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洋姐”到“洋公主”:东亚工业化中的性别剥削与国家动员逻辑

1894年甲午海战惨败后,李鸿章沉痛哀叹:“以北洋一隅之力,搏倭人全国之师。”这句悲鸣,不仅道出了清朝军事孤立的困境,更无意中揭示了近代东亚权力转移的核心秘密:日本之所以能迅速工业化并赢得战争,关键在于其构建了一种高度系统化、却极其另类的“发动人民”模式。这种模式并非基于民主参与或民生改善,而是通过国家强力主导,将全体国民——尤其是最弱势的女性——转化为国家战略资源:男性被征为士兵,女性被贩为“外汇生产者”。令人深思的是,半个世纪后,韩国在冷战格局下实现“汉江奇迹”,竟也沿袭了几乎相同的逻辑——全民服兵役、女性服务美军基地、海外劳工汇款创汇。从“南洋姐”到“洋公主”,东亚的工业化奇迹背后,是一条由性别剥削与国家暴力铺就的隐秘路径。

一、日本的“另类发动人民”:全民皆兵,女性皆“币”

明治维新后,日本迅速建立起一套直达个体的现代国家机器,其动员逻辑具有鲜明的工具性与等级性:

1. 男性:义务即忠诚,全民皆兵

a、1873年《征兵令》废除武士垄断军权,规定所有20岁以上男性必须服兵役;

b、学校教育、神社参拜、媒体宣传共同灌输“为天皇战死乃最高荣誉”;

c、甲午战争中,日本动员陆军17万人、海军全员,真正实现“举国为战”。

2. 女性:身体即资本,“南洋姐”成第二大外汇来源

a、国家虽未明文下令“出口妓女”,却通过《娼妓取缔令》合法化公娼,地方官僚纵容人贩,银行提供汇兑;

b、数十万来自九州贫困农村的少女被诱骗或被迫送往中国、东南亚、西伯利亚等地,在日本人开设的妓院中卖身;

c、她们汇回的美元、英镑、荷兰盾,长期位居日本第二大外汇来源,仅次于生丝出口;

d、据统计,1902年“南洋姐”汇款达1200万日元,相当于甲午战争赔款的5%,且是持续数十年的稳定现金流

福泽谕吉等“启蒙思想家”竟公开宣称:“女子以身体为国赚取外货,乃爱国之举。”

这种动员,表面是“全民奉献”,实则是将底层女性的身体商品化,作为国家原始积累的战略工具

二、甲午胜利:靠“另类群众路线”撬动国运

日本在甲午战争中的胜利,本质是国家整体动员能力对传统帝国的碾压

1.财政上:高额地税压榨农民 + “南洋姐”创汇 + 战争公债,使有限资源高度集中于军备;

2.人力上:男性当兵,女性“创汇”,全民被纳入战争经济体系;

3.制度上:中央集权直达基层,政令畅通无阻。

反观清朝:

1.军队派系林立(淮军、湘军、八旗互不统属);

2.财政依赖地方督抚,中央无法统筹;

3.民众视战争为“朝廷之事”,毫无参与感。

李鸿章所谓“搏倭人全国之师”,正是对这种国家—社会一体化动员模式的深刻领悟——

日本不是靠几艘军舰取胜,而是靠将整个民族锻造成一部高效战争机器。

三、历史的回响:韩国工业化中的“另类发动人民”

20世纪60年代,韩国在朴正熙军政府领导下开启“汉江奇迹”,其发展逻辑惊人地复刻了日本的路径——在威权体制下,通过全民兵役与性别分工,实现安全与发展的一体化动员

1. 男性:全民服兵役,锻造纪律国民

a、自1957年起,韩国实行义务兵役制,所有18岁以上健康男性必须服役18–21个月;

b、军营成为“纪律学校”,灌输服从、集体主义与反共意识形态;

c、退伍军人被优先录用进入大企业(如三星、现代),形成“军—企—政”精英网络;

d、逃避兵役者遭社会污名化,“服兵役”成为男子气概与公民责任的象征。

这与日本1873年《征兵令》如出一辙:通过强制军事训练,将分散个体整合为国家可调用的人力单元

2. 女性:服务美军,换取美元

a、韩国是美国在东亚最重要的军事盟友,驻韩美军常年3–5万人;

b、围绕美军基地形成“基地村”(기지촌),政府默许甚至组织女性从事性服务;

c、这些被称为“洋公主”(양공주)的女性,为国家赚取大量外汇;

d、同时,国家大规模派遣女性海外务工:

“德国护士”:超1万名赴西德,汇款支撑家庭与国家经济;

 中东女工:数万人赴石油国家从事家政、清洁工作。

1970年代,韩国官员公开称:“她们为国家赚取宝贵美元,应受感谢。”

与“南洋姐”一样,这些女性战后遭社会唾弃,晚年贫困孤独,直到21世纪才获迟来的承认。

四、日韩模式比较:扩张型 vs 依附型的性别政治

尽管相隔半个多世纪,日本明治至昭和前期的工业化路径与韩国朴正熙时代的“汉江奇迹”,在国家动员逻辑上呈现出惊人的结构性相似,尤其在对性别角色的制度化安排上。然而,二者所处的国际地位与主权状态存在根本差异,由此形成了两种不同类型的国家发展模型:日本是自主的扩张型帝国,韩国则是依附性的冷战前沿国家

主权状态上,日本自明治维新后迅速摆脱半殖民地危机,通过甲午战争、日俄战争确立东亚霸权,是一个具有完整主权并主动对外扩张的帝国;而韩国在1950年代朝鲜战争后,实质处于美国军事保护与政治影响之下,主权受限,其安全与发展高度依赖美韩同盟,属于典型的半主权依附型国家

这种地缘位置的差异,直接决定了两国资本原始积累的来源。日本一方面通过对内压榨农民和工人获取剩余价值,另一方面依靠战争赔款(如甲午2.3亿两白银)和海外殖民地资源完成跃升;尤为关键的是,它系统性地利用本国贫困女性作为“外汇生产者”——“南洋姐”的汇款长期构成国家第二大外汇来源。相比之下,韩国无法发动对外战争掠夺资源,转而依赖美国经济援助、出口导向工业利润,以及由女性创汇构成的非传统资本渠道,其中基地村性产业和海外女工汇款成为重要的补充性外汇来源。

女性的角色定位上,两国都将其身体与劳动纳入国家战略,但方向不同:日本将女性主动输出至其势力范围内的殖民地或半殖民地(如中国、东南亚),服务于本国商人、劳工及殖民机构;而韩国则是在美国驻军的现实下,组织本国女性服务于占领军及其衍生的消费经济,形成围绕美军基地的“性服务—外汇”链条。无论是“南洋姐”还是“洋公主”,她们都被国家话语塑造为“爱国奉献者”,实则沦为发展机器中的消耗品。

兵役制度的功能上,日本通过1873年《征兵令》打造“天皇之兵”,旨在对外侵略扩张,兵役是民族主义与帝国野心的载体;韩国自1957年实施义务兵役制,则主要是为了应对朝鲜威胁,在冷战意识形态下锻造“反共之民”,其功能更侧重于内部纪律整合与政权维稳,而非对外征服。

最终,两国的国家逻辑虽表象不同,内核却一致:日本以“富国强兵”为口号,走向对外掠夺的军国主义;韩国以“反共开发”为纲领,实行对内压榨与对美依附的发展威权主义。二者都依赖威权体制下的社会高度控制、对底层群体的系统性剥夺,以及对女性身体的政治经济学征用,来实现快速工业化与国家崛起。

这一比较揭示了一个残酷而普遍的规律:在缺乏社会权利保障与性别平等的前提下,所谓“高效发展”往往是以最弱势者的沉默牺牲为燃料的。

共同本质:两国都将女性身体与劳动视为国家战略资源,通过国家默许的性别剥削获取工业化所需的原始积累;同时以强制兵役塑造服从性国民,确保社会高度可控。

结语:被掩盖的真相——强大之后的“民主面具”

从“南洋姐”到“洋公主”,从甲午海战到汉江奇迹,东亚的现代化叙事中始终缠绕着一条被刻意遮蔽的线索:国家的强大,从来不是靠自由市场、公民社会或民主参与实现的,而是通过威权国家对社会最底层——尤其是女性身体与劳动——的系统性征用与牺牲完成的

日本在明治至昭和初期,从未有过民主;韩国在朴正熙时代,更是赤裸裸的军事独裁。然而,正是在这些高度压制、等级森严、性别压迫深重的体制下,两国完成了原始积累、工业跃升与军事动员。所谓“民主转型”,不过是它们跻身强国之列后,为融入西方主导的国际秩序而戴上的合法性面具——用以掩盖那段依靠剥削弱者、服务强权、践踏人权而崛起的真实历史。

今天,当人们赞美“日本模式”或“韩国奇迹”时,往往只看到新干线与半导体,却选择性遗忘那些沉没在南洋港口的少女、基地村中被污名化的“洋公主”、血汗工厂里自焚的女工。这种遗忘,本身就是权力叙事的一部分。

历史的真正警示在于:

任何将“发展”与“牺牲弱者”绑定的国家工程,无论日后披上多么文明的外衣,其根基都是血腥而虚伪的。

我们回望这段历史,并非要否定工业化本身,而是要戳穿那个被精心编织的神话——日韩的强国之路,从来不是靠民主起步,而是靠对人民(尤其是女性)的无情榨取;而所谓“民主”,常常只是强大之后用来粉饰过往罪责的修辞工具。

唯有直面这一残酷真相,才能避免将苦难浪漫化,将剥削正当化,将帝国的崛起误读为民族的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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