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托北大语料库，再评语文教材《茶馆》节选部分“踏拉”一词的错误

​在现行的2019年国家教材委员会审核通过的高中教材《语文》（选择性必修）下册第58页，第二单元第8课老舍的经典话剧《茶馆》的第一幕中，有这么一句关于人物的动作说明：“唐铁嘴踏拉着鞋，身穿一件极长极脏的大布衫，耳上夹着几张小纸片，进来。”其中“踏拉”一词明显是一个生造的错词。 

在上海辞书出版社的网络版《辞海》中，根本查不到“踏（tà）拉”一词，但是可以顺利查到“趿(tā)拉”。“趿拉”一词的意思是：“穿着没有后帮的鞋或把鞋后帮踩在脚后跟下。”根据《康熙字典》的解释，从“踏”和“趿”的字义来看，“踏”字意为“足着地”，与“拉”在字义上并不适合组成词；而“趿”意为“进足有所撷取”，与“拉”组合表示“穿着没有后帮的鞋或把鞋后帮踩在脚后跟下”很合适。 

 《康熙字典》对“踏”字的解释是“足著地也”。具体解释如下：

《廣韻》：他合切；《集韻》：託合切，音塔。《玉篇》：足著地也。又，《集韻》、《韻會》、《正韻》達合切，音沓-踐也。《說文》本作蹋，今文作踏，或作蹹。郭茂倩《樂府》有〈踏歌詞〉、〈踏歌行〉。 

 《康熙字典》对“趿”字的解释是“进足有所撷取也”。具体解释如下：

《唐韻》：蘇合切；《集韻》、《正韻》：悉合切，音馺。《說文》：進足有所擷取也。又，《集韻》：七入切，音葺。《博雅》：趿趿，行也。 

 对“踏（tà）拉”和“趿(tā)拉”两个词进行古汉语溯源，我在北京大学古代汉语语料库中查到了以下资料：



这四个文档中“踏拉”的作用都是做拟声词



在“趿拉着鞋”的搭配中都是使用“趿拉”。

 我在北大语料库中还查找到了“踏趿”一词，并找到12个文档。这些文档大多与北宋吴曾的《能改斋漫录》有关系。

1.俗语不振者为踏趿，唐人已有此语。《酉阳杂俎》：“钱知微卖卜，为韵语曰：‘足人踏趿，不肯下钱。’”



另外在商务印书馆出版、北京新华印刷厂印刷的《辞源》（1988年版）中，我也查到了“踏趿”一词。

 2.[踏趿]不振者，不顺当。宋吴增《能改斋漫录》二《事始》：“俗语以事之不振者为踏趿。唐人已有此语。《酉阳杂俎》钱知微卖卜，为韵语曰：‘足人踏趿，不肯下钱。’”按今本《酉阳杂》六《艺绝》作“踏跋”。清吴文英《吴下方言考》十一：“吴中谓人作事迟缓曰踏趿。音踏殺。” 

 从《词源》的查证结果来看，唐代已经有“踏趿”一词。另据清代胡文英在《吴下方言考》（十一）中考证，“踏趿”应该读成“tǎsā（或者tāshā）”。也就是说“踏趿”本是南方方言中的古词汇。 

 其实直到现当代，我国华中、华南、华东的方言中都有这个词，譬如：“你不要把个孩子（指鞋子）趿（sā）dou，孩子（指鞋子）都被趿（sā）坏了。”其中“趿”字的意思仍是指“进足有所撷取也”，与“拉”组成“趿拉”则指“穿鞋时把鞋子后帮踩在脚后跟下”。

 那么老舍先生的《茶馆》里，为什么会把“趿拉”误写成“踏拉”呢？我以“趿拉”为关键词，在北京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进一步查找，找到了179个有效的文档。这里选取典型的语料片段列举如下。 

 3.手里拿著根钓鱼竿儿钓鱼呢。感化他的心。船上三枝桅杆很高。趿拉著鞋儿。牵肠挂肚的很难受。（[日]广部精《亚细亚言语集》）

 4.她穿着件粉红的卫生衣，下面衬着条青裤子，脚上趿拉着双白缎子绣花的拖鞋。（老舍《骆驼祥子》）



5.洗桂秋一向是十点多起床的，也被惊醒。披着大花的印度绸装梳袍，趿拉着漆皮的拖鞋，找了厉树人们来；人多，好壮一壮胆。（老舍《蜕》） 

 6.一天清早，我们化装为反动官兵，闯进了邓庄铺。联保主任斜挎着枪，趿拉着鞋，迎面走来。（出自于1961年的《人民日报》）



以“踏拉”为关键词，在北京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继续查找，找到38个含“踏拉”一词的文档，去除类似“脚踏拉丁美洲”之类的无效文档，其中有效的文档约为9个。这里选取4个典型的文档列举如下。 

 7.忽听外面“踏拉、踏拉”地声响，猛见帘儿一动，蒋爷从外面进来……正在思索，只见蒋爷进来，头巾也戴上了，鞋也不“踏拉”着了，早见他一躬到地。柳青连忙站起，还礼不迭。（清代石玉坤《七侠五义》）

 8.春英也披衣起来，赤著两只肥脚，踏拉著两只破鞋，一手挽著单裤，气愤愤的出来道：“龙王庙著火，他妈的慌了神儿啦？掂记什么呢？杂宗王八蛋！”（王冷佛《春阿氏》） 

 9.赵子曰在屋中喊：“明天怎么过节呀？”“你猜怎么着？”武端光着脚，踏拉着鞋走过第三号来：“明天白日打牌，晚上去听夜戏。好不好？”（老舍《赵子曰》）

 10.他最恨的是对门那家正香村：掌柜的踏拉着鞋，叼着烟卷，镶着金门牙。（老舍《老字号》） 

 另外一些微信公众号和微博刊登的文章里面提到过一种拖鞋叫“踏拉板儿”。这些语料显示得很清楚，十九世纪的清朝末期，日本人广部精编撰的汉语官话中就有“趿拉”一词。而老舍的作品中，既有正确的写法“趿拉”，也有不正确的写法“踏拉”（少数作品）。

总之，无论从字义、词源还是词语运用的情况看，“踏”字都不合适与“拉”组成词，毕竟唐铁嘴把鞋完全踩在脚下，他根本就没法走路，更不可能走进茶馆！而错误的“踏拉”一词，到底是不是老舍写出来的，那就得去问出版社和当年编写老舍作品的编辑们了。 

 作者手记：在公众号编辑好的文档图片和格式都复制不过来，这篇文章就只能这样了。另外这一篇关于文字辨误的文章，本来是几个月前发给北大教授和《咬文嚼字》杂志的，可惜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年头钻研真学术问题大多是这种结局，笔者也习惯了，但是对于广大跟语言文字打交道的人来说，这种较真应该是很有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