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师,用10年寻找“消失”的学生

作者 | 小在

来源 | 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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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后,58岁的艾苓老师仍未停止工作。

2021年,她在操场上碰见十几个正在用手语交流的听障学生,想要看懂他们在说什么,于是开始学习手语;4年后,她为听障学生写书,已经完成20余万字的初稿。

这是艾苓老师为学生写的第三本书。

过去,她任教于黑龙江省绥化学院。学校位于中国高等教育的神经末梢,这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学生来自贫困家庭,他们和名不见经传的学校一样,身处边缘。

作为一名写作课老师,艾苓发现,社会鲜少关注过这些没有成为贵子的寒门学生。为此,她找到了2000年以后毕业的共计21届毕业生,追踪了其中56个贫困家庭的学生从出生、上学到毕业、求职、结婚等人生重要节点的经历。

她为那些出身寒门却没能成为贵子的二本学生而写,为绥化学院的贫困生而写。现在,她还在为听力障碍的学生而写。

在她看来,教师的意义不止在课堂,而是让更多手中没有话筒的人,能够被听见、被看见。

如果我们把目光投向艾苓老师本人,会发现她和她所写的学生们,有着极其相似的成长背景——

受制于贫穷,淋着雨长大,凡事只能靠自己,注定要走更多弯路,并且很难功成名就。

一个没有伞的孩子,最终成为一个为别人撑伞的人。

今天是属于所有教师的节日,让我们一起走进她的故事。

以下是她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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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伞的孩子

我曾经任教的绥化学院,位于中国高等教育的神经末梢。

无论是地理位置,还是学校排名,它都不是舞台的中央。我的学生们身在边缘,其中的贫困生、听障生,更是边缘中的边缘,处于一种不被看见的状态中。

我观察到,“苦孩子”们的苦各有不同,但也具有一定的相似性——

相较于物质上的贫困,心理上的匮乏,会为他们带去更长远的伤害。他们往往敏感、自卑、沉默,没人为其兜底,更容易感到茫然和无助。

他们都是“没伞的孩子”,下雨的时候,必须要比别人跑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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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艾苓在“一席”演讲

我曾经也是个没伞的孩子。

我有三个哥哥,我出生时,爷爷奶奶很不高兴,他们希望家里再多一个男孩,结果我娘接二连三地生了我和两个妹妹。

我们家人口众多,后来大哥娶妻生子,最多的时候,家里挤着12个人。我爹是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我娘忍辱负重,照顾所有人的饮食起居。

小时候,我娘就是我的反面教材,我为什么努力?因为我不想像她那样过一生。看着我娘,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和她不一样,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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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苓和母亲姜淑梅

当时我的想法是,我必须好好学习,将来有份自己的工作,我要骑自行车上下班,我要将娘从这个家里拯救出去,要让她天天吃馒头。那是小时候的我,对于“幸福人生”的想象。

为了实现这个梦,我拼尽全力。

考高中时,我有两个选择:要么考“小中专”,要么考普通高中,它们的区别在于,前者能更快就业。

在那个年代,就业导向的小中专是许多人心仪的选择,分数水涨船高,甚至超越了重点高中。最后,我没有考上小中专,只能去读普通高中。

我读的高中,学生们经常在高考中“剃光头”,这是句东北话,意思是“一个都考不上”。

学校地势低洼,一到雨天,所有的水都跑到学校周边,老师就会说,下午不上课了。当时学校里烧的煤,每天只够烧半天,所以只上半天课,要是上全天课的话,现有的煤烧不到期末。

我们就这样缺斤少两地上课,默认一下雨就放假半天,入冬供暖以后,也只上半天的课。

即便如此,我还是抱着一种信念:我一定要考大学、要有自己的工作。下雨时,还有冬天停止供暖的下午,大家都走了,我雷打不动,留在教室学习。

后来我总提到“没伞的孩子”,什么叫“没伞”?就是你只能靠自己。

我比所有人都努力,最后,全班50多个人,只有我一人升学,考入绥化学院的前身,绥化师范专科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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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苓读书时的绥化学院校门

毕业以后,我和大学同学结了婚。

我的爱人也是一个典型的“没伞的孩子”,多亏当时的高等教育是免费的,否则他就上不起大学了。

和他成家之后,我和他一起进入到贫困状态,家里真的连把伞都没有。下雨天时,我披着一件衣服,骑自行车在雨中狂奔。

23岁那年,我才拥有了自己的第一把雨伞。

当时,我和爱人一砖一瓦地从废弃工地搬砖头,亲手盖出属于我们的小房子,外债也还清了,这时我决定,要去买一把伞。

我花了十块钱,买了一把黑色的伞。有了伞之后,我感觉特别好。

有一次我下班了,回家比较早,丈夫没回来,我还特意拿着伞去他工作的地方接他。虽然雨不大,但撑着同一把伞,这件事会让我感到幸福。

我实现了儿时的梦,有一份工作,骑自行车上下班,能够负担得起一把雨伞。

但我的心,仍向往着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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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人生

我从小就喜欢看书,写的作文被老师表扬后,我就在想,写书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我怀着不敢声张的、对写作的热忱,小学五年级时,偷偷在废旧的书上写故事,就当是在写书了。

大学期间,我和一位爱好文学的学长一起,创立了“野魂”文学社。

文学社成员的笔名都带个“野”字,我给自己想的名字是“野马”。当时我觉得,马的世界很广阔,但我这匹“野马”一直只在附近兜兜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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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时期的艾苓

大学毕业后,我做过中学教师,还在安达市委办公室做过九年公务员。

机关的工作,在外人看来,光鲜亮丽、未来可期。但一份工作适不适合自己,只有我知道。

做一份不适合自己的工作,是很困难的。我像穿着一双细高跟鞋,大家都觉得好看,但我自己非常不舒服,想要把它摆脱掉。

31岁那年,我出版了第一本书《领着自己回家》。这时,我动了“回家”的心思,想要回到母校绥化学院当老师。

我又觉得应该再见见世面、练练笔杆子,于是又到绥化日报社做了几年记者。

在报社,我工作得越好,就越被提拔,留给自己的时间就越少,距离写作的梦想就越远。我意识到,得及时止损,不能再往前跑了。

2005年,38岁的我,作为特殊人才,回到母校绥化学院,当一位写作老师。

当时的我,一切归零,职称全无,领着一份助教的工资。有个比我小一岁、但职称比我高的同事,她替我感到可惜,折腾了这么久,最后只得到微薄的工资。

但我并不觉得可惜。如果还有一次人生,如果同样面临这样的选择,我还会选择我现在的生活。

我很喜欢写作老师这份工作。有个同事告诉我,每次起身去上课,我都情不自禁地笑。

师生关系很单纯,是零功利的,我原本是什么样子,在学生面前就是什么样子。

上课时,我会特别注意每个学生的表情。如果有一个人打哈欠,不论他是困了还是其他原因,我都需要做出调整,要注意照顾学生们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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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拍摄,课堂上的艾苓

我还会在课堂上让学生们做一个游戏:在教室的任何一个角落蹲下来。

学生们热热闹闹地找到属于自己的角落,我问他们,从当前的视角出发,能重新发现什么?有的学生说,他看到了墙,一直没注意到墙角是这样的。有的学生发现,地上还有昆虫的尸体。他们有各种惊奇的发现,并一一分享自己的感受。

为什么设计这个环节?因为我读过的一本写作教材中说,一个人想进入写作状态,需要让自己回到5岁。

所以这个游戏的最后环节,我会告诉他们,刚才他们蹲下时的高度,差不多就是自己5岁时的高度。我们一起短暂地回到了童年,以童年的眼光观察这个世界。

写作课上还有分享自己作品的环节。我非常希望每一个人都被看到、每一个人都有机会展示自己,然后,他会喜欢上这门课,会更愿意去表达自己。

我的目标不是让每一个学生都成为作家,我是想让他们感受写作的乐趣,发现生活的美好,让自己的写作在原本的基础上提高那么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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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老师,为学生写书

作为一名写作老师,我开始学习手语,完全是出于偶然。

我一直有跑步的习惯,2021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我在绥化学院的运动场跑步,看见十几个男孩在足球场边,正在用手语交流。

他们的表情很丰富,神采飞扬、手势飞快。我特别好奇,但是我看不懂。

我突然反应过来,我们学校从2013年开始招收听障学生,也就是说,这些孩子已经在这所学校存在8年了,他们就生活在我的身边,我怎么才发现呢?

我很想知道,是什么话题让他们聊得如此开心。就在那一瞬间,我决定要去学手语,因为我想看懂他们的语言,想和他们聊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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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看我今天怎么说》

一年后,我55岁,正式退休。一位听障学生,同时也是我上一本书的读者,主动找到我。我成了他的学生,跟着他学手语,每周见一次面。

那个学生完全不会口语,我们通过手机打字来聊天。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剥夺他的时间,于是向他提出,他教我手语,我也可以教他口语。

他随即表示,“老师,这不可能,我已经二十几岁,来不及了”。我很热情地告诉他,我妈妈60岁才开始学认字,后来还出了书,有什么来不及的呢?看我这么说,他很振奋。

上大学以后,他才有了第一个助听器,平时都放在寝室,从不使用。我问他为什么不用,他打字告诉我,戴上助听器以后,他能听见声音,但听不懂人话。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想着一定要帮助他听懂,于是逐字地教他,“这里是绥化,绥化,你要坐火车的地方是哈尔滨,哈尔滨”,这样他在车站的时候,听见城市的名字,就能知道是什么意思。

练习的成效甚微,这回我教会了他,到下次就全忘了,很打击人的信心。最后,我们失败了。

那时我并不了解,听障人士的语言训练是一门科学,仅凭热情是持续不了多久的,我的做法有些想当然,很善良,也很愚蠢。

在学手语的过程中,我意识到,听障学生是一个缺少发声机会和能力的群体。对我们多数人来说,他们所处的位置,是一个我们全然不了解的,充满了想象和误会的世界。

通过学习手语,我一点一点地靠近那个世界。

对一门语言从最初的一无所知,到发现很多人不了解这门语言、更不了解使用这门语言的群体的时候,我觉得只有我适合去写这件事,因为我看见了。

2023年,学习手语两年后,我开始追踪采访绥化学院的听障毕业生;2024年,我四次外出采访全国范围内的高校听障毕业生,其中一次连续采访了45天。现在,我完成了20多万字的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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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障学生集体送给艾苓的蛋糕

这是我写的第三本关于学生的书。一般来说,大学老师和学生的交往没那么紧密。不过,通过写作课堂和学生提交上来的作品,我能够比其他老师更走进他们的内心。

2005年回到母校教书以后,我见证了学生们的成长,于是在2016年就以非虚构的形式记录下他们的故事,出版了《咱们学生》。

即将出版的时候,我爱人补充:“写绥化学院的学生,一定要将贫困生群体纳入进来,否则是不完整的。”

他的话提醒了我。我们都是从贫困群体走出来的学生,深知这个群体的不易。而且,从教17年以来,我教过的3000多个学生中,贫困生占了至少三分之一的比重。

我开始做关于贫困生的微型调查。

2017年的暑假,我选择了黑龙江省西部、中部、东部等多条省内路线,采访了几十位当年的贫困生,没有使用录音笔或者其他设备,和他们坐下来聊天,用最原始的方式提问、记录、梳理、校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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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苓画的学生成长路线图

这是一个太脆弱的群体,很少有人主动跟他人聊自己的伤痛,更遑论在公开场所发声。

这些孩子都是被贫困耽误的人,我决定为他们记录,表达,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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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之外

曾经,我以为上一代人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才是真正的艰辛。

和学生们相处的这些年,我逐渐意识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难题,无需比较谁轻谁重。

来绥化学院上学的孩子,心情会比较复杂——学校位置偏远,没有名气,常被误读成“妥化学院”“缓化学院”,在就业市场上丝毫不占优势。

我毕业时,还赶上包分配的年代;而今天,名校精英批量涌现,机会愈发稀缺。许多学生怀揣着梦想,却常常手无寸铁,在现实面前难免失去信心。更何况,我的学生中还有许多贫困生,他们在社会上处于更弱势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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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谢谢你温暖我》

学生们的艰难,是我难以想象的。

有一次在家批改作业,一个男孩写了他家庭破碎后的绝望,我哭得稀里哗啦。

还有一个学生,看上去非常阳光灿烂,没人觉得她有什么异样,直到她毕业以后,我做后续的追踪采访时,才知道她的内心有那么多的挣扎和创伤。我要是能早些知道,一定会对她更好一些。

这也是我为学生们立传的原因。在筹划《我教过的苦孩子》一书时,刚采访到第二个学生,我就决定要以第一人称口述的形式,来呈现他们的故事。

他们内心的波澜,他们经历过的那种摸爬滚打的日子,如果我从老师的视角去转述,我作为老师的表达、抒情和议论,都会干扰他们的讲述,会损失掉很多东西。

我想让他们的心声直接面对读者,我希望他们的声音能被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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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苓为学生写的两本书

书出版了以后,有学生告诉我,原先他只知道自己的不容易,没想到身边有那么多和他一样的人。

还有一件让我很感动的事。学生处的同事联系到我,说他们准备订购我的书,请我签名,到时候送给学校里的辅导员们,让他们更了解学生的心路历程,今后再和贫困学生打交道时,能有个借鉴。

当然,我重新认识到的,不只是学生们的困境。很多时候,他们强大得令我惊讶。

我有个学生,她出生后没多久就被送到爷爷奶奶家,她的弟弟则是跟着父母生活。后来,妈妈去世,弟弟和她一起由爷爷奶奶来带。

有一年春节,爸爸回来了,祖孙三代一起吃饭,吃完饭后,爸爸领着弟弟走了,她紧随其后,跟着他们一起回爸爸家。然而,爸爸带着弟弟进门后,直接关上了门,将她拒之门外。

我特别心疼这个小姑娘,但她成长得很茁壮,毕业以后,过上了很幸福的生活。

如果我是她,我能做得更好吗?好像不太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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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季,艾苓在运动场拍的学生照片

我很为我的学生们感到自豪。他们也许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一个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孩子,自小成绩优异,为了省学费,她放弃了去省重点高中学习的机会,后来,高考和考研双双失利。

毕业三年后,她实现独居,下班回家的路上,她会留意到空气中的桂花香。她说,“我喜欢像蚂蚁一样工作,像蝴蝶一样生活。”

有两个北漂的孩子,他们并没有像所谓的“城市牛马”一样苦不堪言,在过生日那天的深夜,敲开蛋糕店的门,给自己买一块小蛋糕,为自己祝福。

一对出身贫寒的情侣,在农场买了顶楼的小房子,装修完毕的那天,女孩高兴得一塌糊涂,“我在地板上打滚,阳光照在地板上,好像跟着我一起打滚,那种感觉太幸福了。”

很多学生毕业后就“消失”了,他们觉得自己“混得不够好”,无颜面对我。但在我眼里,没有功成名就,并不能动摇他们身而为人的价值和尊严。

在能力范围内过好自己的生活,又怎么不算成功呢?

把别人的标准当成自己的标准,被他人的判断左右,这是很可怕的。

作为老师,我能做的,就是陪伴学生们走过那些年轻时觉得天大的难关。

走过以后,他们会发现,那些坎其实没想象中那么可怕,平凡的人生,当然也值得一过。

部分参考资料:

1.《咱们学生》,艾苓

2.《我教过的苦孩子》,艾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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