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个菜都要猜谜语?还能放心吃什么呢?

做个试验:

一:宫保鸡丁。油煎蛋饼。辣子炒肉。打卤面。涮羊肉。豆腐脑。汤馄饨。溜肥肠。红烧肉。虎皮冻。酱肘子。叉烧饭。酸辣粉。熏肉饼。牛丸粉。酸汤水饺。干炒牛河。热干面。粉蒸肉。

二:油酥泡螺。焖熊掌。鹅油卷。海胆冻。烤兔肉栗子酱。鹅肝酱。樱鳟熏烧。阿槽田乐。穆萨卡茄肉土豆饼。黑松露橄榄油意面。奶油炖多宝鱼。

这两组,您看哪一行,会更有感觉呢?

我拿这个测试自己长辈时,长辈这么说:

“倒不是第二行不好吃,主要是有些没吃过,想不出是啥味道……第一行都吃过,看着有烟火气。”

博尔赫斯有句话:所谓想象力,其实就是记忆。他相信人无法想象自己没经历过的事,只能触类旁通,找自己记忆里最接近的事。

我有个长辈,上世纪末去广州,回来跟我们说两件事印象深刻。一是那里到处可以穿拖鞋,自在;二是,蛇肉很好吃。他试图跟其他几个朋友解释,解释半天,一拍大腿,“嗨,就像鸡肉和鱼肉中间的味道!”

我以前吃甜品不多时,读到普鲁斯特所谓马德莱纳小蛋糕,全然不知是啥玩意,也是如此。

人总会倾向自己更熟悉的味道,并用此来理解自己不太熟悉的味道。

所以看徐克电影《金玉满堂》(《满汉全席》)时,后面做大菜时,很夸张:

——熊掌灌入鱼汤和鱼子酱后急冻配梨上桌。

——熊掌与蜂蜜烈火烹焖后上桌。

——象鼻用蜜蜡封住后与老鸡汤一起炖。

——羊脑与油爆香的天九翅烹后上桌。

但我还是心心念念,在回忆熊欣欣演的大反派,开始做的那道菜:大火烤熟牛肉,搭配肉汁炒河粉,最后加酒点火制造脆皮,炒到干身为止——因为这道菜看着就有温度,我也能想象其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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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神》用了类似的手法。末尾谷德昭扮的唐牛做了佛跳墙,一大堆材料。周星驰上来的就是黯然销魂饭,还被唐牛笑:

“别装模作样了小子!黯什么然销什么魂饭哪!最多就是一碗叉烧饭,顶多加个蛋!”

但薛家燕老师就很浮夸地表示——太好吃了!每块叉烧筋络都被内力震碎,入口极之松化,搭配火云掌的荷包蛋,简直了……

这对观众而言,也是一个绝妙的角度:并不是每个观众都吃过佛跳墙,但松软的叉烧,却能如实反映给我们。

这或者,就是我们更喜欢家常菜的感觉。因为熟悉,因为记忆,很容易就可以给我们营造出诱惑来。所以天黑之后找宵夜,大多数人都会选熟悉的——想象力即是记忆。我们吃过的,好吃的,会优先给我们制造出氛围来。何况,大多数家常菜,还担负着我们许多味道之外的回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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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

《食神》里也明说了:菜名可以起噱头。

叉烧饭可以是黯然销魂饭。街边杂碎面可以是食神开光面。

给起菜名字,很容易被玩花样。

最流行的做法,自然是引用名人:比如左公鸡、东坡肉、宫保鸡丁、宋嫂鱼羹。

当然,类似看似风雅的不直观菜名,也很给人麻烦。

比如我老家乡下,就有所谓神仙汤——说白了,酱油加热水,撒点葱,就是酱油汤了。

更奇怪的则叫做青龙过海:酱油汤上,横一根大葱。

我有山东朋友说,他们那里还有青龙卧雪——一根黄瓜,趴在一堆砂糖上。

这种玩法,难免让人产生“老婆饼里没老婆、鱼香茄子里没有鱼”的不平之感吧?

类似的文字游戏,很容易被解读成风雅。越是字面意思不可解的菜式,越有神奇玄妙的说法。七凑八拐,总能和贵人套上关系。

然而看明朝《酌中志》写宫廷所食,菜的意思还都挺朴实。

三月二十八日,东岳庙进香,吃烧笋鹅,吃凉饼,糯米面蒸熟加糖碎芝麻,就是糍巴——现在写作糍粑?

四月要吃笋鸡,吃白煮猪肉,因为“冬不白煮,夏不熝”。

还要吃包儿饭:各样精肥肉,姜、蒜锉如豆大,拌饭,以莴苣大叶裹食之。

取新麦穗煮熟,剁去芒壳,磨成细条食之,名曰“稔转”,算是这年五谷新味的开端。捻捻转似乎现在山西还有,用新麦或燕麦做的,的确有谷物香。

看来看去,都是很端正的菜名。

有点花样的,也就是四月初八日,进“不落夹”,用苇叶方包糯米,长可三四寸,阔一寸——应该就是改良版粽子。

要不然六月初六日,要吃过水面了,还得嚼“银苗菜”:也就是藕的新嫩秧。

看清朝食谱,也没那么多花样。乾隆吃的大多是“燕窝红白鸭子南鲜热锅”、“山药葱椒鸡羹”。按照乾隆那个附庸风雅、到处题诗的性格,居然不在菜名上花团锦簇一番,还亲自盖章?

又溥仪在自传里写吃的,“口蘑肥鸡、三鲜鸭子、五绺鸡丝、炖肉、炖肚肺、肉片炖白菜、黄焖羊肉……”名字也都挺朴实。

《红楼梦》里,薛姨妈留贾宝玉吃饭,也不过吃糟鹅掌鸭信,喝酸笋鸡皮汤。吃点心,老太太也不过吃了松瓤鹅油卷,薛姨妈要了藕粉桂糖糕:饮食都是字面意思。并没有整得格外花里胡哨呀?

按照老评书说法,清宫御膳房不敢起奇怪的菜名:上面吃到嘴里的东西,要知道得清清楚楚;你起个怪名,让人猜谜语么?

反过来想,给食物起花名,是什么时候的事?

宋朝《中馈录》里,有个“玉灌肺”,大大有名。说白了就是真粉、油饼、芝麻、松子、胡桃、茴香,拌和成卷,蒸了吃。

大概颜色好看,莹润如玉吧——好听归好听,却是当时汴梁城的街食。大概名字说好听点,销量也好,有噱头?

还是宋朝,《山家清供》提过一个“黄金鸡”,说白了就是白斩鸡用麻油盐水煮,加入葱椒调味,熟了之后切丁,大概有“白酒初熟,黄鸡正肥”之美。

又如“神仙富贵饼”:白术切片,与菖蒲煮沸后晒干,与干山药、白面、白蜜一起做成饼,蒸来招待客人吃。主要是菖蒲白术山药看着,颇有神仙服药之感吧?

在这方面,《山家清供》还有很多:既有前朝的青精饭、槐叶淘,又有如白石羹、梅粥、百合面之类好名字。

更有类似“煿金煮玉”,名字极好听,其实就是煎笋配米饭。

照这个逻辑看来,真相呼之欲出了。

越是正经好东西,名字越是朴实。

“燕窝红白鸭子南鲜热锅”啦,“山药葱椒鸡羹”啦,材料做法明明白白。

越是商家打算抬价的东西,越容易琢磨点花里胡哨的名字:

如此才有噱头卖得起价,听着也好听。

容我刻薄一下子:

您但凡看到菜名费猜、做法新奇、名字花哨的,其中很容易掺杂水分;如果还攀附些花里胡哨险远历史的,多半值得怀疑,很可能是瞎编的。

珍贵的食材,譬如海参鲍鱼,那是生怕人不知道,得搁菜名里。反是起名字折腾得神仙富贵、黄金白玉的,那多半是够不到那些,才非得起个名字凑一凑,自高身价。

所以人喜欢吃家常菜,有些人是出于熟悉,也有些人是真吃过见过,很知道一个真理:

在吃上面,不老老实实整理口味,却乱七八糟整得虚头巴脑的东西,恨不得让你吃东西时猜谜语,让你来不及琢磨吃本身,那最后都是为了用点花样,哄你多出点钱。

这道理,当然也不止适用于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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