

自古以来，搭乘船只漂洋过海，就是许多沿海民族世代相传的生活习惯和传统，中国东南沿海许多著名“侨乡”，其实就是元明清三代“海禁”时偷渡到“南洋”（东南亚和南亚一带）、“西洋”（欧美各地）谋生所形成的，而日本在漫长的“江户锁国”时期，也有许多人因为种种原因成为偷渡者（“锁国令”禁止日本人出国，一旦出国则不许回国，否则处死），并终身客死他乡（如17世纪初因海难漂流至俄罗斯堪察加半岛的一批日本人，其中仅大阪人传兵卫一人幸免，却终身不得回国，最终客死他乡。

风暴、波涛、海盗、坏血病、海难，以及偷渡者的内讧（尤其是遭遇不测后对食水的争夺），以及船主和船员在遭遇各国海军或海关查验时为“灭迹”而灭口的行径，都会给无助的“船民”（对海上偷渡客的委婉称呼）带来杀身之祸。19世纪法国作家梅里美（Prosper Mérimée）的代表作《达曼戈》（Tamango）被公认为控诉黑奴贩卖的杰作，却很少有人注意到这其实也是一部反映“船民”苦难的作品：由于英国自1807年取缔黑奴贸易，此后法、荷、葡萄牙、西班牙等国相继跟进，自那以后直到1859年（最后一艘奴隶船抵达美国亚拉巴马州莫比尔海岸），黑奴贩卖是以“偷渡”形式组织的，而这些“特殊偷渡者”的命运比一般“船民”更恶劣，英国档案显示，当时负责围堵偷渡船的英国西非舰队，船员死亡率高达5.5%，1807至1860年间抓获1600多艘偷渡船，救起15万多名“船民”，而死在茫茫波涛中的“特殊船民”则不计其数，《达曼戈》中那艘法国非法贩奴船在遭遇暴动、海难和船民自相鱼肉等一系列劫难后，仅男主角一人幸运地被英国海军救起。

越南战争和随后的“驱华”，引发了世界历史上最大的一次突发性、潮流性乘船偷渡潮——越南船民事件。

究竟有多少越南船民死于海上？至今没有确切统计。

联合国难民署（UNHCR）统计，自1975-1978年底，31个国家的船只在公海上共计救助越南偷渡船186只，救起难民8674人，79年下半年为81只船、4031人。非正式的统计称，在越南船民潮中共计有至少29万越南人（其中华裔可能占60%以上）“投奔怒海”，其中10-15%死于海难、海盗袭击、内讧、饥渴或船主谋害，UNHCR统计显示，1981年抵达泰国海岸的越南偷渡船，77%遭遇过海盗，死亡571人，被强奸599人，被绑架243人。

越南船民潮中最著名的两次灾难发生在1979年。

第一次是“3012事件”：这年3月底，越南偷渡船MH3012载着多达237名偷渡者前往马来西亚海岸，途中因严重超载导致发动机不胜负荷，加上水泵损坏，结果在无动力、无补给状态下漂流四天，才被马来西亚海军舰艇发现。但随后该舰艇却将偷渡船向远离海岸方向强行拖带，以免“船民”登上马来西亚国土，此时已有10名“船民”脱水死亡，拖带过程中偷渡船进水沉没，最终237名偷渡者中仅124人幸免。

第二次发生在这年10月，一艘载有81名越南船民的偷渡船从越南南方前往马来西亚，行驶3天后丧失动力，又漂流7天后在暹罗湾遭遇一艘渔船，被洗劫一空后渔船起了恻隐之心，丢给难民船一个备用蓄电池，但偷渡船恢复航行第二天即被另一艘泰国渔船洗劫，见“船民”一无所有，他们就将之遗弃在暹罗湾泰国海域内荒芜一人的柯克拉（Kokra）岛，这一天是10月30日，此后相继有3条偷渡船被不同的泰国渔船洗劫后拖到这里，登岛的偷渡者共计173人，其中16人死亡，其余“船民”则先后遭到多批登岛泰国渔民洗劫、勒索，女性则被集体轮奸，期间泰国海军曾上岛询问，但未作任何处置，直到11月18日，UNHCR发现4艘被遗弃的偷渡船，才动用力量将剩余157人救上岸，7名被抓获的泰国渔民（当时正在岛上洞穴中轮奸“船民”妇女）均被泰国判刑16年。这起被称作“柯克拉事件”的惨案，因第一艘船上的81人中不乏原南越著名作家、文学家和艺术家，很快被写成各种文学作品流传开，成为“越南船民潮”史上轰动一时的大事件。

而中国福建籍“船民”出海偷渡的著名惨案，则是发生在1992-93年，被认为“改变了偷渡史”的“金色冒险号”（Golden Venture）事件。

“金色冒险号”是一艘长仅45米、载重吨不过550吨的沿海散货船，且仅装了一台单轴单桨推进的柴油机，被认为“决计不能出远海”。这艘船1969年下水，到了1992年，被中国台湾籍“蛇头”李鹏飞买下用于偷渡。

李鹏飞和纽约“福清帮”头目、诨名“阿凯”的郭良池勾结，以每人4万美元的价格在福清组织了约90名福清籍偷渡客，因中国大陆沿海盘查紧，在纽约遥控的李鹏飞和阿凯在指示“金色冒险号”上13名帮凶转驶泰国，而偷渡客则被组织从中缅边界陆路偷越国境，再从缅甸进入泰国。他们在泰国秘密窝点被藏了两个月，才于1993年春节后启程。

但贪婪的“蛇头”嫌偷渡者太少“不够本”，又惟恐遭到各国海岸执法力量拦截，竟丧心病狂地改变既定航线，由横渡太平洋改为向西横渡印度洋，在肯尼亚蒙巴萨搭载了被另一个“蛇头”转卖（船只搁浅）的约200名“船民”（绝大多数同样是福清籍），然后这条船开始绕过好望角，再北上、横渡大西洋，直奔美国波士顿海岸。

这条小船在漫长航行中遭遇连番不测，曾遇到暴风和多次执法拦截，但都侥幸躲过，偷渡者被迫经常藏身暗无天日的底仓躲避盘查，以生大米、生花生、脏水和变质食品果腹，还常常被船员殴打，女性几乎都被强奸。

1993年6月，已在海上漂流了4个月之久的“金色冒险号”终于抵达预定和“接驳船”交接的美国波士顿附近海岸，但并未发现交接船只（此时“蛇头”集团内讧，阿凯被仇家砍死，李鹏飞仓惶逃亡但并未通知船上），等待两周毫无结果、惊慌失措的船员把船驶向纽约州附近海岸，期间船上船员发生内讧，偷渡集团成员惟恐被捕，竟驱赶偷渡者下海自行游泳上岸，而失控的船只随后在纽约皇后区洛克威（Rockaway Beach）的Tilden海滩搁浅（1993年6月6日凌晨两点，最终船上286名偷渡者和13名船员、偷渡集团成员中10人死亡，6人下落不明，其余人等都被随后赶到的美国移民局（INS）人员抓获监禁，其中偷渡者270人，内有妇女24人，儿童14人。

这起震惊世界的“偷渡灾难”引发了美国对偷渡船民政策的重大改变：以往仅“蛇头”和船员会被拘留，而“船民”则被当作一般非法移民暂时安置，而此次震惊之余，所有偷渡者包括妇女、儿童也都被关进了监狱，且这一做法此后被各国相继效法，成为新的惯例。、

“金色冒险惨案”也成为如今风靡一时“难民行为艺术”的发轫：以宾州民主党众议员古德林（William Goodling）为代表的一批政客借“为船民讨公道”获得丰厚政治利益，他们授意一些难民制作剪纸工艺品，再代理出售并广为制造舆论，给政府和移民当局施加压力。

最终3名“船民艺术家”居然获得了美国“艺术家签证”。35人则被不同团体授意参加各种“活动”，得到“政治庇护”，55人被“同乡会”之类机构保释，14名未成年人被交法院监管，这些人都成为“洗白”者。1997年2月27日，美国政府迫于古德林等人压力，特批假释了53人，这53人因没有合法居留权，至今一直“黑”在纽约等地，是如今已经很出名的“举牌众”中的“常客”和“主力”。另外的111人则被驱逐出境——但他们中绝大多数并未回到出发地福建，而是辗转拉美等地，据“同乡会”等机构称，其中许多人此后又通过各种渠道再度潜入美国，继续“黑”下去。

对“金色冒险惨案”的炒作，让以福建偷渡者为主力、“编造凄惨故事”滞留的行为，在此后20多年里变成一种常态，以至于令许多美国人产生“审美疲劳”，那些“凄惨故事”如今就连许多美国法官也不信了。

而蛇头们呢？

主犯李鹏飞得知出事后逃亡泰国，1995年被捕，1997年引渡回美国，1998年判刑20年，船上直接指挥的帮凶温玉辉，和驱赶偷渡者下水的大副李金星分别判刑10年，参与组织、资助偷渡，并出钱买下“金色冒险”部分股权的美籍华人郑翠萍逃亡香港，2000年被捕，2006年数罪并罚被判刑35年，，船长托宾（Amir Humuntal Lubman Tobing）最后关头良心发现，始终拒绝赶偷渡者下水，结果被大副等关押，因此从轻判刑4年。“金色冒险号”被美国官方拍卖，新船东将之改名为“美国加勒比号”（United Caribbean），恢复了沿海散货船的本来面目，2000年报废，当年8月22日作为鱼礁，被凿沉在佛罗里达州南部博卡拉顿海口附近。

尽管时过境迁，但危险而古老的偷渡船仍然被“地中海船民”和南亚、东南亚偷渡澳洲的“船民”们广泛使用，仅澳大利亚至今就保留着10个境内“非法海上入境者（IMA）”处置中心，和3个离岸处置中心（瑙鲁、圣诞岛、马努斯岛），每年处置数以万计的IMA（字2011-12年度起，IMA数量超过了其它方式的非法入境者人数），并年复一年地发生着无数悲剧。

而在茫茫地中海上悲剧乃至惨剧就更多，“难民救助船”的故事广为人知，而并不那么广为人知的是，更多“船民”根本得不到救助：2014年4月，一艘偷渡船在利比亚沿海翻覆，船上共约500名偷渡者中，仅144人获救，此前后至少有7000名偷渡者被各国海岸执法者发现并救起。当时欧盟官员曾预估，仅此前一年就有至少28万非法“船民”从北非、东非和中东国家“投奔怒海”，试图偷渡到欧盟国家，其中至少3400人因为种种原因，消失在茫茫地中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