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牍墨迹构形中的审美自觉:超越实用书写的艺术动力(刘俊坡)

二十世纪初以来,战国、秦汉简牍(如睡虎地秦简、银雀山汉简、居延汉简等)的陆续出土,极大地重塑了学界对汉字书写早期演进的理解。这些墨迹以其鲜活的“书写性”,打破了“篆—隶—楷”线性演变的单一叙事,揭示出一个动态、多元而充满生命力的书法原生态。

长期以来,对简牍墨迹构形的研究,多聚焦于文字学、历史学与文献学价值,其形态成因常被归咎于工具、材料、速度等外部的物质与技术因素。诚然,毛笔的特性、简牍的形制、政务军务的效率需求,构成了书写的客观框架。然而,在这一框架内,墨迹所展现出的丰富笔法、灵动结体与生动气韵,远非“实用”二字所能涵盖。笔者认为,在诸种客观条件之上,书写者内在的、自觉或不自觉的审美功能,是塑造简牍墨迹独特艺术风格的深层动力与核心变量。 它不仅是实用与美观的简单叠加,更是一种能动的、反向塑造文字构形的内在力量。正是这种审美功能,驱动了简牍书法从“工”到“写”、从“法”到“意”的关键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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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实用与审美的共生:从“规范”到“美化”

文字的实用功能要求清晰、规范、易识,这是构形的基础。然而,审美功能的介入,则在规范之上开启了美化与演进的进程。

笔画的审美化生成:以“波磔”为例篆书线条的均匀圆润体现了一种秩序美。而在简牍的快速书写中,为求流畅与节奏,产生了提按、顿挫与方折。其中,隶书标志性的“波磔”最具说服力。其起源虽与右手书写生理有关,但在汉简(如《武威仪礼简》《居延汉简》)中,主笔横画被刻意舒展、强化为“蚕头雁尾”,成为视觉焦点与节奏支点。这种对笔画末端形态的夸张与修饰,已远超简化需求,是书写者主动进行审美塑造的明证。结体的主动营造:“欹侧”与“避就”中的空间意识简牍的狭窄形制迫使字形纵向压缩,但书写者并未被动适应,而是主动将限制转化为创造的契机。他们打破篆书绝对对称,通过笔画的倾斜(欹侧)与部件间的呼应穿插(避就),在动态中寻求新的平衡。例如,汉简中“口”部的上宽下窄斜势,“亻”旁与右部的顾盼之姿,都在增强视觉张力与生动性的同时,无损于识读。这种对内部空间的敏感经营,标志着书写者空间审美意识的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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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书写过程的韵律化:时间性注入构形

简牍墨迹是“一次性”书写过程的凝固,其构形深深烙印着时间维度中的节奏与韵律,这是审美功能介入的又一关键路径。

笔势连贯与“字组”韵律为提高速度,笔画间、字间的空中笔势得到强化,并化为纸面的牵丝映带。这使得单字不再是封闭的图案,而成为气脉贯通的节点。在《神乌傅(赋)》等草化简牍中,常见因笔势连绵形成的“字组”,打破了字的孤立性,在章法上产生了如音乐节拍般的韵律感。书写者通过运笔的疾徐、轻重的控制,主动营造疏密、虚实的变化,这本身就是一种高级的审美创造。提按顿挫:节奏感的内化与物化书写节奏更深植于笔法本身。简牍墨迹中丰富无比的提按动作,将时间节奏凝结为空间形态。一个长横可能包含逆锋起笔(按)、衄挫调锋(提)、中锋行笔、渐按、挑出(提)等一连串节奏化的动作。书写者在其中体验和追求的,已不止于正确,更在于通过操控毛笔,获得一种与身心共鸣的审美快感。那些或厚重或轻灵的线条,正是内在节奏感的外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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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地域与个性:审美自觉的多元表达

当工具与制度构成共性基础时,地域文化与书手个性便成为审美功能最鲜明、最富创造性的展现场域。

地域审美风尚的烙印对比楚简(如郭店楚简)的奇诡浪漫、笔画摆动,秦简(如睡虎地秦简)的质朴严谨、法度井然,以及汉简(如西北居延汉简的率意豪放与江淮尹湾汉简的各异风貌),其风格差异远非工具与速度所能解释。这实质是楚文化的神秘浪漫、秦文化的理性秩序、边塞环境的粗犾豪迈等不同地域审美心理,在集体书写中的自然流露与长期积淀。书手个性的无意识投射即便同批简牍中,不同书手的风格也判然有别:抄经者的精到典雅,与文书吏员的信手拙趣,形成鲜明对比。这种差异,是书写者个性、气质、情感乃至即时心境在无意识或有意识层面的投射。他们在遵循基本规范的前提下,于用笔、结体、行气中做出了属于自己的审美抉择。这种“无意于佳乃佳”的状态,使得简牍墨迹世界丰富多彩,也最强有力地证明了审美功能作为一种内在驱动力,始终活跃于实用书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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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后世书法审美的先声

简牍墨迹中由审美功能孕育的构形特质,并未湮灭于历史,而是深刻塑造了后世书法的审美体系与创作范式。

“书写性”与笔法体系的源头后世书法的核心“笔法”,其本质是对线条质感的审美追求。简牍墨迹完整保存了篆书笔法向隶、草、行、楷演进的中介状态,其中丰富的提按、顿挫、衄挫、绞转等技巧,以及对线条力感、厚度的探索,直接为后世“锥画沙”、“屋漏痕”等高级笔墨意境提供了源头活水。“天真”、“古拙”审美范畴的奠基简牍墨迹在二十世纪初的大量出土,恰逢书法界寻求突破“馆阁”僵化之时。其构形中天然率真的“欹侧”、“生拙”、“不拘一格”,被书家视为革除时弊的良药,进而推动“天真”、“古拙”、“自然”成为与“精工”并重的重要审美范畴。简牍证明,最高级的美感不仅存在于精心雕琢,也同样蕴藏于瞬间的、原生的挥写之中,这极大地拓宽了书法的艺术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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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论

简牍墨迹的构形,是在工具、材料、效率等客观条件构成的刚性框架内,由多元因素共同塑造成的艺术结晶。然而,在这个框架中真正赋予其鲜活生命与千姿百态的,正是书写者内在的审美功能。 它并非实用之外的附加装饰,而是与实用目的交织共生、相辅相成的能动力。这种力驱动笔法从单一走向丰富,促使结体从平正走向险绝,赋予章法以时间性的韵律,并最终烙印上地域的底色与个性的光芒。

因此,深入阐释简牍墨迹构形背后的审美动因,不仅使我们能更全面、更深刻地理解中国书法艺术起源的本质——它从伊始便是实用性与艺术性、理性规范与感性表达的有机统一——也为当代书法创作在继承传统、开拓新境时,提供了审视“书写”本身价值的古老而永恒的灵感源泉。在简牍的方寸之间,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历史的记录,更是先民审美心灵在笔端最初、最生动的跃动。(刘俊坡)

来源:民生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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