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国》很“好哭”吗?——爱国主义应该有乐观气质
知乎上有位H先生这样解读影片《上甘岭》的那首家喻户晓的插曲《我的祖国》:
“血与火在眼前,战友在倒下;撕扯的伤口隐隐作痛,冲锋号即将吹响。 我再次回想起故乡、童年、亲人,回想起家门口的大河,风吹两岸的稻香。当歌轻轻哼唱完的时候,我知道我也该赴死了。我会带着最美好的念想和期待,最果决而壮烈的死去。 从那以后,大河是我,高山是我,稻香也是我。”
评论区的画风,不出所料:
“我快哭了。”
“这一段短短的话,怎么看湿了眼眶?”
“看哭了。”
“被你说哭了,笔给你,你来写。”
“我每次唱《我的祖国》,唱到中间的时候就会喉咙哽咽唱不下去。”
……
《上甘岭》是一部好电影,《我的祖国》也是一首经典的红歌。可这部电影拍出来,这首歌写出来,决不是为了“听取哭声一片”的。
这首歌是志愿军战士们刚刚进入上甘岭坑道后不久,在女卫生员王兰的带领下一起唱的。我从来不觉得战士们唱这首歌是为了表达“该我死了”“我要死了”。当然,打仗就要做好牺牲的准备,但我们的战士来打仗,不是为了牺牲,而是为了胜利。
志愿军老战士何宗光回忆,他曾经因为连续行军,过度疲劳,到达目的地后直接躺倒睡觉,连防空掩体也不挖了。指导员叫他挖,何宗光却满不在乎:“大不了就是让美国飞机把我炸死呗,有什么好怕的?”
而战士们的这种想法,在指导员看来,表面上是因为过于劳累困顿,但从思想深处分析,则是由于感到朝鲜战争这么残酷,生活实在太苦,认为牺牲反正都是早晚的事,对死无所谓,因此对自己的生命不太重视,对保存自己采取了消极的态度。所以后来部队开展了反对“宿命论”的教育,指导员对战士们说:
“我们来朝鲜作战,不是为牺牲而来,是为消灭敌人、打胜仗而来。如果我们不能很好地保护自己,又怎么去消灭敌人呢?敌人是不会自己灭亡的,要靠我们去消灭。当然,打仗枪一响就可能会有牺牲,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我们要努力争取少牺牲或不牺牲又能消灭更多的敌人才对。为了祖国,为了朝鲜人民,大家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不怕死,这是好的。但不能认为到朝鲜作战,就命里注定迟早都会死,因而消极地不珍惜自己的生命。那就错了。要死,到哪里都可以死,又何必非到朝鲜来死呢?这样有价值吗?是我们来朝鲜的真正目的吗?……所以大家一定要不怕疲劳,积极想办法保存自己。为了确保部队的战斗力,为了战争的胜利,绝不允许发生任何无谓的牺牲。每个共产党员要带头挖掩体,还要帮助战士挖掩体保存自己的生命,这是党支部要求你们做的……希望你们要不怕苦,采取积极的态度保存自己,更多地消灭敌人。”(《1950一1953我在朝鲜战场——那年,那月,鸭绿江那边的记忆》 ,长征出版社2011年,第175一I76页)
由此可见,无产阶级的战士为人类解放而战,为人民胜利而战,不是为寻死而战,为个人表现而战,所以既要不怕牺牲,更要思考如何让自己的生命为战斗的胜利实现出最大价值。逞强斗狠,浪掷生命,不是勇敢,而是鲁莽;认为“不管任务完成与否,只要一死,就能感天动地,流芳百世”,是虚荣心的体现,也是缺乏革命责任感的体现;认为“只要一死,就一了百了,不用再吃苦受罪”,就更是一种怯懦和逃避了。革命战士不但要不怕死,还要和这些貌似“不怕死”实则是缺乏革命坚定性的不健康倾向进行最坚决的斗争——这才是无产阶级军队的生死观与战争哲学。
电影《上甘岭》的深刻思想内涵,正在于它表现了这样的战争哲学,表现了我们的指战员是如何克服种种困难、纠正种种错误认识,实践这一战争哲学的:
部队放弃上甘岭表面阵地进入坑道后,战士们受不了“被敌人打退钻进洞子”“被敌人踩在脚下”的窝囊气,吵着要冲出去拼命,把阵地夺回来。连长张忠发喝止道:“嚷什么?上级叫咱们进坑道,怎么打,自然会有安排。这是一个新的斗争。”
张连长带一个战士趁夜钻出坑道,炸掉了敌人两个地堡,回来却受到了党支部的批评,因为一个指挥员不顾自己的指挥责任,不经讨论和请示,就这么做,是无组织无纪律,擅离职守。
坑道里的战士们极度干渴而身体衰弱,张连长决定组织人下山抢水。问题是抢水本身就需要人有体力,而大家早因为干得分泌不出唾液而吃不下任何东西了。这样下去,大家当然只能像H先生说的那样,去“从容赴死”,去“托体同山阿”了。然而,难道革命战士就甘心如此下场吗?
决不。所以,张连长鼓励大家:“要吃东西啊,同志们!我们为了生存,为了把斗争坚持下去,一定要吃东西!”接着,他带头干啃、干咽压缩饼干,并与大家分享“干吃”的体验:“吃吧。头一口困难些,第二口就好多了!”
从这些情节中你会发现,对这些钢铁战士们来说,“不怕牺牲”根本就不是问题,他们从来不需要靠这个来自我感动,也不会将这一点挂在嘴上念叨。真正需要他们全神贯注反复研究的,是如何克服一切困难(有些困难可能比死还难受),完成任务,如何更有效地保存自己,消灭敌人,夺取战斗的胜利。
理解到这一层,你是否会感到一种更为深沉的震撼呢?是否会感到H先生那一段寻死觅活的“内心戏”以及那些动不动就“哭”的评论,不但浅薄得可笑,而且在某种意义上是对志愿军战士们的亵渎呢?
1991年的影片《大决战·淮海战役》中,得悉黄维兵团要集中4个主力师从6纵方向突围,刘、陈、邓首长将6纵政委杜义德找来谈话,问他们准备怎么办。杜义德表示:“我个人早就准备好烧我的铺草了!”邓小平打断了他:“我没问你个人怎么长怎么短!我是问你们部队怎么样?能不能守得住阵地?”
电视剧《刘邓在平汉前线》中,邯郸战役前夕的誓师大会上,干部战士们纷纷上台表示准备好了牺牲,并将遗书遗物托付给战友。这场面大概又会让H先生等文青们感叹“泪目”“好哭”。但邓小平却感到这种情绪、这个氛围不太对头,于是他上台讲话了:
“同志们刚才表达了不怕牺牲的决心,很好。但我们首先要搞清一个问题:我们来革命,来打仗,到底是为了死,还是为了活?如果是为了死,那就不需要革命,不需要拿起枪杆子,反动派随时都能让我们死。所以照我看,我们打仗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活,为了老百姓,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也为了我们自己更好地活!同志们,让我们把死亡留给敌人吧,我们要争取的是人民的解放,是光荣的胜利!”
军队是在打仗,不是直播“死亡秀”赚眼泪。而在唯物主义者看来,在打仗的时候一天到晚琢磨怎么死,能死出什么样的“美感”“悲壮感”,不但不是勇敢,反而是一种悲观主义、失败主义的体现,是因为没有或不愿意科学地分析形势,扎实地做好工作,是因为不相信自己能够完成任务,能够战胜敌人。这种心理蔓延开来,对战斗是极为不利的,所以邓小平同志不愧是优秀的政委、大师级的思想政治工作者,无论对杜义德这样的高级指挥员,还是对基层的干部战士,他都要求少想“怎么死”,多想“怎么活”“怎么打”“怎么赢”。部队的士气、作风,不仅体现在“不怕死”,更要体现在“有信心”“有办法”“能打胜”。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是为了“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而决不是为了“表现自我,感动敌人”。所以我军战前动员的最后一句话,从来不是“同志们有没有决心去死?”,而是“同志们有没有信心完成任务?”
这是一种真正的强者的哲学,也是无产阶级军队的英雄本色。
与之相反的则是拿那种“伪崇高”“伪悲壮”来自我感动乃至自欺欺人的弱者哲学。
在《故事新编·非攻》中,在楚国即将入侵宋国的危急关头,墨子的学生曹公子不去切实准备抗敌,却对着一帮人大喊:“我们给他们看看宋国的民气!我们都去死!”
墨子很不以为然,后来对另一位学生管黔敖说:“昨天在城里听见曹公子在讲演,又在玩一股什么‘气’,嚷什么‘死’了。你去告诉他:不要弄玄虚;死并不坏,也很难,但要死得于民有利!”
不得不说,鲁迅先生真是目光如炬——要不怎么叫“大思想家”呢?
《非攻》写于1934年。当时,日本侵略者得寸进尺,步步紧逼,中华民族面临危急存亡之秋。3年后,全面抗战爆发,而中国果然出现了鲁迅笔下“曹公子”式的人物。
这个人就是汪精卫。
在芦沟桥事变后,汪精卫一度成为一个狂热的“主战派”。然而你仔细看看他那时的言论,中心就是曹公子那五个字——“我们都去死”:
“中国今日已到了最后关头,最后关头一到,只有牺牲到底。”
“牺牲两个字是严酷的,我们自己牺牲,我们并且要全国同胞一起牺牲。因为我们是弱国,我们是弱国之民。我们所谓抵抗,无他内容,其内容只是牺牲,我们要使每一个人,每一块地,都成为灰烬,不使敌人有一些得到手里,这意义诚然是严酷的,然不如此,则尚有更严酷的在后头,质而言之,我们如不牺牲,那就只有做傀儡了。”
“所谓抵抗,便是能使整个国家,整个民族为抵抗侵略而牺牲。天下既无弱者,天下即无强者,那么我们牺牲完了,我们抵抗目的也达到了。”(参看朱宝琴《日本侵华与汪精卫的认知和应对——以九·一八到八·一三为中心的考察》,《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11月,第28页)
学者指出,汪精卫所狂热鼓吹的“牺牲”,并不是为了民族的生存,作积极的抵抗,而是认定中华民族根本不具备抵抗日本侵略的能力,只能作绝望的自焚,只能作悲切的殉道。因为在汪精卫的眼里,日本侵略步步进逼下的中国,只能有两条道路,一条是当傀儡,一条是牺牲。(同上)汪精卫并不相信抗战可以胜利,所以抗战的唯一意义就是牺牲,或者说向别人证明我们不怕牺牲。因此,汪精卫的“牺牲”论,与其说是坚定的抗战态度的表达,不如说是民族失败主义的前期症状。
为什么说是“前期症状”呢?因为后期马上面临一个问题:如果抗战只是为了牺牲,为了证明我们不怕牺牲,那么当我们已经付出了重大牺牲,已经“证明”了自己不怕牺牲之后,还要不要继续坚持抗战呢?
答案自然是“不要”了,因为打的目的既然已经达到,继续打,当然已经没有意义了。那下一步当然就是要“和”,也就是妥协、投降。
用“战”证明了我“不怕死”“不是软骨头”之后,下一步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大义凛然”地投降或者叫“曲线救国”了——汪精卫之流民族失败主义者的逻辑都是如此清奇又丝滑的。前线抗日军民的鲜血与生命,竟然成了他们“爱国人设”的包装,卖身投敌的借口和筹码。
民族失败主义的“后期症状”,或者说最终归宿,就是投降主义。
所以我们必须剔除混杂在爱国主义话语中的“伪崇高”“伪悲壮”杂质,批判其中的悲观主义、失败主义倾向,并在唯物史观的基础上弘扬民族自信心、自豪感和革命乐观主义。
志愿军是“最可爱”的人,还是“最可怜”的人?
希望那些喜欢“泪目”“好哭”的人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