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的识人术

作者:温伯陵
1
我们在上一期说过,三家分晋的标志性事件是周威烈王册封赵魏韩三家为诸侯,但在此之前,赵魏韩三家还做了一件大事,那就是三家联合剿灭晋国权臣家族智氏,获得瓜分晋国的资格。
而智氏败亡,关键原因就是家主识人不明,选错了继承人。
这篇文章,我们就来聊聊《资治通鉴》里的识人术,识别一个人能不能担当大任、适不适合做继承人、能不能带领家族长期发展的方法。
当时,智氏家主是智宣子,准备立嫡子智瑶做继承人,但同族智果就提出反对意见,说——
“不如宵也。瑶之贤於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鬓长大则贤,射御足力则贤,伎艺毕给则贤,巧文辩惠则贤,强毅果敢则贤,如是而甚不仁。夫以其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谁能待之?若果立瑶也,智宗必灭。”
智瑶确实很优秀,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武力超群、多才多艺、能言善辩、意志坚强,我们都承认,他是各方面都远超同龄人的优质青年。
但,智瑶有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性格残暴,不仁义。
能力超群,意味着智瑶可以全方位的压制他人。
性格不仁,意味着智瑶不会把个人能力和战略优势,用在治国安民、团结盟友等正途上,只会无休止的挑起内斗,满足个人的私欲。
正是基于这样的判断,智果便认为,一旦智瑶做了智氏的继承人,将来一定会覆灭宗族。相反,智宵虽然是庶子,也没有出众的能力,但没有能力就意味着没有作恶的机会,他虽然不能带领智氏更进一步,却可以保住现有的基业。
可以说,智果对继承人的分析和建议,是在“保本”的基础上做出的。
然而,智宣子一心要让智氏家族做大做强,便没有理会智果的建议,选择了能力超群但性格不仁的智瑶做继承人。
事实证明,智果的分析是正确的,智宣子的选择是错误的。
等到智瑶接管智氏家族以后,凭借家族实力和个人能力,很快就凌驾在赵魏韩三家之上,成为晋国首屈一指的权臣家族,执掌晋国的军政大权,并利用已经取得的优势和地位,逼迫赵魏韩三家给智氏割地让利。
这样一来,智瑶就打破了晋国权臣家族间的政治平衡。
赵魏韩三家为了不被智瑶各个击破,最终联合起来,在太原城下杀死智瑶,甚至连智瑶的头骨,都被赵氏家主赵襄子割下来,做成饮酒的器具。
而随着智瑶的失败,智氏家族的其他成员也被屠戮殆尽,家业田产被赵魏韩三家全部瓜分,唯独智果有先见之明,早已改名换姓,逃过一劫——
“遂杀智伯,尽灭智氏之族。”
“三家分智氏之田。”
强盛一时的智氏家族,因为智瑶的野心和性格问题,就此成为晋国政斗的失败者,为三家分晋铺平道路。
2
回顾智氏家族选择继承人的过程,我们可以发现,智宣子更关心家族的眼前利益,智果则有“人性本恶”的意识,能从人性的角度去规划家族的长远发展。
什么是人性本恶?
德国哲学家叔本华说:
“在新生的婴儿身上已带着原罪,不过要在他成长时才显出来。”
《荀子·性恶篇》写的更详细: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者,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
人性本恶,天然喜欢争权、夺利、享乐、纵欲,他表现出来的善,其实都是为作恶服务的,我们必须用制度和教育,把人性的恶念关进笼子里,才能实现天下大治。
不过,荀子的“人性本恶”是站在治国的角度来说的,用制度和教育把恶念关进笼子里,显然不适合用在选大族继承人或一国之君等问题上。
在这样的背景下,要想削弱大族继承人或一国之君与生俱来的“恶念”,就必须用正直、中和、仁义、信用、慈悲等“德行”来对冲。
德行越高,恶念越低。
德行越低,恶念越高。
正因如此,智果评价智瑶的时候,特意点出了他的缺点,不仁,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也评价道:“智伯之亡也,才胜德也。”
紧接着,司马光便提出选人用人的基本标准:
“是故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则?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愚者虽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如乳狗博人,人得而制之。”
他把人分为四等,能力和德行俱全的是圣人,德行大于能力的是君子,能力大于德行的是小人,无德无能的是愚人。
选人用人的时候,能得到圣人和君子,肯定是最好的,如果没有的话,那么宁愿用愚人也不能用小人。
因为愚人的能力不足,作恶的破坏力有限,而小人没有德行来对冲他的恶念,那么他的能力和恶念搭配起来,便犹如猛虎添翼,会爆发惊人的破坏力。
3
关于选人用人,司马光做过一句总结:“自古昔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余而德不足,以至於倾覆者多矣,岂特智伯哉。”
事实确实如此。
此后,继承人的能力大于德行而亡国、德行大于能力而保国的故事,在中国历史上一再上演,其中最典型的就是隋文帝杨坚选择杨广、唐太宗李世民选择李治。
早年间,杨广是“美姿仪、少敏慧”的优质青年,年仅二十岁就以“行军元帅”的身份统兵南下,消灭割据东南的陈国,不到三十岁又统兵出塞,和威胁隋朝安全的突厥作战,建立起声威赫赫的功业。
这样的人,不论放到哪个时代,都能称得上是“能力出众”,于是隋文帝杨坚废黜太子杨勇,册立杨广为太子。
然而,杨广做了皇帝以后,做的各种事情都非常缺德——
为了向外国人炫耀国力,杨广下令在城市的树木上缠绕丝绸,吃饭住店全部免费。
为了营造洛阳城,杨广在十个月内征发200万民夫,疏通大运河时,又在四年间调动500余万民夫,占到隋朝总人口的10%左右。
征讨高句丽的时候,杨广又征发民夫造船,为了赶工期,那些民夫昼夜站在水里,自腰部以下都生了蛆,死亡率达到40%。等船造成,杨广又命令全国各地往辽东运粮食、武器、工具,但不给运输队伍提供必要的后勤保障,导致道路两边死者狼藉,臭气熏天。
经过七八年的折腾,隋文帝杨坚留下的如日中天的强盛隋朝,就被杨广搞到全盘崩溃,天下大乱。
和隋文帝杨坚相反,唐太宗李世民在废黜太子李承乾以后,原本想立魏王李泰做太子,但李泰认为李世民经过玄武门之变,非常在意兄弟感情,便说了一句:
“臣有一子,臣死之日,当为陛下杀之,传位晋王。”
通过这句话,李世民就敏锐的意识到,魏王李泰用心险恶,为得到皇位是不择手段,有没有能力暂且不说,起码德行是不高的。
经过一番慎重考虑,李世民决定放弃用心险恶的魏王李泰,册立有仁孝之名、长者之风的晋王李治为太子。
而李治做皇帝以后,治国理政方面也确实有贞观遗风,使唐朝的版图、国力、民生都达到极致。
可能是见惯了历史上的人事得失和治乱兴衰,所以在近代革命战争时期,我党的陈云同志就提出,选拔干部要以“德才兼备、以德为主”为原则。
改革开放以后,全国各地都出现人才断层,迫切需要选拔一批中青年干部,陈云同志又给选拔工作定下标准:
“选拔中青年干部必须注意德,有才缺德的人,一个也不能提拔。”
这背后,可都是历史的经验和教训啊。
4
当然,德行大于能力是选人用人的普遍情况,但如果遇到特殊的事情,那就得灵活变通,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了。
教员在《矛盾论》里不是说么,事物的矛盾具有普遍性,但也有特殊性,不能一概而论。
中国历史上,世人经常给官员划分流派,例如做官清廉、出身世家、品行良好的官员属于清流,贪污腐败、外戚宦官、来路不正的都是浊流。
但在汉武帝北伐匈奴开疆拓土的时候,刚正不阿并能与将士同甘共苦的李广,统兵出塞以后,不是迷路就是战败,而外戚出身的卫青和霍去病,却能破军杀将封狼居胥。
在这件事情上,属于“浊流”的卫青和霍去病,就比属于“清流”的李广有用。
明朝隆庆年间,广西爆发叛乱,大学士高拱准备起用殷正茂来平叛,但有人说,殷正茂的品行作风有问题,是个贪腐官员,不能做平叛主帅。谁知,高拱说了一句:“吾捐百万金予正茂,纵干没者半,然事可立办。”
随后,高拱任命殷正茂为广西巡抚,和总兵俞大猷统兵14万前往平叛,一举成功。
在这件事情上,品行不端的殷正茂,就是比清正廉洁的翰林学士们有用。
可见,德行大于能力的选人用人标准,并不是绝对的,在很多特殊情况下,能力大于德行也不是不行,“能不能把事情办成”才是特殊情况下的选人用人标准。
至于如何用、什么时候用,那就要看用人者的能力了,正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而已。
反过来看,没关系没背景的普通人,要想出人头地,归根到底要有一技之长。
宁用庸人不用小人,只是司马光理想化的观点,听听就行了,实际工作中,没有人会真的用一个一无是处的庸人。
对于普通人来说,要么性格厚道有德行,能让上级感到踏实放心,要么能力超强能办事,能解决上级急需解决的问题,德行和能力起码占一个,然后在特定的时候发挥特定的作用,就是出人头地的捷径。
如果能抓住一两次合适的机会,这辈子也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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