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多想,只管开始做!

要读书,怎生读?

是不是有什么独门秘籍,可以一天顶人家十天呢?

朱熹夫子说了:

“书只贵读,读多自然晓。今即思量得,写在纸上底,也不济事,终非我有,只贵乎读。这个不知如何,自然心与气合,舒畅发越,自是记得牢。纵饶熟看过,心里思量过,也不如读。读来读去,少间晓不得底,自然晓得;已晓得者,越有滋味。若是读不熟,都没这般滋味。”

即:没啥道理可讲,“这个不知如何”。

所以,只管读,别的再说。

要写字,怎生写?

尼尔·盖曼说:写完一个,持续写。

要写字,怎生写?

尼尔·盖曼说:Write, Finish Things, Keep wri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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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恩·沃尔夫:Start the Next One!

500

帕慕克说他在书桌前,每天坐十小时。

听了这话,真是坑人:我们要的是诀窍,是建议,是张无忌练五年就抵张三丰一百年的是道,是游刃有余的秘方,你却叫我们照样子夯练!

坑死人啦!是把我们当傻瓜吗?

但稍微回想,还真是。庖丁能游刃有余之前,也解了十九年牛呢。

苏轼《东坡志林》里记了欧阳修的一段话。别人跑去问他写字的诀窍,欧阳修说无他,唯读书而勤为之,久自工。临了还补一句:世人写得少,又指望每写一篇都很好,当然好不了。苏轼也认同这话。

欧阳修与苏轼差不多是12世纪后半叶中文写作的两大盟主,都认同这一点:那应该是真理了。

大多数事情,都是这样。持久投入,自然晓得。

我估计,任何人被问到心得时,提炼了半天,最后估计也不过如此:“投入时间努力做。”

世上有秘籍吗?也许有。但大多数秘籍,不是凭空来的。

虚构小说里的例子,典型莫过于郭靖:心诚,敦厚,所以奇遇不断。但反过来,洪七公和周伯通也是看他肯苦练,才特意教授于他。这个故事里,透着一种过来人的哲学。

老京剧掌故说,余叔岩弟子众多,但能得他真传者,冬皇孟小冬一人而已。为什么偏是一个姑娘得了真传?据说是因为冬皇真的拼:狮子搏兔用全力,唱吐了血也得唱。余叔岩的玩意儿,从老谭处得来不容易,所以抠搜着给;直到看见真用心了的,才肯传授。李伯祥先生独特的贯口绝活怎么来的?据说是李伯祥先生的爸爸和他师父刘宝瑞先生,一脚一脚踢出来的……

当然,现在是新社会,不讲儿徒当牛做马的事了。

但能耐这种东西,除了极少数一见即知一学就会的天才,大多数是时间夯出来的。所以老派师傅们有心得,也只给勤恳的徒弟。

哪位说了:时间夯出来的?那没时间,怎么办呢?

马尔克斯说的一段子:1971年,聂鲁达在巴黎,听某个可靠的朋友透露,说他将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聂先生那年,六十七岁了,离过世还有两年。他只遍请巴黎的诸位朋友吃饭,人问他理由,他只笑而不答。直到消息出来,诸位恍然大悟,纷道恭喜。数中一位问:“那你颁奖词准备说啥?”聂先生一拍脑袋:“高兴忘了!”扯过张菜单,翻个面,就用他招牌的绿墨水开始写起来。

这故事能讲得开,前提是聂先生那些年在巴黎。他在巴黎干嘛呢?工作,在大使馆上班。实际上,聂鲁达除了是大诗人,还是正经外交官。

实际上,诗人这行当,大多是兼职:

凯鲁亚克并不总是在路上奔驰,也会去铁路工作。

艾米莉·迪金森除了写诗,也帮人养过猫。

罗伯特·弗洛斯特一边写诗一边躬耕田园。

华莱士·史蒂文斯一边写诗一边当保险推销员——胡安·鲁尔福也曾经一边在墨西哥到处开车推销保险,一边构思他影响整个拉美文学界的《佩德罗-巴拉莫》。

门德尔松平时得当老师,得指挥,夏天才创作曲子。

李斯特得绕世界巡回,比如著名的十个星期演四十场之类的传说,顺手写曲子。

马勒很长时间里主业是指挥。鲍罗丁本行是医院院长,又是化学家。等把些瓶瓶罐罐都处理罢,才能写曲子去。

康奈尔大学教师纳博科夫带着两门课,讲义都印得出《文学讲稿》,趁假期出去捉蝴蝶时,下雨天闷在车里写小说,写了五年,弄出了《洛丽塔》。

这些位先生们,本行大多另有职责,而且负担不算轻;业余搞创作,喧宾夺主成其大名。

读过《月亮与六便士》的人,理当对斯特里克兰——原型为高更——反复陈述的那句话有印象:他所以要抛弃掉事业去画画,是因为“人生太短了,我来不及做别的。”实际上,每个人都会嫌时间太少,比起自己想做的事情来,实在太少了。

我忘了是谁说的,塞勒还是谁,海明威真正解决的问题仅仅是:put your FXXX ass down in front of the desk and keep on working。

这其实也就是做任何事的真正诀窍了:

大多数所谓的诀窍,都只是让你能更持续地做某件事。

放到我们每个人的身上,一个简单的算式:

一个人,假设他的工作与爱好全不相关,则一天24小时,8小时睡觉,8小时工作,余下尚有8小时。

纵算这8小时用以饮食、回家,去掉4小时,尚余4小时。当然,也许有人比较忙,每天只有3小时,2小时,1小时,甚至半小时。

但就这么算好了:

简单说吧,如果一个人假期每天睡8小时,空余16小时自由活动,那每个人一天的4小时,一年下来,约等于一段三个月的假期时光。

哪怕每天半小时,一年下来,也足可以把《武林外传》从头到尾看个三遍了——如果这些时间,用来干点别的呢?

但是,当然,这是一种理想的算法。

这每天可以自己支配的时间,一定有这样那样的麻烦:要刷微信;要和朋友聊天;要看朋友转来的有趣图片;要慢慢消磨时光看肥皂剧;要打游戏;要发呆;要胡思乱想。

以及:

“好吧,我已经决定今天的4小时要用来看掉一本60页的浮世绘画册……等等,看得有点闷啊……不如我先去看点别的轻松的东西呢,比如,刷一集美剧?”

——绝大多数时光,是这样流逝的。

这样做当然无可指责:人类的天性,总会停留在让自己舒服的领域之中。那些微小时光的浪费,比如看微信、刷社交网络、慢悠悠听音乐、赖床,都是自我疗愈,是补充元气。

但人类又是贪恋舒服的动物,补充完汽油了,还不愿意出站,哪怕“我再听完加油站里这首歌吧。”

想读一本书,买下来;买完之后,不读,放着;时候久了,越告诉自己该读,就越不想读;每当想起,从书架上拿起,翻几页,又放回去;“我已经读过了,过几天再说”。反复的自我轻施压,有了逆反情绪,觉得这是苦差事,越不想做。

每个人应该都有类似的经验:

许多你不想做、反复推延的事情,真上手了,其实也没那么糟糕。

许多人大学时,大概都有考试前一周,复习完一学期功课的经历。回头看,会发现自己有极大的潜力,“我居然做完了!”而在做完这档子事之后的一段时间,你会有些茫然若失;你会带着惯性,继续高效劳作,就像一辆刹不住的车子。你会习惯于这种紧张而高效的岁月,甚至对自己的清闲产生罪恶感;而促使你继续劳作的,就是这种罪恶感。

人其实有极强的适应性:没上手之前,总以为有许多心结,自己无法克服。

但时候到了,心理会自然把曾经厌恶的一切,归化为自己可接纳的部分,并自动从完成度上寻找快感。

许多工作狂大多如此,靠着连续不断的自我施压、击破压力来获得快感,终于欲罢不能。

这一切,都从“着手开始干”起步。

另一点。

海明威说,艾略特的巨作《荒原》是在银行工作时写的,但没名没钱之前,艾略特就是不敢辞职,当时在巴黎的庞德,虽然诗稿卖不出去,穷得想去当翻译算了,但还是伙同诸友捐款,“把艾略特从银行拯救出来!”艾略特,一直描述:那些东西,他无法不去写。

村上春树的第一二部小说,是在经营酒吧的间隙写完的。非常辛苦,辛苦到他写完第二部小说后就决定不再开店了。但他还是撑下来了。他自陈说自己写《且听风吟》时,甚至没有当小说家的念想,仅仅是必须写完这篇小说,他甚至没有考虑过写完之后怎么处理(最后投给了群像新人奖),但至少是:写完之后,甚为舒畅。

写作就是他们的舒适领域,就是他们的自我疗护。他们写字,一如如今的我们,刷网络看轻碎有趣的信息似的。

只有真正从中获得了乐趣,才会有上瘾般的偏好,才会有一种“我一空下来就得做这个”,而不是“我是要做这个的,不过等等我先看会儿闲书吧”。

所以总有人说,最好的诀窍就是找到自己的激情与兴趣所在。

因为从事兴趣时,不是苦差,而是娱乐啊。

所以咯:

成就来自经年累月的累积,累积来自于坚持。坚持受着快感的鼓励,快感的来源则有两种。一是热情与兴趣,二是过程中的反复自我压迫+释放——比如设定一个小目标并完成之——来获得。

所以咯:

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并且不分青红皂白,只管做,再说。

一切秘诀,做来做去,自然晓得。

兴趣是敲门砖,投入其中的时间和反复完成小目标,会让你消除对“开始做”恐惧,然后,就继续了。

周星驰版《鹿鼎记》有个特别动人的细节。少年看时是搞笑,现在想起来,颇有道理。

陈近南:我可以教你绝世武功。(给个册子)

韦小宝:哇,这么大一本我看要练个把月啊。

陈近南:这是绝世武功的目录,那边才是绝世武功的秘籍。(堆积如山)

韦小宝:哇,看都要看一年!

陈近南:我是看了三年,练了三十年,才有今天的成就。

韦小宝:那我还有多久?

陈近南:一晚。

韦小宝:一晚?那还不是九死一生?

陈近南:看了就九死一生,不看就十死无生。

看着是搞笑,但陈近南的三十年,也是从这样一晚一晚,开始计算的吧?

所以咯:

不要前思后想,不要想到三十年之类太远的东西,只清空大脑,然后简单粗暴的给自己一下:

“别多想,只管开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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