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吃的人,可以多较真?

吃货这词本不是好话。然而互联网时代,大家习惯拿来自嘲,一时遍地都是吃货,便没贬义了。

然而爱吃的人之间,还是不同的。

我某位同学的爸爸,四川内江人。一天开车带两位朋友在路上,我那同学坐副驾驶,看爸爸手指敲方向盘,忽然想起什么,吩咐我那同学,“我开车腾不出手,你给家里打电话!”

说,“那个汤,可以开始热了,我还有十五分钟到家,这样客人们正好来得及吃,味道刚好。”

还是这位先生,他女儿和他准女婿初次见他时,迟到了五分钟还是十分钟吧,全桌都等着。准岳父脸色便不大好,说,“来了,就坐下吃吧。”吃到后来,面色和缓了。他跟准女婿说,别介意,“有点不高兴,但不是针对你。就是这个鱼啊,端上来,凉了,就不大好吃了。”

他在海南时,弄到一块极好的鱼肉。朋友都说,趁新鲜烤了吃,好!他说不,打电话问朋友,“你们知道谁,明天要过来?”找一位当天下午到的朋友,“麻烦你带哪几样酱油、哪几样料过来,好不好啊?”挂了电话,严肃地表示:“好鱼,不能随便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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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年夏天,我带长辈们在南法到处晃荡,日常吃海鲜。夏转秋时,我去杭州做活动。当地一位老师很热情,活动完了,坚持要请我到杭州的某个大馆子,吃潮州海鲜。

我推辞再三,总被道“别客气!别客气!!”我心想:真不是客气啊!吃了半夏天海鲜了!您请我吃碗片儿川多好啊!

隔天到苏州,一位电台工作的朋友,一句不问,直接拉我去个桌椅油黄的小店,坐下来便吩咐:

鳝糊、糯米糖藕、黄酒,虾仁面,临了一大盆热乎乎的鲅肺汤。

——身为江苏无锡人,至此感动到热泪盈眶:真是物质和精神上,都遇到了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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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爱吃葱蒜。尤其是红烧鳝鱼,须下整块儿蒜头。我妈大不乐意。反过来,我妈做红烧鱼,喜欢多放葱。我爸劝阻过她几次。

有一天我妈问我爸:你爱吃葱蒜,为什么红烧鱼不让多放葱?

我爸答:红烧鱼吃完了,不是要做鱼汤冻的嘛?葱放多了,鱼汤冻鲜味就变了!

我外婆说,我舅舅小时候性子很“揪”——这是她用来表达执拗的土话。每次跟我外公吵完架,他就把眼镜布塞眼镜盒里,拿几本书塞进书包,气哼哼的出门,在门口还会吼一声:我这就去美国!再也不回来了!

外婆说,每到这时,她就叹一口气,走进厨房。打两个鸡蛋,坠在碗里的面粉上,加水,拌,加点盐,加点糖。直到面、鸡蛋、盐、糖勾兑好了感情,像鸡蛋那样能流、能坠、能在碗里滑了,就洒一把葱。倒油在锅里,转一圈,起火。看着葱都沉没到面里头了,把面粉碗绕着圈倒进锅里,铺满锅底。一会儿,有一面煎微黄、有滋滋声、有面香了,她就把面翻个儿。两面都煎黄略黑、泛甜焦香时,她把饼起锅,再洒一点儿白糖。糖落在热饼上,会变成甜味的云。这时候,我舅舅准靠着门边儿站着,右手食指挠嘴角。我外婆说:吃吧。我舅舅就溜进来,捧着一碗面饼,拿双筷子,吃去了。

我外婆每次给我摊饼时,都要讲这故事;讲完了,饼给我,还要叮嘱:烙黄的部分,蘸白糖;烙焦黑的部分,别蘸白糖。她说,烙黄的部分蘸白糖,糯甜。焦黑的部分自带脆香,不蘸白糖好吃。

后来我每次看法国朋友琢磨餐前酒、牡蛎配夏布利、甜点配波特酒类似搭配时,都想到我外婆给面饼配糖这毫不逊色的细致。

我外婆炖红烧鳝鱼,总是头尾都放在里面一起炖。到出锅时拿走。

但偶尔没拿清呢,就会看见鳝鱼头还放在盘子里,虎视眈眈地看我,很吓人。我小时候老抱怨,觉得我外婆是吝啬,连鳝鱼头尾都不放过。

很多年后,我自己会下厨了,也懂得了:虾,最鲜的部分在虾头虾脑;鱼头炖汤也鲜。日本人有种吃法,是鳝骨锅炖出来涮京菊菜:讲究的就用鳝头尾骨。

我外婆保留鳝头,是想炖出点鲜味来。想通了这一点,便觉得劳动人民的实践精神,真伟大。

里斯本罗西奥广场往北走,到大斜坡那里,有几家凭斜坡建的老馆子。有一个店,一对老夫妻开的那种家庭店。太太掌厨,老先生招呼客人。老先生胖胖的很有福相。老太太就很典型的南欧脸。

我们去时还早,没到饭点呢——伊比利亚半岛吃饭都晚——店里还空着。

坐下来笑问有什么拿手菜时,老先生说:我太太做的,什么都好吃!不信,看我的体型!

我就乐了,要了份鲑鱼,要了份脆鳕鱼条。要了波特酒。老先生帮太太递料打下手,很勤谨。

确实手艺好。

老先生看我们吃得香,自己咽了口口水,自己在我桌对面坐下,指着鳕鱼条,对他太太嚷:

鳕鱼条,我也要一份!

太太就一边起灶一边笑,就像看见情侣耍小孩脾气似的。

我当时笑得快摔倒了,赶紧划拉一堆鳕鱼条给他老人家。于是大家一边吃一边夸:好!

在重庆吃火锅。我总以为,只有烫毛肚鹅肠,才要讲究火候。

后来发现,有几位姐姐妹妹,烫酥肉、土豆和麻花,都编着号。我就开玩笑问,是不是麻花也要分三成熟、七成熟的?

她们就认真纠正我:九宫格中间一格,处于锅心,温度最高,翻腾不止,不宜久煮,却适合涮烫。所以毛肚黄喉,涮了即起。两边的十字格,温度次之,可以把肉片鱼片,搁那里慢炖。四角的格子温度最低,就适合把麻花肥肠之类,拿去闷煮——说着,她们就守着自己那一带的酥肉、土豆、麻花、藤藤菜,默默算着火候。

到差不多了,夹起来: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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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以为,松茸该用来蒸蛋,或者烤着吃。

跟长辈们过康定城区,河旁的老菜场,有肌肤黝黑的老摊贩,皱纹里都镶神秘感。你去问他们要松茸,一摇头,“被订掉了”;得看到你身边站着他熟识的哪位,他才展颜,揭开地上篮子上的白布,给我们看松茸。

我们带着松茸上了高原,住处颇为偏僻;我一路寻思:没好的厨具,怎么调理这松茸?

到饭点,长辈就支起带上高原的一块铁板,掏出一堆切片五花肉,洗干净松茸;铁板加热,先下五花肉,熬五花肉的油;到五花肉油吱吱响、渐次变透明时,松茸切片,放在油上,须臾烤香,斟酌着手指洒薄盐,夹起来,一嚼,汁浓味鲜。

长辈说,好松茸,不用多调味就好吃,但真不调味也不行。现熬出来的五花肉油,加一点盐,才不遮松茸的味道。不辞辛苦,专带了盐和好五花肉上来,就为了这一口。

就这两天的事:

重庆较场口一家店面极小、树荫摆桌的店吃牛肉面,看到有牛蹄花汤,好奇。店里劝我别一个人吃,吃不完;下次人多时再来吃,“吃了牛蹄花,就不想吃猪蹄花了!”

我心想,还带劝退的。

隔几天,俩人去,叫了牛蹄花汤,另要了番茄杂酱面;加牛小骨浇头,还想加五香牛肉,店里劝说不要,“番茄杂酱和五香牛肉味道不合!你要吃下次来再说!”

我心想,还带劝退的。

我们把牛蹄花外软内韧连皮带筋带脆骨嗦完了,吃了面,期间隔壁俩人一直在吹着电风扇边吃边聊,一位主说,一位捧哏;主说那位自己在秀山开牛肉面店的,赶来吃一口;说这个啊,应该是一锅加30克辣椒炒料后焖出来的,他自己开店过过手,大概猜得出;说做牛骨和牛肉不同,牛肉不怕过夜;牛骨牛蹄这些熬汤,熬久了才耙才浓,但下了佐料,过夜味道就不好了……

听着爱吃的人讲解时吃东西,觉得东西都会比平时好吃点。这也是重庆的一点好处:大家都爱讨论吃,听着,比一边吃饭一边听隔壁讨论创业融资员工培训对齐打法,要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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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世上还有这些爱吃的人,我便高兴起来:

觉得这烟火人间,总还有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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