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A三十年“中国梦”要碎？

文 | 江宇琦

编辑 | 师烨东

央视和腾讯宣布中止转播NBA中国赛、vivo宣布与NBA中止合作、携程宣布下线NBA相关的产品、安踏宣布停止与NBA的合作……过去的两天里，接连有十多家中国品牌、平台宣布暂时停止和NBA间的合作。

由斯特恩、姚明等人在过去三十年里架起的“中美篮球”桥梁，此刻正摇摇欲坠。

多家企业中止与NBA合作

事情的起因，在于10月5日火箭队总经理莫雷就涉港问题在社交网络上发布了相关争议言论，在中国互联网上掀起轩然大波。随即，虎扑体育、腾讯体育、央视先后宣布将暂停转播火箭队相关的比赛（包括文字直播），虎扑的“火箭专区”也被关闭，李宁等品牌则表示会暂停和火箭队的合作。

然而中方的抗议并没有避免事态的恶化，近日来包括凯尔特人球员坎特在内，多名NBA相关人士纷纷出面支持莫雷；而在北京时间10月7日，NBA总裁亚当·肖华亦对外表示，支持莫雷行使其“言论自由”的权利，从而掀起了更大的舆论风暴。

10月8日下午，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央视体育频道发表声明，称鉴于火箭队总经理此前的涉港不当言论，以及NBA总裁肖华支持莫雷自由表达权利的说辞，“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央视体育频道决定，立即暂停NBA季前赛（中国赛）目前的转播安排，立即排查涉及NBA的一切合作交流”。不久后，腾讯体育也发表声明称要暂停中国赛的转播工作，多家品牌则陆续宣布暂停与NBA官方的合作。

央视体育频道和腾讯体育宣布暂停转播NBA

中国赛原定于本周四、周六举行，对阵方为在华人气颇高的湖人队与蔡崇信所有的篮网队。截至毒眸发稿前夕，尚未有中国赛举办受影响的消息传出，但在8日，包括郑云龙、范丞丞、李易峰在内，多位中国艺人表示将退出中国赛期间的相关活动，蔡徐坤工作室也发声明称将停止和NBA的合作。而NBA方面则于当晚表示，肖华将在今日抵达上海，希望能在中国赛期间和中国相关高层商讨解决方案。

很多人则相信，如果问题不尽快得到解决，新赛季NBA常规赛的转播同样会受到影响——就在莫雷事件发酵后的几天里，已有大量网友在虎扑、知乎等平台上发言称，将不再观看NBA比赛、购买腾讯体育的NBA会员观看付费直播，甚至有网友因认为虎扑处理不及时而选择举报、卸载虎扑。

有某资深体育人士悲观地表示，如果此次事件继续发酵下去，最差的结果可能会是一段时间之内国内都看不到NBA转播、转播生意也会因此而受损，“对于喜爱篮球的人和体育从业者来说，这会是个重要的转折点吧”。

入华三十年：NBA的“中国梦”

10月1日国庆节当天，就在70周年阅兵的同一时刻，远在美国休斯顿的火箭队主场丰田中心里，CBA上海队和火箭队展开了一场热身赛。赛前，火箭队的官方推特专门发文祝贺新中国成立70周年，比赛过中，丰田中心场边的广告牌上还滚动播放着“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的字样。

尽管这场比赛上海队以71-140惨败，但在莫雷事件让中国和NBA的关系坠入冰点之前，这仍然是很多球迷心目中，多年来中美篮球文化交流最美妙的时刻之一。而NBA和中国市场间能有如此融洽的关系与密切的交流，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两个人——NBA前总裁斯特恩和火箭名宿、中国篮协主席姚明。

在美国本土，NBA虽然也是四大体育联赛之一，但受体育文化限制，多年以来其影响力在北美始终不比过棒球和橄榄球联赛，在超级碗等重要赛事期间，NBA的比赛排播还要为此让路。1984年，NBA遭遇了严重的经营危机，23支球队中有17 支濒临破产，著名体育记者唐纳德·卡茨在一篇文章中写到：“在这个国家所拥有的四大职业联赛中，我们很可能最先跟NBA说拜拜，因为已经没什么人对它感兴趣。”

为了扭转这种颓势，斯特恩临危受命出任了NBA第四任总裁，并试图借助全球化战略来做大NBA的市场，而拥有庞大人口基础的中国自然是其重要战略目标。早在1986年，NBA就曾将一份1985年NBA总决赛湖人对阵凯尔特人的比赛录像，寄给了大洋彼岸的中央电视台，希望能得到一个在央视播出的机会。最终，50分钟比赛集锦在央视开设的“纵向和横向课程”栏目中播出，中国观众第一次见识到，原来世界上还有如此高水平的篮球比赛。

到了1987年，央视首次转播了NBA全明星赛，中国市场进一步向NBA打开。但在斯特恩看来，这样的速度还不够快，于是他于1989年启程前往中国，希望当面和央视的领导就转播NBA一事达成合作。而据日后斯特恩在某次演讲中回忆，他到访央视时，由于访问信息出了问题，他在央视大厅里坐了几个小时，才得到了和央视领导见面的机会，以至于日后斯特恩回忆起这段岁月时，还忍不住说：“现在每次来北京，我都会不自然地缩一下脖子，因为十几年前的那个春天实在太冷了。”

斯特恩回忆当年与央视签署协议的情况

“我们双方签订了一份协议，协议规定我们(NBA)有义务向CCTV免费提供赛事实况，并对第一次赞助产生的收入进行分成。说实话，这份收益十分微薄。但是我们的比赛得以在中国广泛传播，这对于我们的发展至关重要。”斯特恩曾多次表示，“NBA是非常有耐心的投资者”，要把目光放得更长远一点。

NBA在中国的“投资”，在十多年后终于开花结果。2002年，上海队的天才球员姚明作为状元被休斯顿火箭队选中，成为继王治郅之后中国第二位远赴NBA打球的球员。姚明在接受采访时曾表示，自己一直以来向往NBA的原因之一，正是因为自己的偶像，火箭队的传奇巨星奥拉朱旺——央视在1994年才开始正式转播NBA的总决赛，而奥拉朱旺正是在1994、1995年，两度率领火箭队夺得NBA总冠军。

奥拉朱旺

姚明赴美前夕，NBA在国内的影响力其实还相对有限，更多只有篮球爱好者才会关注直播。但在姚明加入火箭队后，NBA顿时成为了全中国关注的焦点。在纪录片《姚明年》里，就曾纪录过当年一些火箭队热门比赛开始前，国内观看比赛时的盛况。某场火箭队和湖人队的比赛前，甚至有很多球迷，会早早包好饺子，守在电视机前等待姚明上场。

也是因为看到了姚明在中国的巨大影响力，2004年时NBA首次决定将两场季前赛放在中国举办，对阵双方正是姚明所在的火箭队，以及另一位中国球员刘炜所在的国王队。比赛前后，各大球星所到之处常常被围得水泄不通，斯特恩这才意识到，原来NBA在中国的影响力已经比他想的要大得多。于是他告诉媒体：“从那时起，带两支NBA球队来中国打季前赛，成了我的使命。”

2004年中国赛期间，球迷围住了NBA球员的大巴

往后几年里，NBA在华的深入可谓一步一个台阶，除了收视高升，NBA还先后就网络转播等和新浪、腾讯等平台达成过合作，为中国球迷提供了更多可以接触NBA的机会。慢慢的，除姚明之外，很多NBA明星也在中国拥有了极大的国民度和影响力。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上，当美国运动员、湖人队巨星科比的镜头出现在大屏幕上的时候，原本就嘈杂的鸟巢顿时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NBA在中国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有媒体报道，自姚明加盟NBA后的头十年里，NBA在中国的收视率平均保持在1.5%以上，平均每场比赛都有超过2000万中国观众观看；据不完全统计估算，从姚明加盟到退役，中国至少多了3.5亿的NBA观众；而根据NBA中国首席执行官舒德伟介绍，经过多年的铺垫和积累，在姚明退役后头一年，NBA在中国的观众规模已经超过了5亿，平均每分钟的比赛都能吸引到600万中国观众。

民间影响力的提升，也自然带来了NBA商业价值的暴增。

姚明加入NBA之前，几乎没有中国赞助商想过要和NBA合作，但姚明加盟火箭队后，燕京啤酒就率先和火箭队签署了6年600万美元的赞助合同。到了2005年，匹克则以2年400万美元的价格成为了火箭队的主场赞助商，单年价格是燕京啤酒的两倍。

2007年时，匹克又成为了NBA官方市场合作伙。据匹克CEO许志华透露，为了和NBA合作双方整整谈判了一整年，见了七八个副总裁，才终于拿下了这些合作机会。他表示，为此匹克甚至没有计划过要成为2008年北京奥运的合作伙伴。

姚明加盟NBA

不过在许志华看来，这都是值得的，他曾告诉媒体：“与奥运相比，NBA在国内的热点不会差多少。”另外据他透露，围绕NBA赛事开展的一系列的营销活动带动集团每年销售增长80%，这也足见NBA在中国的市场号召力。随后几年，匹克又和多位NBA球员签下代言合同，不少人穿着匹克的签名鞋拿下了冠军，以至于球迷间还曾有过“匹克夺冠定律”的玩笑。

除了燕京、匹克，2002年后其实还有很多中国资本在积极和NBA构建联系，从地板砖到槟榔零食，越来越多中国品牌开始成为NBA赛场广告的“常客”。保守估计，几年之前光是火箭队一支球队，每年从中国赞助商手中获得的赞助金就是千万美金级别。公开数据显示，姚明加盟之前，火箭队年营收只有8000万美元左右，但在姚明加盟8年后，火箭的年营收则已经飙升至1.6亿美元，增幅达到100%，远超NBA同期60%的平均值。

而根据《2018中国篮球产业白皮书》数据显示，多年运营之下，篮球现在已经是最受中国年轻人喜爱的运动，核心球迷数量接近1.5亿，是美国同期相关数据（篮球喜好观众数量为3000万）的5倍，可见NBA未来在中国的前景相当广阔。因此不仅是中国资本在向NBA靠拢，NBA向中国示好的节奏也越发频繁，不管是各类中国行、新春贺岁活动，还是邀请蔡徐坤等担任形象大使，目的显然都是希望能够让NBA进一步打通中国市场。

蔡徐坤担任NBA形象大使

依靠这些努力，姚明退役后，NBA在中国的影响力非但没有变小，反而成为了中国影响力最大的职业体育赛事。有从业者告诉毒眸，NBA转播是体育赛事转播最重要的流量来源之一。过去两年，勇士队、湖人队、火箭队等热门球队的比赛，单场观看人数能达到4000万以上，是姚明刚打NBA时的2倍。

不久前腾讯体育还和NBA签下了新的5年15亿美元的转播合同，创下国内相关赛事数字版权费用的纪录。而这本该是中美篮球文化、产业交互的又一个历史性节点，但是还没等新的合同生效，莫雷言论就率先发酵，也将NBA在中国的前景推向了未知的位置。

NBA若停播，将影响数十亿生意

此次各平台停止转播中国赛，并不是NBA首次在华面临停播。

1999年5月，NBA季后赛激战正酣，而此时恰逢美国轰炸前南斯拉夫的中国大使馆事件爆发，在国内引发了诸多抗议。5月13日，央视有关负责人表示，已经取消了每周两次的NBA转播，随后北京台也宣布将停播NBA。一直到中美关系趋于平和，NBA才在国内复播。

另一次停播，则发生在2008年NBA季后赛期间。当年5月，当很多球迷打开电视机准备观看季后赛湖人队和马刺队的比赛时，却发现转播意外取消了，而同一时间网络上很多NBA相关的视频也被下架。但是官方并没有给出说明，为此还惹来了不少球迷的不满。

事后据知情人士透露，此次停播主要是因为多名NBA球员针对设计中国的国际事件联名发表了针对性言论，并得到了NBA管理层方面的支持。为此国内决定停止转播NBA，直到NBA相关高层出面协调，问题才算化解。

而由于有了此前两次的风波，很多资深球迷都相信此次NBA和中国之间的摩擦很可能会导致进一步的停播或者合作暂停。不过同时不少人也认为，这毕竟会涉及到多方的实际利益，因此暂停转播只是暂时的，随着肖华到访中国，双方的交流会很快回复正常。

但这一回，事情可能并没有那么简单。

和过往由国家层面发起的禁令不同，此次的风波率先是从民间开始的。自打莫雷言论发出后开始，就有大批球迷自发前往各大社区公开抵制火箭队；而早在央视、腾讯发表声明停播中国赛之前，就已经有球迷因认为NBA在处理言论问题上“双重标准”而表示不再看NBA——快船队前老板斯特林曾因在私底下向人发表种族歧视言论，而引起舆论抗议、被迫卖掉自己的球队，NBA并没有在这件事上践行肖华口中的“言论自由”。

斯特林

在很多球迷看来，NBA方面道歉、让步，是其继续支持NBA的先决条件，可这在当下并不容易。实际上，中国球迷、企业的抗议已给NBA带来了实际损失，在肖华对外的发言中，就明确提及莫雷的行为“已经造成了严重的后果”、给NBA带来了“短期的巨大痛苦”，但即便如此他仍然“支持莫雷表达政治观点的权利”，并相信这对NBA努力在亚洲建立自己的品牌，“可能会有一些好处”。

为何面对实际的经济损失，NBA却依然要支持莫雷的言行？知名篮球评论员苏群，在个人公众号里表示，是因为“NBA做了一道简单的算术题”：未来5年腾讯付出的直播价格加上NBA中国40亿美元的市值，总价不过55亿美元，而NBA与美国转播商所签订的9年直播合同，则价值240亿美金。虽然现阶段光是NBA官方合作伙伴里就有安踏、蒙牛、咪咕、vivo等多家中方企业，但比起美国的市场，影响力还是有限。

NBA官方合作伙伴

根据北京源泉体育创始人袁方等业内人士微博所发布的相关消息可知，之所以会产生这种“取舍”，是因为此次事件不单单是莫雷个人行为那么简单，更牵扯到了美国政界乃至舆论的情绪——

10月7日，火箭队球员哈登对媒体表示，为莫雷的言论向中国球迷道歉，是首位公开表达歉意的NBA明星球员，但却遭到美国球迷反对，很多人批评其“向金钱低头”；

莫雷发表相关言论后不久，包括佛罗里达州、得克萨斯州、新泽西州、亚利桑那州、加利福尼亚州、夏威夷州在内，多个州的议员都表示支持莫雷，其中还包括美国总统的参选人；

佛罗里达州参议员斯科特，则在肖华发表声明前，公开对其进行谴责，向NBA发出了要和肖华见面的要求，并提出要求肖华去香港地区走访慰问；

《纽约时报》、ABC、ESPN等平台都先后表达了自己的立场，甚至将此事上升到了国家层面，不少知名记者、媒体人也出面支持莫雷，公开批评NBA的“不作为”。

不难看出，NBA自己的选择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美国本土舆论环境的影响。因此此次事件发酵到今天，看似是NBA和莫雷在言论问题上处理不当而酿成的一次偶然悲剧，但实质上是中美文化和价值上差异，以及NBA相关方在合作中没有给予中方足够尊重所导致的一种必然。

在此背景下，苏群等媒体人相信，如果肖华和NBA此时在言行上有偏向于中国的地方，则很容易引起美国舆论的反噬，影响NBA在美国的生意，对于它们来说，可能反而会带来更大的损失。

这也将NBA推向了前所未有的尴尬地步，无论怎么选择都必定要承受一定的损失。而袁方在昨日的一条微博中则谈及，中国市场很可能会是要被牺牲掉的一块：“（停止转播中国赛）是我们都预料到的结局，但还不是大结局，言语中间还是留有让NBA悬崖勒马的余地，但整个事件已经有如脱缰野马，机会不是没有，但太小了。”

尽管相比于美国，中国市场还相对有限，但所牵扯到的数字也绝对不止是一个小数字。

网络转播合同每年涉及到的金额超过3亿美元，加上央视、微博、今日头条和NBA的合作，每年的相关收入或将达到4亿美元；球队方面，光是火箭队一支球队每年就能从中国品牌上获益千万美元，即使很多球队收益不如火箭，算上授权衍生品、中国赛等收入，32支球队每年累计获利预计也在数亿美元；前NBA球员韦德曾和李宁签下过10年1亿美元的合作，照此标准去估算，算上一些活动、品牌溢价等，如果丢失了中国市场，很多大牌每年也要少赚几千万美元。

粗略估算下来，如果肖华和中方的磋商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真的导致NBA一段时间在中国停播，理论上来说从联赛到球员，每年可能会因此损失几十亿元人民币。而对于弥合裂痕的前景，肖华本人也在昨日对外表示：“我意识到这个事情不会很快解决。”

肖华表示不会为莫雷的言论道歉

但比起所有这些商业上的利益，最重要的损失可能是无形的——几代篮球人为中美篮球交流，为篮球文化的推广和普及所做的努力，可能就此烟消云散。10月8日，肖华的言论发表后不久，上海教育局取消了篮网队在当地某所学校的NBA关怀活动，而当初NBA设置这样活动的初衷，就是希望篮球能够超越种族和文化的隔阂，进入到每一个人的生活当中。

“有人替姚明想过吗？这对姚明是怎样的伤害。我们在这里讨论我们和他们之间有多么不同，有谁能说姚明没有为了弥合这些分歧而努力呢？而现在他这么多年的努力都白费了。许多人的工作都会被影响，就因为他一时兴起想发一条推特。” 事件发生后，美国评论员史密斯是为数不多出面谴责莫雷的相关从业者，“莫雷应该要负起责任，他处在这样的位置上，应该对火箭负责，对NBA负责，这些责任远比他个人的喜好重要。”

事到如今，这些被辜负的努力，又该由谁去弥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