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里斯的牛肉三明治

英国号称约翰牛，英国又是发明三明治的地方，牛肉三明治或许流行。可这些天，英国很有自己成为牛肉三明治的感觉，被夹在美国和中国之间。这两天，英国新首相鲍里斯·约翰逊正在法国和德国访问，但这与美国和中国有什么关系呢？

英国当前最大的事是脱欧。英国与欧陆的爱恨情仇一言难尽，入欧、脱欧更是哭哭笑笑。但既然公投脱欧，总得行动。卡梅隆一拍屁股走人了，梅自告奋勇接盘。但撒切尔第二没做成，哭哭啼啼也走人了。但天上的馅饼掉到鲍里斯·约翰逊的怀里的时候，难说他是大喜过望，还是有苦说不出。估计他和特朗普一样，泡妞泡成老公，想推都推不掉。

英国脱欧现在弄成一地鸡毛。一方面，硬脱欧的呼声很高；另一方面，软脱欧的要求同样强烈。现在最难缠的问题是北爱尔兰。

在维多利亚时代，爱尔兰还是大英帝国的一部分，但宗教和民族矛盾已经尖锐了。大饥荒使得1/3爱尔兰人丧生，大量饥民逃亡美国、加拿大进一步使得爱尔兰人去楼空。这也是英国地主vs爱尔兰佃户、英国圣公会vs爱尔兰天主教的矛盾高度尖锐的时候，爱尔兰民族主义情节高涨。一战后，爱尔兰独立运动越演越烈，1921年，英国同意爱尔兰分治，但“容许各部自由决定参加分治还是不参加”。北爱尔兰的6个县不仅英国人居多，也是最富庶和工业化程度最高的部分，马上决定不参加，留下北爱尔兰问题的火种。1969年，爱尔兰共和军开始武装暴动，从此开始了英国人直称为The Troubles的动荡时代。

近三十年的爱尔兰共和军袭击和英军镇压导致双方的大量伤亡，据统计，3500多人死亡，47500多人受伤。1998年，双方达成“圣难日协议”（Good Friday Agreement，也称《星期五协议》），2006年由圣安德鲁协议进一步巩固和拓展范围。双方同意停火，开始北爱尔兰问题政治解决的进程。

但北爱尔兰问题并没有解决，双方其实只是agree to disagree。这些协议一方面承认北爱尔兰大部分居民愿意留在英国之内，另一方面爱尔兰大部分居民希望看到统一的爱尔兰，只是把双方的各执一词变成一题各表。英国入欧和欧洲一体化使得问题的紧迫性淡化，北爱尔兰与爱尔兰之间在欧盟框架下反正没有实质性的国境线，没有边检，没有关税，人员和货物自由往来，英镑和欧元在两边都流通，除了选举的时候各回各家，其他方面感受不到差别。

但英国脱欧使得问题重新麻烦起来。爱尔兰坚决反对在北爱尔兰和爱尔兰之间重建“硬边境”，但作为英国的一部分，北爱尔兰与爱尔兰之间的边境应该重新建立。否则就应该在北爱尔兰与苏格兰之间建立边境，但这有损英国主权。英国与欧盟的谈判中，北爱尔兰一直是最棘手的问题，更大范围的关税、货物方面的事情反而相对好解决。梅也就是栽在这上面，几次三番修改脱欧方案，都试图模糊化北爱尔兰的边境问题，或者“留给后人解决”，都通不过民意和议会关，只好挥泪辞职。

梅走进的死结，好些是约翰逊亲手打的。但打结容易，解结难，现在轮到约翰逊自己走进去了。他一方面不惜硬脱欧，另一方面呼吁欧盟重开谈判，现在还不清楚哪一方会先让步。约翰逊已经没有退路了，但欧盟也没有退路，在一票否决制的欧盟里，爱尔兰明确表示，不可能批准任何在北爱尔兰和爱尔兰之间划分“硬边界”的协议。但无协议的硬脱欧对英国的经济、社会影响太大，而且损害的大多是英国主导话语权的群体和尚有竞争力的经济领域。反对硬脱欧的呼声同样强烈。除非再次延期，10月31日是英国脱欧的大限，谁都不知道这个僵局如何打破。

那北爱尔兰和美国、中国有什么关系呢？

在英国脱欧大辩论期间，脱欧派的理由之一是：即使硬脱欧，达不成任何协议，脱欧后也可以不受欧盟的羁绊，自由地与美国和中国达成更加有利的贸易协议，这将是与欧陆贸易损失的有力补偿。但脱欧派没有想到特朗普这个不靠谱。

特朗普不仅MAGA，还与中国大打贸易战。他特别热衷于美国与其他国家的双边贸易协议，而仇视TPP、TTIP一类的多边协议。特朗普是有道理的。美国的经济实力和体量远远大于任何盟国，在任何双边协议中，美国占绝对优势地位，便于予取予求。不管是为了战略利益而让利，或者是为了保护美国利益而高筑壁垒，灵活度很大。但在多边协议中，为了战略利益的让利需要取最大公约数，而为了美国利益的壁垒只能取最小公倍数，美国“吃亏”了。在美国国力雄厚的过去，这样的“吃亏”利大于弊，帮助美国拉起冷战中的统一战线，打败了苏联。但在美国自家也没有余粮的现在，这样的“吃亏”就受不了了。所以特朗普的MAGA并非随心所欲或者单纯哗众取宠之举，而是有相当基础的。

另一方面，美国急欲约束中国的崛起。不仅要拉开GDP的差距，更要阻止中国制造2025所代表包括高科技的全频谱崛起。在眼前，就是要封杀华为，强力逼迫盟国站队。在很长时间里，英国软磨硬抗，就是不肯明确禁止华为。英国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其他国家，前些年带头加入亚投行也是在背后捅了美国一刀，是美国恨得牙痒痒的“坏榜样”。美国急切需要英国“回到正确的队伍中来”。

奥巴马在脱欧公投期间，宣称英国如果脱欧，将在美国贸易协议谈判的排队中排到末尾。特朗普一上台，立刻翻转180度，英国如果硬脱欧，将“插队”排到队首，没有说的当然是英国将出于弱势地位，对美国的开价毫无还价余地，所以一直在鼓动英国硬脱欧。但老奸巨猾的英国未必意识不到这一点，只是心照不宣，大家不说，毕竟说穿了有损英国对欧盟的谈判地位。

约翰逊上台不久，博尔顿马上到伦敦，再次兜售硬脱欧、美英贸易协议，并就华为再次施压，但并没有得到约翰逊的明确承诺，只好说华为（还有更广泛的英中关系以及伊朗）的事情可以脱欧以后再谈。博尔顿甚至提议，英美可以在脱欧完成之前就开始具体贸易事项的谈判，尽管脱欧过程规定英国在脱欧完成之前不得与其他国家启动在欧盟架构之外的一揽子贸易协议谈判。

但博尔顿的许诺不管用，甚至特朗普亲自许诺都不管用。众院民主党（多数党）领袖佩洛西声称，如果脱欧导致《圣难日协议》被破坏，众院绝无可能批准任何美英贸易协议，这等于封杀了特朗普的许诺。难说佩洛西是爱好来之不易的北爱尔兰和平，还是党争，但美国宪法规定，国际协议的批准权在国会，不在白宫。除非共和党在下次国会选举中争气一点，特朗普任命再多的最高法官都没用。

另外，从奥巴马到特朗普，美国政府对美英贸易协议的态度是180度翻转，在这样缺乏政策稳定性的政治环境离，谁也难保什么时候不会再次翻转。英国没法把国运压在这样的不定性上。但英国在政治、经济、社会、文化上与美国连得太紧，既无法忤逆美国的旨意，又无法遵从，除了《圣难日协议》外，原因在于中国。

英美经济关系固然紧密，但一来这已经进入高度稳定状态，无法提供英国急需的增长动力，二来美国自己也增长乏力，甚至有可能拖累英国。英国急需新的增长动力。欧盟曾经是这样的增长动力，但脱欧之后，英国只有向东看，这就是中国。卡梅伦的“黄金时代”不是心血来潮，梅从上台时候的全面开倒车到下台前与中国“重修旧好”，也是一样的原因。

中国倒是对中英贸易协议乐见其成，而且没有先决条件，北爱尔兰是英国-爱尔兰-北爱尔兰之间的问题。但中国对英国继续容纳华为和打破美国封杀很得看重，对英国继续维持贸易和投资低门槛的“表率作用”看得很看重。

英国容许华为最终加入英国5G网络建设的话，其他欧洲国家大概率会在不同程度上同样容许，加拿大也可能跟进。这对美国是灾难性的。这不仅置美国的国家信用于难堪之地，也使得美国禁止华为5G的基础瓦解。网络处于虚拟世界，国界的意义极大淡化。从波士顿上网访问旧金山的网站，难说网络通信到底是走芝加哥、盐湖城，还是多伦多、西雅图，或者是某种分流，各走各的道，在途中和目的地重新“组装”成最后的通信包。这就是说，如果华为真有安全漏洞，光美国禁止是不管用的。当然，美国始终无法证明华为的安全漏洞，加拿大和欧洲大量使用华为4G已经很多年了，也没有发现任何漏洞。英国只是发现了华为软件有质量问题，存在可能被黑客钻空子的安全隐患，但并没有发现任何已知和可证实的安全漏洞，更没有发现任何恶意后门。华为根据英国的反馈，已经开始全面重写基础软件，耗资几十亿。也就是说，重写完成和验证合格后，华为将更安全，从“存在隐患”变为“没有已知隐患”，更安全了，更没有商业理由禁止。

美国当然从来不是从纯商业理由鼓动禁止华为的，但政治理由而没有真金白银的补贴，盟国是不愿买单的。经济建设说到底是一个多快好省的问题，华为5G不仅成本更低，技术也更先进，西方缺乏真正的竞争对手。除非非经济理由（如战争或者可证实的安全漏洞）压倒经济理由，用更大的代价实现更低性能的关键基础设施是危害国家经济利益的。 “不就是几个钱吗”是不愁钱的才有资格说的，如今欧美谁都说不起这个话。

对于英国来说，在华为5G问题上得罪中国，还危害关键的中国贸易和投资，这是美国靠不住而欧陆更加靠不住的时候，最不能得罪的。现在还多出来一个香港问题。其实，英国可能对香港还有影响，但并不主动在香港搞事，政治表态基本上都是作为前宗主国“必须”说几句样子话，并无实质性行动。到现在，约翰逊自己也没有作为英国首相就香港问题直接发言，只有外相在那里嘟嘟囔囔。英国议会也相对低调，只有彭定康在那里自说自话。英国不需要与中国的紧张关系。

北爱尔兰问题可能迫使英国在悬崖边上向前走一步。本来有桥通向美国和中国同在的彼岸，但现在美中之间也出现了越来越宽、越来越深的峡谷，一座大桥正在被裂开为两座小桥，桥板还晃晃悠悠的，有时好像还在往回缩，英国怎么办？

据说约翰逊在第一次拜见女王的时候，女王说到：怎么这个时候还有人想当首相。约翰逊可能心里暗苦：你怎么说出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