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来讲一部真正的“悼明之作”《桃花扇》

今天来讲一部真正的“悼明之作”《桃花扇》。

《桃花扇》和《西厢记》、《牡丹亭》、《长生殿》一起，并称为古代四大名剧，并且是唯一一个以“国家灭亡”为背景的。

对了，这部剧在清朝也是禁演的，康熙三十九年，桃花扇在北京首次演出后就被封禁，清廷一开始对作品还颇为赞赏，然而演出后就发现观众捶胸顿足痛哭流涕……觉得不对劲，于是禁止演出，因为作者孔尚任是孔子后人，怕激化矛盾，所以只是让他罢官回家，虽然禁了演出，但本子还在民间流传。

这部剧没有隐喻，所有重大历史事件全部属实。

桃花扇“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表面上讲的是侯方域和李香君的爱情故事，实际上讲的是明朝的国破家亡，以及南明那些士大夫、军阀、地主们是如何毁掉明朝的。

我们从结尾开始讲，因为结尾有篇著名的曲子，叫做《哀江南》，当年在教科书上，是人人都要背的——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这一段，简直是千古绝唱，听着都能落泪。

这个唱《哀江南》的人，叫做苏昆生，听他唱曲子的，叫柳敬亭，苏昆生是明末鼎鼎大名的唱曲家，号称南曲天下第一，经常出入公卿门下；那个柳敬亭名气更大，他是著名的说书先生，有豪侠气概，曾经在军阀左良玉麾下做幕僚，深得左良玉信赖，人称“柳将军”。

柳敬亭的评书出神入化，黄宗羲评价“敬亭既在军中久，其豪滑大侠、杀人亡命、流离遇合、破家失国之事，无不身亲见之。且五方土音，乡俗好尚，习见习闻。每发一声，使人闻之，或如刀剑铁骑，飒然浮空；或如风号雨泣，鸟悲兽骇。亡国之恨顿生，檀板之声无色，有非莫生之言可尽者矣。”

翻译一下，就是说柳敬亭评书大成，是因为亡国之恨，让他悲愤交加，讲历史故事，就更加炉火纯青。

此时，他们的大明亡了，史可法死了，左良玉死了，左良玉的儿子降清……这两人只能隐居避世，一个当樵夫，一个做渔夫，相约到明孝陵来哭大明。

哀江南开篇，还描绘了当时明孝陵的凄惨衰败景象——“野火频烧，护墓长楸多半焦。山羊群跑，守陵阿监几时逃。鸽翎蝠粪满堂抛，枯枝败叶当阶罩；谁祭扫，牧儿打碎龙碑帽”。

苏昆生的曲子，柳敬亭的说书，都是一时绝唱，所以在戏曲中，由他们俩为明朝画上句号。

这两人，也是《桃花扇》的线索和引子，就和《红楼梦》里的渺渺道人和茫茫大士一样。

开篇是一个俗套的故事，明崇祯末年，四大才子之一的侯方域遇到了善良的佳人李香君，侯方域出身士族，父亲是朝廷高官、东林党领袖，李香君是秦淮河上的一个歌妓。

当时侯方域来南京参加科举考试，落第未归，寓居在莫愁湖畔，经杨龙友介绍结识李香君，两人情好日密，私定终身。订婚之日，侯方域题诗扇为信物以赠香君。

明末有个“复社”，自居清流，类似于“小东林党”，侯方域就是复社成员，当时魏忠贤的余党阮大铖也隐居在南京，为复社士子所不容……阮大铖得知侯方域手头拮据，遂以重金置办妆奁，托其结拜兄弟杨龙友送去以笼络侯方域，想要借以缓和与复社的关系，被性情刚烈的李香君看破，退回妆奁，阮大铖因此怀恨在心。

李自成攻占北京，崇祯帝自缢身亡，马士英、阮大铖在南京拥立福王登基，改元弘光。

在复社看来，马士英、阮大铖都是“阉党余孽”，东林党和阉党是立场之争，要继续斗下去，马、阮也擅权乱政，迫害复社士子。

注意，我们这里讲的的文艺作品桃花扇中的南明，并不完全是真实历史上的南明。

这个时候，镇守武昌的宁南侯左良玉以“清君侧”为名兵逼南京，左良玉拥有当时军阀中数一数二的实力，弘光小朝廷恐慌万分。

侯方域的父亲，是明朝户部尚书、东林党党魁侯恂，注意，这个侯恂，也叫“侯大帅”，曾经带过兵，左良玉是他的门生，后来镇压李自成起义失败，被下狱治罪……后来李自成攻破北京的时候，又把他放了出来，他逃到江南，一直活到顺治十六年。因为侯恂曾经对左良玉有知遇之恩，侯方域为了南明的朝廷，写信劝阻左良玉，却被阮大铖诬陷为暗通叛军，侯方域只能逃往扬州，投奔督师史可法，参赞军务。

戏剧中，左良玉全军尽出，自汉口至蕲川，火光接天，顺流东下到了九江，总督袁继咸到船上相见，忽然城内火起，他的侍从向左报告，说是袁继咸的部队烧杀反叛。事后左才知道是他的部将干的好事，自觉对不起袁继咸，大为悔恨，呕血数升而死。死后众叛亲离，儿子左梦庚降清，只有一个唱曲儿的苏昆生替他收尸。

扬州那边，史可法也陷入了困境，他要协调江北四镇军阀之间的矛盾，还要安抚来自于李自成余部的悍将高杰，还要尝试“联虏平寇”，还要面对南明小朝廷的各种掣肘……焦头烂额。然而，更逆天的事情发生了，大敌当前，高杰和黄得功却互相攻打，史可法使尽浑身解数才斡旋下来，结果同为江北四镇之一的许定国诱杀了高杰，拿着他的人头投降清朝，给自己抬旗去了。黄得功堪称忠勇，但刘良佐叛变，黄得功陷入重围，要害中箭，死战不能脱，大呼一声“大小三军，都来看断头将军”，然后自杀殉国。

江北四镇不攻自破，无数明朝兵将直接降清，扬州沦为一座孤城，史可法拒绝清军的劝降，与城偕亡……“三千扬州子弟兵，一千迎敌，一千内守，一千外巡。上阵不利，守城。守城不利，巷战。巷战不利，短接。短接不利，自尽”

戏剧中做了改编，史可法不是死于城中，而是出了城，但他看到了扬州城的惨状，“望烽烟，杀气重，扬州沸喧，生灵尽席卷，这屠戮皆因我愚忠不转”。“兵和将，力竭气喘，只落了一堆尸软。”

“无家可归，无国可投，这滚滚长江就是我葬身之地”。

“到如今，满营将士具为忠魂，一门家眷具殉国难。将俺孤身一人，无家可归，无国可投，这滚滚长江，滚滚长江，便是俺史可法葬身之地.”

“累死英雄,到此日看江山换主,无可留恋.”

史可法翻身一跃，沉入江底。

就在侯方域在史可法身边参赞军务的时候，弘光朝堂中的奸贼阮大铖却在迫害他的妻子李香君，阮大铖逼迫李香君嫁给漕抚田仰，李香君以死相抗，撞破额头，血溅定情诗扇。后来杨龙友将扇面血痕点染成桃花图，这就是桃花扇的文眼。

阮大铖邀马士英在赏心亭赏雪选妓，被李香君趁机痛骂以泄恨，但仍被选入宫中教戏。李香君托苏昆生将桃花扇带给侯方域，侯方域回南京探望，却被阮大铖逮捕入狱。

最后，清军渡江，弘光君臣逃亡，侯方域出狱，避难栖霞山，在白云庵相遇李香君，在张道士点醒之下，国破家亡，爱情也就没了意义，二人双双出家。

《桃花扇》至此完结。

戏剧中，侯方域善良，李香君刚烈，杨龙友圆滑，左良玉刚愎，高杰跋扈，黄得功忠勇，史可法悲壮，阮大铖无耻，马士英阴险，苏昆生和柳敬亭有古侠士之风。

但戏剧是戏剧，现实是现实。

现实中，史可法被拜为东阁大学士，督师扬州，是南明抗清的最高军事统帅，但他的才能，不足以承担如此重任，政治上也颇为幼稚，对清朝贵族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甚至还试图“联虏平寇”，扬州城史可法在扬州的抵抗总时长约7天，但‌因为组织混乱，真正的战斗仅持续不到一天‌，然后扬州城破，清军大肆屠杀掠劫。史公壮烈殉国，成就了他最大的名声。

左良玉是明末军阀中战斗力最强的一支，击败过张献忠，但惨败于李自成，多次在战争中拥兵观望，坑害同僚，后来在武昌拥兵自重，南明弘光朝堂他为宁南侯，加太子太傅，他不去打清军，却以“清君侧”的名义进军南京，实际上就是造反……他死后，儿子左梦庚率大军投降清朝。

黄得功确实是一员猛将，年少从军，常年在辽东和后金作战，后来又讨伐农民起义军，屡立战功，作战极为勇猛，经常亲自陷阵杀敌，人称“黄闯子”，连左良玉也怵他三分……到了左梦庚降清的时候，局势糜烂，黄得功独守太平镇，朱由崧逃到了他的军中，黄得功誓死守卫，他一支胳膊受伤都快断了，依然提刀上阵，同为江北四镇之一的广昌伯刘良佐降清，带着清军前来围攻，黄得功怒斥奸贼，殊死搏杀，最后脖子中箭，黄得功知道大势已去，就扔了刀，拾起刚才拔下来的箭刺喉而死。临终前感叹：“我自束发从军至于今，年六十三矣，战必胜，攻必取，蒙国恩为上将，爵至封侯，志在复两京，成大明中兴。今不幸贼起肘腋，中我要害，岂非天哉！男子死则速死，不可为人所辱。”

桃花扇中黄得功的形象，也最符合历史上的形象。

那个背刺他的刘良佐，率部十万降清，俘虏弘光帝于芜湖，攻破江阴，大肆屠杀江阴百姓。

阮大铖历史上是个投机小人，他本是东林党出身，高攀龙的弟子，身居《东林点将录》，然后又投靠阉党，后来又避祸南京，再投机弘光小朝廷，最后降清，然后死在清军进军的路上。

马士英在《桃花扇》中也是奸邪之辈，但真实的历史上，马士英在弘光朝覆灭后，被大明绍宗、鲁监国两势力拒之门外，于是盘桓于浙江一带，期间多次参与抗清战役，直到在江浙一带最强大的抗清势力吴日生的部队兵败后，马士英遁入空门躲避清廷缉拿，后因叛徒出卖，被清廷抓获，最终不屈就义。

而《桃花扇》的主角侯方域，也是有争议的，他并没有像戏剧中那样出家，而是隐居了起来，号称要做明朝的遗民，但他的哥哥于顺治三年成为了满清第一科的进士……

清朝多尔衮摄政期间，汉人在朝者，又形成南北之争，北则冯铨，南则陈名夏，等于前明阉党与东林党之争的延续。这些在朝的南北汉人官员，为了壮大势力，就要拉人下水，于是就导致了大量前明士大夫的复出，首先就是大名鼎鼎的吴梅村，当时朝中南派的首脑为两陈，江苏溧阳的陈名夏，浙和江海宁的陈之遴，陈之遴是吴梅村的儿女亲家。两陈举荐，吴梅村就征进京，做了清朝的国子监祭酒。

侯方域曾经写信劝吴梅村不要复出当清朝的官，然而，侯方域自己也参加了清朝的科举考试，还考中了副榜，据说侯方域为了故意不中举，卷子只写了一半，结果还是中了，他做了《壮悔堂文集》和《四忆堂诗集》以表明心迹。当时就有人质疑他：“你要做清朝的官，就不必再念明朝；既念明朝，就不该“赴试猎官。”

这件事成为了历史公案，毕竟谁也不知道侯方域到底在想什么。侯方域应试中了贡生之后，并未当官，回到他的“壮悔堂”隐居，顺治十一年去世，年仅三十七岁。

在抗日战争时期，剧作家欧阳予倩先生曾改编过这部剧本，将结尾改成侯方域剃发留辫，改换清服入仕，找到李香君后，李香君愤而和其断交，以讽喻当时的卖国汉奸汪精卫之流。1964年剧作家梅阡、孙敬把它改编成电影剧本，采用的是欧阳予倩剧本的结尾。

其实侯方域确实是重要人物，当年史可法写给多尔衮拒绝劝降的信，就是他代笔的，孔尚任《桃花扇》的主要故事情节，也来自于侯方域自己写的《李姬传》和《阮大铖》……历史上，李香君真实存在，做过一段时间侯家的小妾，后来被侯恂发现了她歌妓的身份，将其赶出了家门，令其独自居住。

《桃花扇》的故事，大部分是真的，甚至就连东林党、阉党之争，都从明朝斗到了清朝，从文学作品，斗到了现实中。

最后，说到那个东林党魁首侯恂，他一直活到顺治十六年，比儿子侯方域活得还长。

实际上，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每当朝代灭亡之计，都会有大量的悼亡之作，都是直接书写，不需要隐喻，大部分也都能流传下来，封是封不住的，它不是不想，它是没那个能力，大家不要高估封建王朝的控制力，清朝特别坏，但不要把它想象成什么无所不能的宇宙克苏鲁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