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胡善联教授：他推动卫生经济学本土化，89岁仍在学习！

　　复旦大学公共卫生学院胡善联教授深耕公卫领域六十余载，他引介卫生经济理论，搭建学科体系，推动政策落地，培育万千人才，以坚守与奉献护佑人民健康。

　　由于一系列杰出的贡献，胡善联教授获得第六届“泰山奖”公共服务奖。“医学界”专访胡善联教授，听他讲述奖项背后的公卫故事。

　　撰文 | 汪航

　　在中国公共卫生领域，一位耄耋老者至今仍活跃在学术一线。

　　89岁的胡善联是复旦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教授、原上海市卫生发展研究中心主任，曾任第一届国务院深化医药卫生体制改革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世界卫生组织卫生政策和系统研究联盟理事等职，是我国公共卫生领域的开拓者之一。

　　六十多年来，胡善联教授深耕流行病学、卫生经济学、药物经济学等领域，从无到有地引进了一套科学的决策工具，并成功将其从学术概念转化为影响亿万国民健康的医疗卫生政策。

　　他的一系列开创性工作，为中国医疗卫生资源的科学配置、医保基金的精细化管理以及医药产业的创新发展，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理论基础和方法支撑，影响深远且持续至今。

　　“我已经89岁了，虽然一个人的生命总是有限的，但我遵循的原则是终生学习，活到老，学到老，服务到老，不断学习国内外学科的研究新进展与新知识，并向同道传播。”胡善联教授说。

　　改写传染病防治策略

　　上世纪八十年代及以前，中国公共卫生领域面临双重困境：医疗资源匮乏与公卫学科体系欠缺。

　　1953年，年仅17岁的胡善联考入了上海第一医学院（现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原本想要投身临床数死扶伤的他，却阴差阳错进入了当时新成立的公共卫生系。

　　尽管一开始对公卫专业有些迷茫，但随着学习的深入，胡善联愈发认同“维护和促进健康，提升生命质量”的学科理念，于1957年以优异成绩毕业，留校担任流行病学教研室助教。

　　上世纪70年代胡善联参加上海市振東医疗队留影(左四)

　　彼时，作为我国首届公共卫生专业毕业生的胡善联，已在流行病学领域崭露头角。

　　他于1962年遴选为在职研究生，师从我国著名流行病学专家苏德隆教授，深入青浦农村开展流感等实地调查，奠定了“实践出真知”的治学理念。苏德隆教授是中国流行病学家、公共卫生学家，长期从事血吸虫病防治研究。

　　胡善联向“医学界”回忆，当时农村条件十分艰苦，在位于青浦县的教学基地学习期间，恰逢该地流感爆发，他不顾个人安危，自发深入当地居民家中开展流感的家庭聚集性调查研究，基于一手资料撰写成文，提出了切合实际的防控建议。

　　这件事使他倍受鼓舞，也充分领悟到“实践出真知”的内涵，促使他养成了实地开展调查研究的习惯。日后，尽管胡善联所从事的研究方向历经了多次转变，但是做真实、客观的调查研究的初心，始终未曾改变。

　　1980年，作为国家第一批公派留学生，胡善联赴英深造，在伦敦大学热带病与卫生学院攻读医学微生物学硕士学位。

　　同一时期，国内的红眼病、病毒性肝炎等传染病肆虐，他想要改变现状，便放弃了熟悉的流行病学专业，转而攻读医学微生物学，为归国后应对疫情储备技术力量。

　　1988年，上海市发生食源性甲型病毒性肝炎大流行，胡善联带领研究团队追根溯源，深入毛蚶捕捞源头江苏启东地区，研究流行病起因与预防措施。“一身泥，一身水，一身汗”，这是对他和研究团队工作场景最贴切的写照。

　　经过不懈努力和反复研究试验，他们终于摸清了食源性甲型病毒性肝炎的规律，其研究成果促成了相关防治策略的重大调整，最终成功控制了疫情，其研究团队被评为上海市“五一”劳动先进集体。

　　搭建中国卫生经济的理论根基

　　回国后，胡善联承接了一项开创性任务——参与建立全国首个卫生管理培训中心。

　　当时，国内卫生管理领域仅有政治经济学理论支撑缺乏现代卫生经济学的资源配置、供需平衡等核心认知，而医疗资源短缺与群众健康需求增长的矛盾日益突出。

　　在这样的背景下，他于原上海医科大学（现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搭建起卫生管理教学体系，牵头引入美国中华医学基金会资助，引进西方卫生管理与经济学核心理论，逐渐搭建起我国卫生管理学科的雏形。

　　“当时我们学的是政治经济学，要把西方经济学核心引入中国，无异于平地起高楼。”胡善联回忆道。第一步，先从学科搭建和人才培养做起。

　　1982年后，胡善联开始系统推进公共卫生教育体系改革，覆盖专科、本科、硕士、博士各层次，形成阶梯式人才培养模式。他主导的复旦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成为我国公共卫生管理教育的重要基地，培养了大量专业人才。

　　这一学科体系的搭建，也为后续卫生经济学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的教学与研充平台。

　　第二步，是将西方理论本土化。1990年，胡善联出任原卫生部与世界银行联合组建的中国卫生经济培训研究网络中方协调人，开启了卫生经济学本土化的艰难探索。日后，该网络逐步覆盖28所成员院校单位，15年间培训了大批卫生行政干部与高校师资，上海地区亦有不少卫生系统人才出自这一培训体系。如今，这些学员已成为各地卫生经济领域的顶梁柱。

　　彼时，国内对西方卫生经济学理论知之甚少，他便带领团队翻译世界银行旗舰计划的系列救材，并引进36个国家的药物经济学评价标准，牵头编写150万字的《药物经济学评价指南》，系统梳理不同国家的卫生技术经济学评价指南评估类型、供需理论、成本-效果分析、预算影响分析、报告方式等核心工具，为我国药物经济学评价指南提供国际经验，将20年来的药物经济学的实证研究和政策转化的成果进行总结，出版10余本专著。

　　他参与撰写世界银行《卫生保健筹资：中国的问题及选择》报告，并将中国卫生筹资困境与国际经验结合，提出差异化解决方案;撰写联合国发展计划署1997年人类发展报告卫生与营养篇章，让中国卫生经济研究走向国际舞台。

　　针对西方理论与中国实际脱节的问题，胡善联教授回忆，他自始至终坚持“国际视野+中国国情”的融合路径，在实践中探寻真理。

　　胡善联教授(右)曾获中华医学科技奖卫生政策个人奖原卫生部部长陈竺(左)为其颁奖

　　与国家需求同频共振

　　“卫生研究的价值，在于解决老百姓的实际问题。”这是胡善联教授坚守六十载的信念。他的研究，始终扎根中国一线，直击改革痛点。

　　新农合初期，我国曾实行“家庭账户+统筹基金”模式，但胡善联通过反复调研发现，贫困农民因健康意识薄弱难以受益国家财政补贴，公平性存在不足，随即撰写成报告，为医疗政策制定提供参考意见。

　　这份饱含基层实情的报告得到时任卫生部部长高强批示，最终推动全国取消家庭账户，实现资金统筹使用，医保基金共济能力大幅提升。

　　到了2007年，恰逢新医改前夕，他作为复旦大学团队核心成员，参与制定的部分医疗改革思路被纳入最终方案，为我国医疗事业发展出谋划策。

　　他还曾作为医保谈判核心专家，推动建立的成本-效果分析体系，让集采物价格大幅下降的同时，为创新药腾出医保空间，实现“保基本”与“促创新”的平衡。

　　“医学界”梳理发现，六十余年来，他发表300余篇论文，多项建议转化为国家政策，从传染病防控到医保制度建设，从药物定价到基层医疗优化，处处留下他的学术踪影。

　　“一门学科的发展，关键在人。从教以来，胡善联培养了35名硕士生、25名博士生，千余名不同学制的学生其中不乏卫生行政部门负责人、医学院及医院院长等行业领军者。

　　他始终坚持“理论+实践”的培养理念，要求学生理论联合实际，走出去进行调研，并带着学生深入农村乡镇卫生院、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在实地调研中发现问题，指导工作即便到了笔耋之年，他仍坚持参加学术会议，提前备课仔细聆听每一位发言者的意见，这种治学态度深深影响着后辈。

　　在人才培养的同时，胡善联着力构建可持续的公共卫生技术体系。作为我国卫生技术评估(HTA)事业的核心推动者，他牵头成立多个地区性药物经济学研究组织，每年培训百余名专业评估人员，这些人才成为医保药物评审的骨干力量。如今89岁的胡善联，依然担任上海市政府特聘专家不同智库、专业组织的首席专家和顾问，持续为医疗改革建言献策。

　　他主编的《现代卫生经济学》被学界誉为“最全面、最权威的卫生经济学著作”；他推动建立的卫生经济培训网络药物经济学评价体系、HTA人才队伍，构成了中国公共卫生事业可持续发展的核心支撑。

　　“价值医疗泰山奖不是我个人的荣誉，而是对公共服务精神的倡导。”胡善联教授表示，希望未来能进一步坚持卫生工作方针、让卫生资源物尽其用，让医疗卫生改革惠及民生，让公共卫生事业守正创新，薪火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