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从未中立:从梵语到奥斯维辛 ——印欧语系假说、雅利安谎言与学术去殖民之路

语言,本是人类交流的桥梁、文化传承的载体,却在殖民扩张的历史浪潮中,被赋予了权力的属性。18 世纪以来,一场始于语言学研究的学术运动,从威廉・琼斯提出的印欧语系假说,逐步异化为服务殖民统治的隐性武器,催生了雅利安神话的谎言,最终引发了被殖民地区的本土觉醒。这段历史不仅是语言学的异化史,更是一部权力与知识交织的殖民叙事史。

一,殖民语言学的起点:从科学假说到权力工具

1784 年,印度加尔各答的皇家亚洲学会内,英国学者威廉・琼斯站在殖民官员与学者中间,抛出了一个影响深远的观点:“梵语与希腊语、拉丁语的亲缘关系绝非偶然,它们可能源自同一原始语言。” 彼时,英国东印度公司正面临殖民统治的核心难题 —— 如何让拥有千年文明、多样语言的印度民众,从心理上认同外来统治。武力镇压只能换来短期服从,而文化与思想的渗透,才是长治久安的 “良方”,语言恰好成为了突破口。

随着语言学研究的推进,“印欧语系” 的概念逐渐成型,但其背后的政治陷阱也随之显现。19 世纪初,德国学者海因里希・克拉普罗特在《Asia Polyglotta》中,将这一语言体系命名为 “印度 - 日耳曼语系”,并宣称 “日耳曼语族保留了原始语言的纯粹性,在语法结构与词汇演变上更接近原始印欧语”。值得注意的是,该书至今无英译本,这种小圈子自嗨的学术传播模式,更凸显出其观点缺乏广泛学术共识,本质是服务于日耳曼族群优越论的小众论断。这种表述并非单纯的学术判断,而是将语言与族群优劣绑定,在殖民扩张的背景下,悄然将日耳曼族群置于文明传承的正统地位,矮化了被殖民地区的文明价值。

更具迷惑性的是 “语言树隐喻” 的提出。1863 年,德国语言学家奥古斯特・施莱歇尔绘制出第一幅印欧语系树状图,将原始印欧语置于 “树根”,日耳曼语族、罗曼语族等欧洲语言位于 “主枝”,印度的梵语及相关语言则被归为 “侧枝”。将这幅图与当时欧洲殖民疆域图对比会发现,“主枝” 语言对应的族群正是主要殖民国家,“侧枝” 语言对应的地区则多为殖民地或势力范围。这种隐性关联,让语言树状图成为殖民权力结构的 “可视化符号”,潜移默化地传递着 “欧洲文明是主干,殖民统治是引导” 的谎言。

二,雅利安神话的诞生与作恶:从学术篡改到种族暴力

当语言学假说披上科学外衣,它并未止步于语言研究,反而在殖民权力的助推下,异化为种族优越论的温床,核心便是雅利安神话的构建。“雅利安” 一词本无种族含义,在《梨俱吠陀》中,“Ārya” 指 “高贵的人”“有修养的人”,指向道德与文化评价,与肤色、族群无关。但 19 世纪欧洲学者却刻意篡改其内涵,英国语言学家马克斯・穆勒在《Biographies of Words》中,将 “Ārya” 与欧洲 “日耳曼人” 强行绑定,宣称 “雅利安人是原始印欧语使用者、文明创造者,日耳曼人是其直系后裔,保留最纯粹的雅利安血统”。

这套理论实则是精心设计的循环论证: 穆勒先用 “日耳曼人 = 雅利安人” 的预设解读《梨俱吠陀》,再用被篡改的 “Ārya = 雅利安种族” 结论,证明 “日耳曼人是文明正统”。这种在学术上属于 “窃取论题” 的谬误,却因迎合殖民需求被赋予 “科学权威”,为欧洲殖民统治寻找 “合理性”:若欧洲人是 “雅利安文明” 直系后裔,印度人是 “旁支”,那么殖民统治就不再是 “侵略”,而是 “文明的回归与拯救”。

很快,“雅利安神话” 从学术圈走进殖民政策实践。1835 年,英国殖民官员麦考利在《麦考利备忘录》中直言:“a single shelf of a good European library was worth the whole native literature of India”(欧洲图书馆的一个书架,就抵得上印度所有本土文献),这种赤裸裸的文化傲慢,直接决定了印度殖民教育体系 —— 梵语与本土语言被边缘化,英语成为官方语言与精英教育核心。1901 年印度人口普查中,殖民当局以 “雅利安语族” 与 “达罗毗荼语族” 划分族群,宣称 “使用雅利安语族的婆罗门、刹帝利是雅利安后裔,天生具有统治能力”,将殖民不平等以 “科学分类” 固定下来,加剧印度社会内部矛盾。

“雅利安神话” 的危害远不止于此。20 世纪初,法国贵族约瑟夫・戈比诺在《论人类种族的不平等》中,将其与种族优劣论结合,宣称 “雅利安人是最高等种族,有权统治世界”;1899 年,德国哲学家 Houston Stewart 张伯伦在写给威廉二世的信中,首次将反犹主义与雅利安语言学绑定,声称 “犹太人的语言不属于印欧语系,注定是雅利安文明的敌人”,这一观点成为连接学术与极端政策的关键桥梁;最终,这些理论被希特勒吸收进《我的奋斗》,成为纳粹迫害犹太人、发动二战的 “思想武器”,让学术谎言演变为血淋淋的种族暴力。

值得警惕的是,今日中国网络上流传的 “雅利安人征服印度” 梗图,同样是殖民叙事的二次消费。这些看似戏谑的内容,实则延续了 “雅利安种族优越” 的殖民逻辑,将复杂的历史简化为 “种族征服” 的猎奇故事,让大众在娱乐化传播中,不自觉地接受了殖民时期构建的错误认知。

三,本土觉醒与反思:去殖民化语境下的语言学重构

当 “雅利安神话” 的暴力本质在二战中暴露,印度民众逐渐识破 “语言分类 = 权力划分” 的殖民陷阱,一场 “学术去殖民” 的反抗悄然兴起。印度对殖民语言学的反击,始于对 “雅利安人外来论” 的质疑 —— 长期以来,欧洲学者依据印欧语系假说,宣称 “雅利安人从中亚入侵印度,征服达罗毗荼人,带来文明与梵语”,这套说法支撑了英国殖民统治,矮化了印度本土文明自主性。

20 世纪中后期,印度学者从文献与考古双重维度挑战这一 “定论”。学者纳拉扬・塔拉盖里在《The Rigveda: A Historical Analysis》中提出颠覆性观点:通过对《梨俱吠陀》地理名词、河流名称的考证,发现文献描述区域集中在印度河流域下游,而非 “中亚草原”;“雅利安人活动” 无任何 “入侵” 痕迹,更像是本土族群迁徙与融合。尽管其河流考证法被 Witzel 等西方学者质疑,但这一研究的去殖民意义已超出史实本身,它打破了欧洲学者垄断印度文明解释权的局面,为重新审视殖民语言学打开了大门。

在遥远的东方,中国西域也曾被卷入欧洲殖民语言学的叙事陷阱。19 世纪末至 20 世纪初,德国、英国等国的探险家与语言学家,在西域进行大规模考古与语言调查,将龟兹、焉耆等地的古代语言(如吐火罗语)纳入印欧语系研究范畴。部分学者借此构建 “西域雅利安” 叙事,宣称 “吐火罗人是雅利安人的分支,曾在西域创造高等文明”,甚至将西域历史描述为 “雅利安文明东传的过程”。这种叙事忽略了西域各民族长期融合的历史事实,将单一语言特征放大为种族与文明标签,本质是欧洲殖民扩张背景下,对东方历史的碎片化解读与重构。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学者通过多学科研究,还原了西域语言的多样性与民族融合的历史真相,指出 “吐火罗语属于印欧语系,并不等同于吐火罗人是雅利安族群”,打破了欧洲学者构建的单一叙事,为西域历史研究注入了本土视角。

然而,去殖民化道路并非一帆风顺,反而衍生出语言民族主义的新困境。印度独立后,语言成为族群争夺权力的工具:印度教民族主义者认为,梵语作为雅利安语言核心,是印度文明正统象征,应全国推广,甚至取代英语成为官方语言;但这一主张遭到南印度达罗毗荼语族群强烈反对 —— 对他们而言,“雅利安语言 = 正统” 是殖民时期语言族群划分的延续,是北方族群对南方文化的压制。2023 年,印度中央政府推出 “梵语推广计划”,引发泰米尔纳德邦、卡纳塔克邦抗议游行,民众举着 “拒绝雅利安语言霸权” 的标语,控诉政策延续殖民式文化压迫。

这场争议揭示了 “去殖民语言学” 的核心难题:如何打破殖民叙事的同时,避免陷入新的语言霸权?答案或许在于回归语言本质 —— 语言从来不是文明正统的证明,也不是族群优劣的标签,而是人类交流的工具、文化传承的载体。正如印度语言学家拉马钱德拉・古哈所说:“去殖民化不是用一种语言霸权取代另一种,而是让每种语言都能自由生长,让每个族群都能通过自己的语言讲述自己的故事。”

1784 年,威廉・琼斯在加尔各答说:“梵语与拉丁语、希腊语同源。”240 年后,我们在中文互联网上刷到 “雅利安人征服印度” 的梗图,仍把这句话当成常识 —— 这恰是殖民叙事最可怕的遗产:它早已不只是书本里的理论,而是渗入日常认知的隐性霸权,让被殖民者在无意识中成为殖民逻辑的传声筒。

语言从未中立,知识早已带血。当我们剖开殖民语言学的内核,看到的不只是学术的异化,更是西方殖民文明的原罪图谱:用 “科学” 包装谎言(将语言关联种族优劣),用 “文明” 掩盖暴力(借语言分类实施权力压迫),用 “正统” 消解本土(让被殖民者怀疑自身文化根源)。从印度的梵语边缘化,到非洲的 “语言清洗”,再到美洲原住民语言的濒危,西方殖民的文化扩张从来不是 “文明传播”,而是一场以 “进步” 为名的 “文化灭绝”—— 其本质是将自身文明的野蛮属性伪装成普世价值,用强权暴力摧毁其他文明的自我叙事能力,再用谎言构建 “西方拯救世界” 的神话。

这种文化霸权的伤害,中国从未缺席。近代以来,中华文明虽未沦为完全殖民地,却深陷西方文化殖民的围剿:从 “全盘西化” 论者宣称 “汉字落后需拉丁化”,到某些西方学者将中国古代科技成就曲解为 “受西方影响”,再到当下仍有声音将 “现代化” 等同于 “西方化”,本质都是西方试图用其话语体系消解中华文明的主体性。就像西域历史曾被欧洲学者塞进 “雅利安东传” 的框架,中国的语言与文化也长期面临被定义的困境 —— 若非中华文明拥有五千年不曾中断的文化根基,若非无数先辈在救亡图存中坚守文化立场,恐怕早已沦为殖民叙事的又一个牺牲品。

今天谈论语言学的去殖民化,绝非简单的学术纠错,而是对西方殖民文明 “谎言 - 暴力” 本质的彻底清算,是对 “西方中心论” 的根本否定。它要求我们看清:西方所谓的 “文明进步”,是建立在对其他文明的掠夺与摧毁之上;西方标榜的 “学术自由”,曾是服务殖民统治的思想武器;西方鼓吹的 “文化包容”,不过是霸权稳固后的 “温情伪装”。去殖民化的核心,从来不是 “用一种叙事取代另一种”,而是让每个文明都能拥有自我定义的权力 —— 印度人可以自主解读《梨俱吠陀》,中国人可以自主阐释汉字的智慧,非洲部落可以自主传承祖辈的语言,无需再用西方的标准评判自身的文化价值。

回望历史,从印度学者挑战 “雅利安外来论”,到中国学者还原西域历史真相,被殖民文明的觉醒从来不是孤立的抗争,而是对人类文明多元性的共同守护。我们之所以要批判殖民语言学,之所以要揭露西方文明的谎言,不是为了制造文明对立,而是为了阻止野蛮的循环—— 阻止西方用同样的逻辑,将当下的文化输出包装成新的 “文明使命”,阻止其他文明再因话语弱势而陷入自我怀疑。

语言是文明的基因,守护语言的主体性,就是守护文明的根脉。去殖民化的道路或许漫长,但当我们开始质疑 “雅利安神话” 的真伪,当我们拒绝用西方标准衡量汉字的价值,当我们主动传承那些曾被贴上 “落后” 标签的本土语言,就是在砍断殖民权力的 “藤蔓”。终有一天,人类文明的花园里,不会再有 “主干” 与 “侧枝” 的划分,每种语言都能骄傲地讲述自己的故事,每种文明都能自由地绽放独特的光芒 —— 这才是对西方殖民文化原罪最彻底的批判,也是对人类文明未来最真诚的期许。(微信公众号【雁木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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