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大麻,掀起产业革命的风暴

谈到大麻,你会想到什么?

是电影里脸色惨白、瘦得像竹竿的瘾君子?还是街头巷尾甩着滑板、满身烟味的“teenager b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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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身系大麻产业的百百万漕工而言,这些恐怖图像显然已经过时了,在他们对于未来大麻商业帝国的构想中,大麻将春风化雨一般,渗透入大众社会的消费结构。

设想一下,在超市货柜前,消费者可以像挑啤酒一样随手拿一瓶“低卡无糖”的THC饮料、一盒浸泡式预卷大麻烟,甚至一支大麻电子烟,仿佛买的不是毒品,而是一种升级版的下班解压套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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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近上市的大麻饮料

大麻的日常化将成为美国消费市场的趋势。正如上市大麻公司Tilray总裁Brendan Kennedy所说的,大麻会成为下一个世代的酒精产品,人们不仅能够更加快意地放松身心,还能免受宿醉之苦。

从某种角度说,Tilray的确做到了知行合一,早在2018年,Tilray便和全球最大的啤酒公司百威成立合资公司,致力于开发不含酒精的四氢大麻酚(THC)和大麻二酚(CBD)饮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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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lray在纳斯达克上市的景象

一言以蔽之,大麻好,大麻妙,大麻健康又高效。

别以为这只是商家的噱头——随着大麻的“日常化”,美国正悄然迎来一场新的产业革命。为了好记,我们暂且叫它:毒品经济3.0

 01.毒品经济3.0

什么是”毒品经济3.0“?

我们区分1.0、2.0、3.0时代的标准,主要在于毒品经济嵌入本土经济结构和社会组织的程度。

毒品经济1.0:毒品贩子赚钱,但坚决把种植、生产、消费扔到海外,“自己家里不许脏”。

毒品经济2.0:毒品消费挡不住地渗进国内市场,但生产基地依旧甩给“别人家”。

毒品经济3.0,彻底破防。毒品从种植到消费全链条扎根本土,还顺便挤进了合法政治,能在议会里摇旗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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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两百年中,由英国主导的鸦片贸易首开“毒品经济1.0”时代的先河,而如今的美国大麻产业正站在“毒品经济3.0”的门槛上。

19世纪,英国人靠鸦片解决贸易逆差,狠狠薅了东方帝国的羊毛,但他们却小心翼翼地将鸦片隔绝在本国社会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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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隔绝体现在两点,首先,英国罂粟主产地位于其热带殖民地印度,远离不列颠本土;其次,尽管不列颠本土也曾一度沉醉于鸦片的温柔乡中,但自从19世纪60年代以来,英国便着手限制、截断鸦片烟在本土的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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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8年,英国颁布《药品法案》(Pharmacy Act),将所有鸦片,以及鸦片和罂粟制剂的经销权限定在极少数药剂师手中,避免公众的滥用。然而,同年,中国进口的鸦片数量达到惊人的80000箱,英属印度从鸦片出口中获得的直接收益约为7580万英镑,数百万印度农民依赖向中国倾销鸦片谋生,甚至在中国西南地区,本土的罂粟田也已经遍地开花,开始和进口鸦片激烈竞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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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标准的毒品经济1.0:利润拿走,风险外包。

“毒品经济2.0”肇始于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在风起云涌的“反文化”浪潮中,反毒品的道德禁令土崩瓦解,冰毒、大麻、海洛因等新型毒品因其更为强烈的致幻效果获得了战后一代嬉皮士的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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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一时期的毒品种植仍然游离于消费市场之外,以墨西哥为代表的拉美国家成为“以邻为壑”的牺牲品。在暴利的驱动下,武装毒贩和交易员构建了一张细密穿梭于热带雨林的毒品贸易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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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美陷入暴力与军阀混战,美国却能一边嗨一边装无辜。

最后是以大麻为代表的“毒品经济3.0”时代。

在这个阶段,清教式的道德禁令和以邻为壑的策略统统破产,毒品经济从各个方面侵蚀帝国:它的本土人口构成毒品的主要消费市场,毒品原料的种植和开发在本土生根发芽,毒品从业者则通过政治游说和议会选举拥有了影响地方政治议程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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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主义世界的心脏,将首次拥有完整的毒品种植、生产、分销和政治游说产业链。

 02.麻从何处来?

从农田中的大麻种子,到嬉皮士手中的“叶子”,无疑需要一个复杂的工业处置流程。

第一步是种植与收获,第二步是分级和检测,第三步才是是加工与卷制,以大麻烟为例,加工厂商需将花苞研磨成合适的颗粒状,选择加入其中品种的大麻或香料改善风味,最后将研磨大麻卷入卷烟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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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麻供应链中,大麻种植为万物之始,但是,美国的大麻,究竟从何处来?

一则反常识的事实是,美国大麻最主要的生产基地并不在老冤家南美,而是在加州北部,由洪堡县(Humboldt County)、三一县(Trinity County)和门多西诺县(Mendocino County)三县构成的贫困带,在当地新闻媒体中,这片环绕着世界科技中心的贫困地区有一个颇富诗意的名字:“翡翠三角”(Emerald Triang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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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翠三角”是美国大麻的腹地,以出产世界上最强劲、最芳香、最纯净的花朵而闻名于世,甚至被大麻从业者不无肉麻地赞誉为美国大麻的历史与文化心脏。

这些美誉并非文学化的夸张,根据《加州大麻市场展望》(California Cannabis Market Outlook),作为全球最大的合法大麻市场,加州2024年大麻消费量也不过区区1724吨,而大麻总产量则已经达到惊人的1167吨——翡翠三角只要再努一把力,加州就能实现大麻自由了。

“翡翠三角”种植大麻的历史源远流长,可以将它追溯到一场美国版的”上山下乡“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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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年前的1967年,正是战后反文化和反资本主义浪潮如火如荼的年代。这一年,旧金山Haight-Ashbury社区爆发“爱之夏”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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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过10万名”嬉皮士“聚集在这座金色之都,他们来源迥异,既有嬉皮士和浪荡的瘾君子,也有严肃的反战主义者和反资本主义斗士,但此刻却有着共同的追求:退出资本主义生产秩序下单调的、过于原子化的生活方式,回归集体性的田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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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青年男女的聚集中,迷幻药的使用愈发普遍,尼克松领导下的缉毒局(DEA)对此嫉恨万分,他们介入了运动,逮捕大麻和海洛因的吸食者,希望熄灭这场荒诞的大型实验性生存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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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暴力机关的干预,嬉皮士们没有散开,而是向乡村转移,并在乡村建立农场和农业公社,种植蔬菜、水果和大麻。

他们沿着加州海岸线北上,最终在风景迤逦的”翡翠三角“扎下根来。这里背靠落基山脉,面朝蔚蓝的太平洋,群山耸立,让嬉皮士远离资本主义那庞大生产机器的嗡嗡声浪。

嬉皮士的到来,彻底改变了这片土地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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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拓荒者于19世纪初来到这片土地,淘金和伐木先后成为翡翠三角的主要产业,如今,两者均已式微,这片土地的大多数居民都直接或间接地依赖大麻产业为生。当地产生了被称为“修剪移民”(trimmigrants)的季节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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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映修剪移民的纪录片

每年秋天,成千上万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也就是所谓的“修剪移民”,都会来到加州参与大麻的采摘,修剪刚采摘的大麻花蕾。在大麻合法化之前,加州的修剪工作每天可以带来200到500美元的收入。

在数十年里,翡翠三角经历了热闹非凡的地下经济时代,虽然屡禁不绝,但是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毕竟,翡翠三角的种植户不是穷凶极恶的毒贩,而是小本经营的农民。

03.合法化后的资本洗牌

脱胎于“爱之夏”的“翡翠三角”大麻种植业曾长期保持其最初的小农特性。

小农户的大麻田一般只有1-10亩,主打工匠精神和风格化生产。在自从70年代以来,在权力看不见的深山老林里,大麻匠人成功培育出OG Kush、Skunk和Blue Dreams等脍炙人口的大麻品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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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G Kush

关键的转折点发生在2016年,这一年,在时任加州副州长纽森的推动下,加州通过第64号提案,将娱乐性大麻的使用和商业销售合法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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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号提案非但没有让翡翠三角的大麻匠人焕发人生第二春,还将他们直接抛向了谷底。

合法化以来,大麻小农开始同时承受两方面的压力。第一波冲击来自加州政府,既然大麻经济从此合法了,那么合法经济自然要接受政府的监管,自然要依法纳税,自然要响应加州政府在环保领域的强制性规定,这里的每一项都意味着一笔高昂的支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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税收,始终是大麻合法化背后的重要考量因素。

根据2025年9月15日发布的报告,仅在今年上半年,加州政府从大麻身上获得收入累计超过5亿美元税收,按此推算,全年将超过10亿美元。

加州政府声称,从大麻产业获得的税收将被投入儿童保育、环保、酒驾预防,以及抵消大麻行业对社会造成的危害,例如对药物滥用的年轻人进行教育——这可真称得上是“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黑色幽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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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州政府获得了不菲的额外收入,大麻小农却自此背上了沉重的负担。他们首先需要向加州大麻控制局(DCC)的“种植许可”,缴纳州级的种植税(cultivation tax)和市政层级的地方税(local tax),然后承担将大麻制品送往第三方实验室进行THC/CBD含量、农业和重金属检测费用,最后,小农还要支付处理废弃物和保持土壤水文的环保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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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是,加州允许大麻种植的存在,但是对其经营采取歧视性政策,农场主既无法享受税收减免,也无法从银行获贷款。

中国有句俗语说,苛政猛于虎,在加州的这一营商体制下,小农极难有周转腾挪的空间。那么,谁能在这种监管体制下如鱼得水呢?

幸运儿自然只有一个:大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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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合法化以来,以Honeydew Farms LLC和 Blessed Coast LLC为代表的超大规模玩家正在蜂拥进入大麻产业,取代小农的生态位。困扰小农的税费在他们眼中不值一提,庞大的规模化生产让他们有充足的内卷勇气。

以Honeydew Farms LLC为例,这家坐拥600英亩优质大麻田的企业不仅能够承担税费,甚至可以斥巨资迎合加州政府的环保情结,他们承诺,自己在大麻生产过程中将循环利用土壤,避免抽取当地地表水,从而打造“最优质、最环保”的大麻。

大公司的横空出世迅速改变了大麻的供需关系,这些无情的生产机器遵循了薄利多销的古老原则,让加州出现了罕见的现象:大麻产能过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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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加州大麻控制局发布的《加州大麻产业展望》,在过去五年中,加州大麻产量以年均15%的增速狂飙突进,其市场均价则从2020年的1377美元/磅腰斩到2024年的721美元/磅。

对于守着一亩三分大麻田苦苦支撑的小农来说,这不啻于一个晴天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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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余的产能需要找到出路,这是资本世界亘古不变的法则,区别只在于采用的手段。

和势单力孤的小农不一样,大公司有的是撬动政治的杠杆,他们可以负担游说公司和政治献金的高昂费用,推动有利于自身的政治议程。

眼下,加州的大麻公司已经成立了自己的工会“加州大麻工业协会”(California Cannabis Industry Association),并利用这一制度实体维护大麻产业的权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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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加州大麻工业协会”的官网上,我们能够查询到其“政治行动委员会”的纲领:“我们的政治行动委员会(PAC)帮助我们在州议会及更广泛的范围内发挥影响力。我们支持那些倡导前瞻性、大麻友好型改革并保护受监管产业的候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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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重点推进的改革包括:

(1)避免提高大麻税额;

(2)将源自工业大麻的类大麻素整合进大麻供应链;

(3)推动加州大麻管制局(DDC)的监督架构调整;

(4)管理大麻产业的债务问题。

一切看起来与和20世纪的石油和钢铁卡特尔毫无区别。

这也意味着,曾经构成“反文化”、“反资本”符号的加州大麻最终蜕变为一个垄断性的、高度资本化的,且日益嵌入美国固有传统权力结构的经济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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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趋势下,大麻产业不再是边缘文化的隐秘地下世界,而是被推向台前、与既有权力共同运转的公开机制。它不仅重塑了加州北部的经济与社会版图,也正在为美国政治生活增添新的变量。

至此,一个问题已无法回避:在未来的某一天,美国会否真的出现代表大麻产业、乃至毒品资本的议员或州长?这一设想或许显得夸张,但它揭示的事实却清晰可辨——在资本的逻辑之下,没有任何符号能够永远免于被收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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