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你吃上魔芋,这个老爷爷流浪了三万公里

我一直觉得,魔芋是上帝为胖子开的一扇窗。

上帝知道我们怕胖,所以命令魔芋:你必须热量低。

魔芋虔诚地替人类减肥赎罪,把自己的热量降到了米饭的十分之一。

上帝知道我们嘴馋,所以命令魔芋:你必须好吃。

魔芋无私地将自己献祭给灶台,做成了魔芋结、魔芋粉、魔芋豆腐,让人类朋友们涮火锅、炒鸡块、做成素毛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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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凉拌魔芋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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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魔芋鸭火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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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魔芋爽/素毛肚

如果魔芋不是上帝的杰作,为什么它这么完美呢?

但是胸前鲜艳的红领巾提醒了我: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建国以后不许成精。一切食物都来自劳动人民的双手,魔芋也是。

中国的确有一位“魔芋之父”,而且履历极其剽悍。他的人生,除了“硬核”这两个字,我想不到别的形容词。

他曾经流浪31600公里,途径8省108县207个乡镇,步行超过一万公里;他在贵州遭遇过泥石流,中巴车二十多人被冲走;他被蛇咬得大腿青肿,高烧不退,几乎丧命;他被私人矿主抓住,威逼他打黑工砸够一吨矿石才能走;他当过两个月乞丐,睡过猪圈,还被派出所当作盲流抓了起来;饿的时候,他偷农户喂猪的糊糊吃,渴的时候,他趴在稻田里喝水,差点被农药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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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是一个旅行家,经纪公司会把他包装成当代徐霞客、中国版贝爷。他只要开直播,一定会火爆全球;他只要点点头,一定能财务自由。

但相反,赤贫与孤独陪伴着他的一生。

他叫何家庆,一个研究植物的科学家。他流浪这么久,不是为了像贝爷那样作死,而是为了科学考察

2019年10月19日,他离开了人世。他家客厅没什么家具,都被一万六千份植物标本塞得满满当当。

何家庆真人很瘦弱,只有一百来斤。须发飘飘,衣裳歪斜。那次长达305天的流浪,让他体重暴降30斤,卧病在床一个多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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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流浪的一年里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教人种魔芋。

20年前,魔芋对于大部分中国人都是个新鲜玩意。2001年,何家庆登上崔永元的《实话实说》,现场观众还七嘴八舌地提问:“魔芋是块茎还是杆?”“长什么样?”“北京能买到吗?”“能生吃吗?”……

魔芋还没出名时,何家庆就在山里发现了这个宝。魔芋适合种在山地,还是不费事的懒庄稼,教给农民脱贫致富最实用——“一亩魔芋十亩粮,十亩魔芋一间房”。

于是,何家庆从皖南山区走到云贵川,开了二百六十多场讲座,培训了两万多农民,让中国魔芋种植面积增加了二十多万亩。

魔芋大王,当之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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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结束,何家庆回到安徽。他27岁了,瘦削,戴大眼镜,常年穿一件军绿色皱巴巴的中山装,脚上蹬一双绿色的解放牌球鞋,像一个怪人。

衣服是4年前父亲给他置办的。这是他27年来第一件属于自己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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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的一个雪夜,何家庆的父亲推着一车煤送货,天黑路滑,一个趔趄,人摔出去,车往前出溜,压到手指,当场就断了。但父亲还是坚持送完了货,拿着刚刚赚到的钱,扯了一块布,让儿子何家庆去做一件中山装穿。

他从小就知道,贫穷,或者说饿肚子,是什么滋味。

1976年的秋天,何家庆被推荐到安徽大学从事中药材学习研究,因为成绩优秀,他留校做了植物学实验室的实验员,并以编外教员的身份,从事植物学分类相关的教学工作,每月工资18.65元。

王小波说过,“和任何话语相比,饥饿都是最大的真理。”

曾亲历饥饿的何家庆在教学实验的过程里,逐渐萌生了考察大别山的念头。

大别山雨量充沛,气候湿润,野生植物资源丰富,但是当地人不懂得如何利用,只能任由它“养在深闺人未识”,如果能充分研究大别山气候和植被条件,就可以因地制宜,种植相应的农作物,喂饱当地人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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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庆开始从牙缝里攒钱,每月的工资只花8块钱,其余的全部存起来,几年下来,攒了3000多元。

他把考察大别山的想法告诉父亲,父亲拿出一个包裹,里面是一堆1毛、2毛、5元、10元的票子,皱巴巴地叠在一起,数一数,足足4000元钱。

1984年3月20日,何家庆怀揣多年攒下来的8000多元钱,踏上了考察大别山之路。

谜一般的大别山腹地,连本地人都很少深入,何家庆孤身一人,陪伴他的,除了纸和笔,就是一台相机和8000元钱。

没有人知道,消失225天的何家庆,经历过什么:山间寒气重,关节疼痛难忍,他见过大别山的悬崖、山洪,也挨过饿,几天里见不到吃的,黑夜里,狼群曾对他虎视眈眈,山蚂蝗曾对他发起攻击,大腿鲜血淋漓,溃烂浮肿,多少次咬牙坚持,死里逃生,只为了把大别山的资料带回来。

225天,从春天到冬天,他步行12684公里,途经鄂豫皖三省,19个县境,先后攀登千米以上的山峰357座,采集植物标本3117种号,近万份,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全面考察大别山的人。

他成了最熟悉这片土地的人。1990年,命运给了他一个施展拳脚的机会——到溪县挂职,任科技副县长。

在这里,他第一次认识了魔芋。

当时,日本土地贫瘠,却大量从中国引进魔芋产品,何家庆研究发现,“魔芋适合于山区阴凉潮湿的土壤生长,栽种技术含量低,山区农民学得快、用得上;并且产量高,一亩地产量高的可以收获八九千公斤,收入够供一个大学生上学,有利于穷困地区人民尽快脱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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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地人的眼里,新来的副县长还是有些“怪”:他每天蹬一辆破自行车上班,怕山头,钻树丛,半年时间,他跑遍了23个乡,步行800公里,到过所有的山头,采集植物标本1536件。

他不修边幅,不像个公务员,倒像摇滚歌手,所以常常被保安和警察盯上。

何家庆自掏腰包1000元从湖北引入魔芋试种。那一年,溪县500亩魔芋全面丰收,最低产量2000公斤,最高达7000公斤,收益超过400万元,土疙瘩魔芋成了山区脱贫致富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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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职期满,贫困县也能养活得了自己了,但老百姓舍不得何家庆离开,他又待了半年。从厚厚的工作日志来看,任职的850天里,何家庆有697天在贫困乡度过,人们已经习惯了这个看起来毫无架子的大教授,他们在临别时送他锦旗,上面写着“焦裕禄式的县长”。


2

回到大学里又待了几年,何家庆的心越来越向往野外。

1998年3月6日,何家庆又一次背起行囊,他在楼道里徘徊了4次,最终还是不告而别。

魔芋,魔芋,还是魔芋。

这个神奇的作物,最适合山区脱贫。在西南山区,那里有成片的国家级贫困县,如果能在适宜的地方种上魔芋,至少能解决几万人的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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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事情,按理来说应该国家政府来推动,但是何家庆哪有通天的手段,来调集这么多人力物力?而且,留给何家庆的时间不多了。他已经49岁,早年的大别山之行和溪县洪灾救援给他的身体留下了永久的病患,血吸虫病和痛风折磨着他——再不行动,就真的动不了了。

他怀里揣着积攒了10年的27720元、一封介绍信和一张刊登国家“八七”扶贫计划贫穷县名单的光明日报,这一走,又是305天。

他一路风尘仆仆,沿途为当地农民传授最新的栽培技术,手把手教大家怎样栽培,怎样防治病虫。

这一切的背后,是何家庆暗自扛过去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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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钱花光了,他曾靠乞讨为生过了两个月。在深山老林,饥饿难当,他曾讨吃过猪食,也吃过霉变长了虫子的饼子。山区常常细雨绵绵,何家庆因此患了丘疹,全身奇痒无比,只能用石子擦身体,直到磨出血来。

生病尚算小事,更多的是潜伏的杀机。

黑夜摸山路,多次摔坏腿,险些掉进悬崖。在雷公山自然保护区和桂北山村,他夜宿山洞,被毒蛇咬伤,腿肿得发亮,20多天抬不起来,亏自己懂中草药才救了自己。在广西百色穿越树林时,一群硕大的飞鼠向他扑来,疯狂地啄咬他的身躯。在黔东北遭遇山洪暴发,乘坐的中巴车被洪水困住,他急中生智从车窗爬出,才走10分钟,汽车被洪水冲走,车上二十多人全部遇难。

人为的伤害并不比自然灾害轻。

他两次遭劫,被抢4000多元钱。从湖北恩施去重庆奉节县的路上,为了搭便车,被骗至深山,被迫砸了一天矿石,两手血肉模糊,才被放行。在云南大理,因头发、胡须长、衣衫褴褛被收容所收容,遭拳打脚踢。

他想争取当地政府的支持,但很多人常常不愿意听他细讲就把他轰出来,吃过闭门羹,也被人用脚请出办公室,甚至有人说,“西南地区的脱贫,和你有什么关系?”

孤立无援,再加上极度的疲劳和恐惧,何家庆也崩溃了,他给家里打电话,含糊不清地说,“我怕自己不行了,想听听女儿的声音。”

这么难,何家庆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因为贫穷的人们需要他。

在河口,他曾经遇到一群放学回山里的小学生,他们没有害怕这个像怪物一样的老头,而是叫他“何爷爷”,争着帮他背行李:“爷爷,你教我们读书好不好?”“爷爷,你给我们讲山外的故事好不好?”

何家庆和孩子们一起回到青华乡,在这里,他成了最尊贵的客人,白天查看魔芋,晚上给农民讲课,经常讲到深更半夜,有时甚至会通宵,大家都说,“你这个教授一讲我们就懂,你讲的正是我们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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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过度劳累,何家庆病倒了。他身体太虚弱,必须要回家养病,村里人自发来为他送行。

一位白发苍苍的奶奶带着小孙子走到他跟前说,说:“你对山里人有大恩大德,就让小孙子给你磕个头吧。”

人群中传出一片哭声,何家庆尚未恢复,站立不稳,有人说,“还是让我们背你下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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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12月28日,九死一生的何家庆终于回到合肥,55公斤的体重只剩下40公斤。

何家庆这一次“出走”,收集了中国现有的27个魔芋品种中的17种,还证明世界魔芋的故乡在中国。

305天的时间,何家庆的足迹遍布8个省,102个地(州)市、县,27个兄弟民族,207个乡镇,426个村寨。

这条扶贫路有足足30000多公里,一条半的万里长城。

3

1999年,走完了长征路的何家庆,扶完了贫,自己却一贫如洗。

他常常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架在脸上的眼镜,镜架早已折断,用一块小竹片粘起来,有学生碰到他夹着碗到食堂排队打饭,很少超过3块钱。

一家三口挤在25平米的小房子里,16000多种植物标本占了一大半空间。2014年,何家庆在南京火车站过安检时被拦下来了,他的旧包里放着一把菜刀。因为他想回合肥的时候,省得买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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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个外国人想买他的标本,2美元一个,他没有卖。

1999年,国家奖励给何家庆10万元,这笔钱可以在合肥买一套不错的房子,但他把这笔钱全部用于资助贫困地区的女童。他曾自费4万元申报8个专利,自费7万元出版了200万字的图书《中国外来植物》。

千金散尽,他剩下的只有草木了。

因为经常在野外考察,辨草识木,是何家庆的拿手绝活,他可以“闻到花香,就知草木”,在学生里近乎封神,他的课,场场爆满。

今年7月,何家庆在潜山调研栝楼产业时晕倒在路上,他被检查出癌症晚期。

身体日渐虚弱,到后来已无法进食,只能用汤勺喝水,打营养针维持生命。照顾他的女儿说,“即使这样,他还是躺在病床上尽力写调研报告,希望把更多的调研所得,传递给我们。”

因为患癌症,只有眼角膜可以捐献,70岁的老爷子趁着头脑清醒,还留下遗嘱,要将眼角膜捐献给山区贫困孩子。

10月19日晚间,魔芋大王何家庆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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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何家庆的追悼会上,有一首他在最后时刻写的诗:

我走了,我还活着

朽而沃若,似一粒种子破胸,比一滴水珠畅想

泥土里聚集力量,空气中尚存清氧

谁怂恿我努力而为,谁把控我生命续延

我走了

无须作祭奠,无须泪挂腮两旁,无须那一纸挂墙告悼文

请忘掉我吧,泥巴或白雪,一切都回归土地,我从这土地生长

尾声

大家不知道,也许只差一点点,这个奇人就会埋没在民间无人问津。

昨天,我看到了一篇悼文。作者吴国辉,是当年第一个采访何家庆的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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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庆的脾气很古怪,有种天才式的执拗。他看不惯官僚主义,曾经炮轰自己就职的安徽大学,提出要提前退休;他决定出走流浪,也是因为那一年教务处几乎没有给他排课;他的同事关系闹得很僵,系里一直坚持不给他提拔,校级领导出面才破格提升了教授。

何家庆更不喜欢记者,不喜欢宣传自己的事迹。他1984年第一次外出考察,在大别山差点丢了命,惊险程度不亚于1998年那次流浪,但是十多年来,却从来没有媒体曝光过。

吴国辉有一次和安徽大学某教授闲聊,听说了何家庆这个奇人。但是即便是这个教授,也和何家庆不熟,不敢触他霉头。为了采访,吴国辉前前后后等了三个月,先是装作何家庆学生的朋友,三次登门拜访,才求来一个采访的机会。

吴国辉最终的一番话,戳中了何家庆的软肋:“这么多年来,你为了帮助广大芋农脱贫致富,一直是单枪匹马,现在不仅耗尽了家庭钱财,还几乎累垮了自己的身体。如果再这样单枪匹马干下去……还能做多久呢?”

何家庆听完叹了口气:“那就依你们吧。”

这篇新闻报道出来,社会反响相当强烈。各大央媒转发,领导人接见,何家庆成了全国楷模。系里一直不提升他职称,但是校级领导出面,破格给何家庆升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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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他这一次放下内心的倔强,也许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中国还有这样一个纯粹的人。

也许他会一直默默无名,忍受不了同事关系,提前从单位离职。

也许他的扶贫事业会半路夭折。

也许……

只能说,我们足够幸运,没有错过这个可爱的怪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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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表面上疯、怪、硬核的老爷子,内心其实住着一个很敏感的小男孩。他固执地爱着这片土地这些人民,用自己的方式。

如果何家庆更通人情世故一些,也许他的扶贫事业能够走得更顺畅,也许他能活得更轻松一些,也许我们能够多留老爷子在人间玩一会儿……但是人生没有如果,至少,何家庆活成了自己最想要的样子。

他的一生或许亏欠妻子,或许亏欠女儿,但是没有亏欠理想。

老爷子,走好。

1,吴国辉,《采访伴随着心灵的洗礼进行——采访“魔芋大王”何家庆的前前后后》,今传媒2005年04期

2,常河,《安徽大学教授何家庆:一位布衣教授的初心》,光明网

3,吴国辉,《教授“出走”大西南》,新安晚报

4,实话实说,《教授何家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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