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局众生相

老汪组的饭局我总是会到的。

老汪，资深体制内出身，九十年代下海，从广告营销干到房地产，结交遍三教九流，见识遍左道旁门，看时局看市场一直有双睿眼。

饭局上，每当老汪大笑三声，拎起壶豪气干云地说“冲一个”后，他就开始纵论天下大事、细数些小生意，妙语不断，其中隐现峥嵘和珠玑，总是让我受教良多。近些年房地产市场风云变幻，江湖也有阵子不见他了，今日有约不容易。

我走进包房的时候，见四个人在打牌。老汪的对面是个挽着发髻的妹子，斜插一支木钗，一袭明清风装扮，举着牌的纤指像是擎着轻罗小扇，行止婉约得很。

他们的对面也是熟人，高中肄业白手起家的马哥，矮胖不潇洒，和周润发相比就是两个人种，可当年就喜欢别人叫他小马哥，如今五张开外也不好意思了。

马哥啥都炒，从股票、房产到数字货币，兴之所至，踩坑无数，但架不住命好，凭借踩准过三波大牛市的底子，家底还经得起折腾。前几年看他朋友圈里号称自己All in在自媒体赛道，好几个大网红都在他旗下，感觉应该是又风发了一把。

马哥对面是个钢丝卷儿的艳妆女生，小抹胸牛仔裙，锁骨处纹着一串儿看不清的字母，她时不时和国风妹子互动一下，感觉像八国联军和晚清遗族的联谊。

老汪让我先坐，帮国风妹子看看牌。马哥嚷嚷着不许支招，他们打A遥遥领先，这一局马上就结束。我笑笑就远远坐在一边，观牌不语。不料运势突变，国风妹子的牌如有神助，抗贡不说还有四把弹，结果愣是打得老马他们三把不过，回炉重修。

老汪乐得不行，说：“《易经》有云，否极泰来。论语曰过的，居安思危。哈哈哈。”

说话间小张带着一位男士也到了。小张我见过很多次，他就像老汪的跟班。他做过的行业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不过都是仰仗老汪的提携，最早做餐饮时，老汪一个月去光顾十次，后来做房产，也都是用老汪的资源，再后来搞基金，老汪又是他第一只基金的投资人，最近据说他拿着各地文旅和国投的钱在包装打造那些新地标。

他带着的男士就是操盘手和执行者，也姓刘，就喊我一声刘哥，聊了才知道小伙子是九七年的，只比我儿子大三岁，后生可畏。

人齐，开席，牌局差不多有重启的样子了，自然就不继续了。聊了十几分钟，我才明白这个饭局的主题，小张要搞文化搭台、搞互联网造势，看上了马哥的网红资源，想搞合作，而“钢丝卷儿”就是马哥旗下的百万粉丝大女主人设。

小张和马哥以前是不同的圈子，不熟，所以老汪就出面来组这个饭局。至于我，写书讲课，看历史和中哲，去年自驾周游列国六万里，又算是投资老兵，可以给点这方面的顾问意见。

一共七个人，很快几轮就都相互敬过，每个人的壶中酒都还剩一个小小的底，我就在等着老汪标志性的大笑三声，拎起壶冲，然后打开话匣子。没想到小张拿着壶站了起来，笑说：“感谢汪总组局，这么多年没有汪总就没有我的今天，未来无论我做成什么事，饮水思源，总有汪总的一份。我提一个，要不我们一起敬汪总？”

话听着没毛病，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小张以前都喊汪哥，现在喊汪总，而且主人还没举杯，哪有客人反客为主的道理？听那意思，以后是张总带着汪总玩儿？我看了一眼老汪，他笑吟吟地频频点头，面色毫无不愉，我觉得大概是自己想多了。

那个小刘同志立即端起了壶，没想到“钢丝卷儿”动作更快，马哥的眼神里掠过一丝不快，随后也举起了壶。国风妹子看了眼老汪，跟着也站了起来，我就坐在小张身边，自然不甘落后。老汪最后一个起身，感慨说道：“时间啊是个最不讲道理的东西，不管你成败顺逆，它就那么一格格往前走，谁都停不住。不服不行。小张可以，未来是你们的，希望你们以后还记得我这个退休的老头子，哈哈。”一番客套，第一壶就此结束。

小刘同志和“钢丝卷儿”都很能搞气氛，敬酒，调侃，讲段子，酒桌渐渐热了起来。老汪也开始指点江山，虽然话少，但是对当前的很多经济事件都有自己的观点，马哥不管有没有听懂，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然后恍然大悟的表情，情绪价值这一块儿他是会拿捏的。

小张一开始听着老汪神侃，后来当聊到其他行业时，他就转过头来跟我说话。他问我周游的感受，还说我去过的好几个地方，现在都在和他们合作，问我对现在地方打造文旅产业这事儿怎么看？我说，地方文化不外乎这几个点，富贵繁华、成败兴亡、艺术人文、手艺特产、自然隐逸、还有儒释道国风，任何地方在哪个点都不是唯一的，所以要推陈出新不容易，打造之前可能要做很多挖掘、体会和串联的工作。

小张问什么串联？我说：“独木不成林，挖掘出一个点，需要和历史、哲学、艺术、地理风土串联起来打造，而且还要和周边其他地区形成联动，如果各自为战，那么谁都成不了气候，要成线、成面，才能吸引足够的人流，形成规模。”

小张稍一琢磨，笑着举杯：“不愧是刘老师，受教。我看过刘老师在这几个地方游历时写的文章和做的短视频，都是有历史和哲学的深度的，而且你还有投资和管理的丰富经验，所以我们的打造工程，刘老师有没有兴趣参与？”我说我的认知还是很浅，可以参与，但最好有更多的专业人士一起。小张说您这些内容已经足够在互联网领域镇住很多人了，要知道网民大多数没什么认知深度的，关键是要形成亮点，打造出标签，然后形成热度，占领心智。

接着他凑近了些，露出一个深谙一切内里的笑容说：“地方要的成绩是有时效的，你懂的。所以文化是不是深刻不重要，速度才重要。”

这个逻辑从投资的角度没毛病，都只是把文化当成一个载体、一件外衣罢了。世道如此，我也无能为力。我和他碰了一杯，说有需要的话我尽己所能吧。小刘同志不知道啥时候站在了一边，很恭敬地说刚才一直都在听、在学习，敬酒，掏出手机来加微信，“我扫您”。

这时老汪看到小张和马哥隔着他说话，都谈到一些具体合作方式了，就笑笑和小张换了个位子，坐到我旁边。我问他最近怎样，他还是笑着，讲已经收摊退休咯，现在就是攒攒局，帮新人新事铺铺路，有好的商业机会就参个小股。我敬他，说能管理好资金链、特别是应收款，然后还能提前做好布局，这赢过了多少盲目扩张和死抱着不撒手的同行啊。老汪讲了个很老的段子，说抽身也不能太慢嘛，我们对视大笑。

整个后半程气氛依然很融洽，老汪的话和以前相比肯定有点少，但是酒意却渐渐显了出来，眼神开始迷离，这不是他以往的水平啊。小张和马哥差不多已经一拍即合，越谈越热络，于是辛苦了小刘同志每碰到一个话点就两头举杯，一陪二，看起来酒量还真不错。

国风妹子全程都挺矜持。谈话间我才知道她是个什么雅集什么书院的主理人，做了一个国学的社群，传播儒释道还有一些各种玄学吧，最近刚起步做自媒体。她聊了一些老庄和王阳明，除了原句，我没怎么听明白她的话。她竟然还提到了唯识论，和我一位讲唯识论的朋友所说的，连字句都一模一样，看来她和我一样都很爱看人家的自媒体，还很爱搬运。

后来聊开了，她笑说道自己还是单身，我看了看她那代表着当家主母的发髻和袄裙，我也陪着呵呵了。老汪最近也在研究中哲，顺便帮这妹子搭搭关系，看看马哥能不能推一推她的自媒体事业，也看看能不能在小张合作的那些地方弄个书院分院啥的。

我坏笑着看着老汪，示意想问他和妹子啥关系，老汪立马一个很澄澈的眼神回给我。我懂，他们没关系，纯粹是老男人的同情心泛滥。我跟老汪说，“你研究的中哲和这妹子聊的不是一路吧？”老汪笑着说：“你这是骂我呢，外边儿不都这样，可是附庸风雅也比附庸别的强吧。”接着他叹口气说：“谁年轻时就能读懂那些呢，我当年也是个爱装的人。以后她总有读懂的时候。”

“钢丝卷儿”果然很独立，表达完对老汪的仰慕，又表达了对小张的敬仰，还和小刘同志聊得风生水起的，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老板马哥的脸色。我正想着要不要提点她一下，老汪不知道是注意到了什么还是无意，提议再打会儿牌。这次是我和国风妹子一伙儿，他和“钢丝卷儿”一伙儿，留下小张、马哥还有小刘同志在一边继续共商大计。

国风妹子这会儿的牌就特别不顺了，不过老汪看起来也有点稀里糊涂，所以牌局很神奇地居然旗鼓相当。“钢丝卷儿”还是很兴奋，跟老板马哥开玩笑说老汪和我的水平都比他高，马哥翻了她一个白眼。我觉得她没救了，以后应该会被迫变得更独立的。

没过多久，小张说明天一早的飞机要出差，老汪也摇摇晃晃的，大家也就顺势都散了。小张和小刘两位同志最先走。国风妹子也是自己走的，和老汪真不是一路。马哥给老汪拿了两盒价值不菲的老陈皮，握手拥抱的，和“钢丝卷儿”一起走的。我和老汪送完所有人一起留到最后。

突然，我看见老汪眼神不再迷离，身子也不摇晃了，沉默了一阵后对我说，其实他有两个参股的酒店和商业物业，希望能纳入小张那些计划版图里盘活。

我说，一代风云，一代江湖，所有曾经跟在我们后面的人，现在我们哪怕还看不上的人，都可能会是更高更猛的后浪。换个时间，咱俩再聚？

老汪说，要不去路边摊撸个串，整个锅儿，是不是更巴适？

我说，要得，对头。

老汪终于展示了他标志性的三声大笑，挥手作别。背影行处，夜凉如水。

 —— · END · —— 

No.6566 原创首发文章｜作者 刘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