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怀宏 | 一个欲望的分析结构
何怀宏|郑州大学哲学学院特聘首席教授,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本文原载《探索与争鸣》2025年第7期
具体内容以正刊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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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在《一个人性的分析结构》一文中提出了人性的六个要素,即欲望、情感、认知、意志、信仰和审美。我想对其中的要素进行一些再分析,首先是基层的“欲望”。
这里需要先说明我在本文中使用的“欲”或“欲望”(desire)这个概念的含义。第一,我在本文要分析的“欲望”只是基于身体和对物质的欲望。其他广义的或引申的“欲望”,诸如求知的“欲望”、追求真善美的“欲望”,不在这里讨论。这些欲望并非不重要,甚至更为重要,他们体现了人的意识和精神特性,常常是人的最高目标。但基于我对人性的分析结构,那些非物欲的所谓“欲望”或“意欲”,可以放到我列举的人性的其他要素中考虑。本文中的“欲望”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或狭义的“欲望”,但也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通常使用的含义。
第二,我这里所说的“欲望”是在中性的意义上使用的。在广泛查证中国古籍的基础上,我以为“欲”在古代汉语世界基本上也是作为中性词使用的。作为动词的“欲”就是“想要”的意思。对“欲”的道德判断要根据究竟“想要什么”以及以什么方式得到、是否过度等因素来定。
本文基本完稿之时,我读到了刊于《探索与争鸣》2025年第4期上的李亭慧与舒国滢《重思人性中的欲望要素——与何怀宏教授商榷》的批评佳作,在此略作回应。其文的特点是强调欲望的升华而不仅仅是节制。我并不否定这一方向,但在人性的分析结构中,我并不认为能够从欲望本身升华(如以欲望作为动力和标准),而认为升华是整个人性六要素互动的结果,且升华了的“欲望”就很难再叫作“欲望”了。我在文中对人下过一个最简单的定义:“人是一种中间向上的共在”,所谓“向上”包括“向善”和“向强”。欲望是中性的,但如果泛滥无度,很容易引发恶。人可以通过人性的其他因素,诸如恻隐同情的道德情感、审视欲望的良好认知、坚定的善良意志、专注的精神信仰和提升的审美品位来转移、节制、淡化、转化或升华“欲望”。但首先要确定这“欲望”是什么,既然需要升华,那么它可能就是物欲或以物欲为主。从方法论上看,作者受黑格尔的综合辩证体系影响甚深,但我的理论结构恰恰是一种首先强调分析和分别的结构。
有关“欲望”一词的广义和中性内涵,孟子曾说“可欲之谓善”。这里的“善”很接近英语中的“good”(好),意思是,你想要的东西就是你认为好的东西(不是专指道德的“善好”,也不是作为广泛共识的“好”),你不认为好的东西就不会想要。这是一个很广义和中性的解释。
所以,古人所说的广义的“欲”,既可以指合乎道德的欲,也可以指不合乎道德的欲,还包括大量非道德(即与道德无关)的“欲”。就像孔子所说的“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意思是:一个人在七十岁之前,还有些“欲”是不合道德规矩的,而在七十岁以后,其“欲”就都是不逾越道德规矩的了。弟子问申枨这个人是否刚强,孔子说“枨也欲,焉得刚?”(《论语·公冶长篇》)又季康子患盗,问孔子怎么办,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论语·颜渊》)这两例说的“欲”就是过度的贪欲。孔子又说:“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这里的“欲”就是对高尚的仁爱的欲了。但孔子也承认“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论语·里仁》);只是“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论语·里仁》)。孔子把“欲而不贪”视作“五美”之一。
在现代汉语中,由于从宋儒讲“存天理,灭人欲”一直到“狠斗私字一闪念”的影响,以及国内外许多知识分子对“欲望”尤其“物欲”的批判,“欲望”一词就有些偏负面的意思,也因此,“欲望”基本被限定于“物欲”。本文不取“欲望”的广义,但还是会在中性的意义上使用,尽量描述而非评价。也就是说,主要是对欲望的形式的分析。当然,我的分析中会包括叙述一些人们对物质欲望的评价态度和理论观点,也就不免会有一些具有道德实质性内容的“评价的评价”,以及对人类处理欲望和人性关系的前景展望,但还不是针对各种“欲望”本身进行道德褒贬。总之,我使用的“欲望”可以说是中性和狭义的,既不同于现代对欲望的多数批判和少数赞美的态度,也有异于古人所说的“欲”的广义的含义。
对“欲望”的分析将从“体欲”开始。我们的肉身生命“仅此一身”也“仅此一生”。身体是这一生命的基本。不论身心关系如何,是身体决定和支配心灵,还是心灵决定和支配身体,或者人的最终目标是身体的永生还是灵魂的不朽,身体都是基本的。但身体是生命的表现,也是生命的限制。这不仅意味着人必有一死,人身是脆弱的,离开地球几乎无法自然生存,还意味着人身会限制我们的感受、能力、情感、意志以及理性认知、审美能力等。老子《道德经》第十三章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正因如此,我才强调“人是有限的存在”,或者说“人是一种中间向上的共在”。人居神灵与动物的中位,但能够努力向上,能力上大有可为,道德上则善端超过恶端。但无论多么推崇人的自由和创造性,我们都无法获得生活的无限可能性,甚至人出生伊始就处在重重限制之中。人总是出生在某个地方或家庭,属于某个种族或国家。人出生后需要被抚养的时间比其他动物长得多。人天生既非自由也非平等。人不是“生而自由”,人与人之间也不是“生而平等”,这不是事实,这一说法只是一种价值判断或社会共识,即应当把人都视作“自由平等的存在”来对待。
人性中的确也还是有略逊于善端的恶端。这恶端归根结底或就来自人的肉身。人若无身体,则无欲望,无论是体欲还是物欲,也无论发展出多少可以控物也可以控人的欲望,人若无任何欲望,也就无恶可言。许多宗教和哲学看到了“有身即有欲,有欲即有恶”的根源性。但人身大概也不是像其中一些宗教和哲学所认为的那样就是“罪恶的渊薮”。人身上还有许多真善美的东西,尤其是寄寓于身体的向善精神。
欲望与我们肉体的生命紧密相关。除非我们不要这仅此一生的肉身生命,生即赴死,这实际上办不到。我们在人间乃至大自然中看到的种种“生气勃勃”和“生生不息”,皆源于对生命的欲望。我们的生存与发展当然要有能量,能量从哪里来?从食物和营养中来,从物质中来。人类还要延续,延续怎么保证?由两性之爱欲保证,而满足这爱欲也必须要有肉身。
我当然不高估这种欲望对人生的全部或最高意义,但也绝不低估这种欲望对生存的基本作用。人若无肉身,那就要成为虚无缥缈的“仙人”或者“鬼怪”了,我们只能把这样的故事当作神话、童话听听——虽然它们也有意义,甚至还是欲望的一种投射。我重视的是使人生存和延续的实际欲望。古人常说“生生之道”“生生大德”,我想他们就是在非常朴素的生活意义上说的。我不想对这种“生生之道”作过于玄妙的理解,那主要就是身体的“生”,物质的“生”。我们的生活首先要保证身体和物质的“生”。我想这是老百姓都懂的生活常识。至于“生生”还有怎样玄妙的本体论或存在论的意义,他们是不怎么关心的。可能正是由于欲望是一个普遍的生活事实,反而容易被忽视或轻视。有些哲学家很鄙视欲望,其实大可不必。当然,大力赞扬更是没有必要。欲望无需提倡,它本身就是一种客观存在,甚至它们不仅仅是“欲望”,还深深植根于动物生存的自然“本能”之中。
体欲
《吕氏春秋·贵生》中说:“所谓全生者,六欲皆得其宜也。”东汉高诱注释这“六欲”为:生、死、耳、目、口、鼻。其中作为欲望之一的“死”,或是指一种高龄时自然而然的无疾而终。这里缺了朱熹后来所说的“四肢”或者说身体的“触觉”,但都围绕着要“全生”展开,要在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方面都“得其宜”。亦即,它们的核心内容都是“体欲”。这点出了古人所理解的“六欲”都围绕着身体,以身体为中心。我们的分析结构将遵循这一主旨,但不以感受通道的“五官之欲”为路径,而是从目的对象着眼,采取先阐述“体欲”,再一分为二,将其分为食欲、色欲,最后讨论它实现和扩展的主要途径——物欲。
(一)对身体安全的欲望
对人身安全的欲望本身可以说是第一欲望,也是人的所有欲望的前提。这种对人身安全的欲望表现为:人不会随意被暴力杀害。人总要先保证身体上活着,才能有其他欲望,也才能有其他所有的一切。这种欲望和其他欲望有一个重要不同:其他欲望通过个人努力总是能满足一部分,而这种欲望几乎无法主要靠个人保障,基本依赖社会和政治秩序。反过来说,政治秩序正是因此而产生,建立政府的首要和主要功能就是防止外部入侵和内部暴力对人的肉体生命带来的威胁。一个政治社会是否良好的标志之一,就是看其是否能够保障所有社会成员的安全,使他们能够和平公正地“各尽所能”,追求自己的合理目标。这也需要每个人为建立和保守良好的政治秩序出力。
对人身安全欲望的首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它简单、明了、直接和有力,无需过多分析。谁也不愿意被杀害。在正常状态下,人们享受着浑然不觉的和平。但也有一些非常状态,所以我在这里首先提及,但也并没有将这一欲望放在后面的分析框架中。因为我对欲望的分析主要还是考虑那些在一般日常生活中每日甚至每时发生的,且在个人层面上就可以实现的比较复杂的基本欲望。
另外,除了生存,还需要注意,人性是趋乐避苦的。最大的痛苦是身体的“被毁坏”和死亡。而对人身安全的欲望并不是要追求正面目标,不是为了获得某种快乐,而是要避开人生最大的痛苦。在其他体欲中,无论是食欲、色欲还是物欲,都包含人们追求的快乐成分。人对自己身体的欲望还有健康长寿等,但这些欲望可以分散在其他欲望中谈。
(二)“未被欲望”的基本需求与非基本欲望
人的基本欲望还要和人的基本需求加以区别。“欲望”与“需求”内容多有相同,但欲望偏重个人和主观角度,需求则偏重客观乃至社会角度。有些因素属于人的基本需求,但人一般无欲望或欲望隐匿。空气和阳光都是人的基本需求,但一般情况下人却没有对它们的欲望。因为它们通常供应充足且免费。除非突然被关在空气越来越稀少的密闭空间,才会有对空气的欲望,被长期锁在黑暗的洞穴中,才会产生对阳光的欲望。这说明“欲望”还意味着某种客观的“匮乏”和“缺少”(对高端物和奢侈品的“缺乏感”当然还和人的主观感觉有关),意味着需要某种付出、交易或逃离,如果不缺少,那就不需要欲望了。但对人的可无限扩展的“物欲”来说,资源可能永远是“缺少”的。
还有休息、睡眠、活动、排泄、体温调节和呼吸等也是人的基本需求,但一般情况下人们都可以自然而然地满足这些需求,比如困极了可以随时入睡,人类一般会选择生活在不缺水和气温大致适合的地区,基本上不需要特别的欲望。但在刑讯逼供、故意让人受冻或受热、不给水、不让睡觉等情况下,这些需求就会成为强烈的欲望。人为扼杀这些基本需求是一种残忍的罪恶。
还有个问题是:人的非基本的体欲有哪些,以及在人与人之间有何差别?人身有形形色色的欲望。比如运动的快感、对体力的控制感、五官带来的愉悦感,以及身体的平衡、协调,身体的伸展、适度的紧张和放松,身体的轻盈感和洁净感等。这些欲望多数人都会有。甚至还有一些比较特殊的对适度的疼痛和刺激的欲望,如有一定力度的按摩,马拉松带来的肌肉酸痛和接近身体极限的痛苦及随后的兴奋,冷热交替的桑拿,过山车、跳伞、蹦极带来的惊险刺激,甚至采耳带来的快感,等等。当然,这些非基本的体欲并不一定是多数人都有的,它们也常常伴随着情感,是一些“痛并快乐着”的欲望。
人的基本欲望一般都是普遍的欲望,但有些非基本的欲望则在不同个体甚至群体那里差距很大,乃至有冲突,比如对养宠物、跳广场舞的欲望。欲望有民族的差异和时代的变化,有一些本来没有或比较少数的欲望,会随着社会的发展出现,如身体对兴奋剂甚至毒品的欲望。吸毒开始或是出于好奇,后来就成为一种顽强的习惯,乃至会有人因为吸食毒品或滥用药品而自残。这些差异在基本欲望中也有表现。比如在“食欲”方面,有些人特别喜欢吃某些东西,而另一些人坚决不沾。比如在性方面,人们的性取向存在差异,但还是有多数与少数之别、主流和支流之别,越是基本的欲望越是有共同性。
(三)基本欲望的分类
身体的基本生存需要两个方面:一是不受暴力侵犯,二是不因严重缺乏食物、营养、住所和衣服被冻饿致死。我主要考虑日常、一贯的体欲,即常常被归纳为眼耳鼻舌身或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的“五官之欲”。还有一种“六欲”的说法加入了“意欲”,我想把这“意欲”处理为想象和记忆中的体欲。一些监狱或集中营里的犯人在饥饿时会滔滔不绝地回忆、交流自己吃过的美味以缓解饥饿感。还有一些人会独自“意淫”,但这种“意欲”并非真实的、实体的欲望。
“食色、性也”(《孟子·告子上》),说明“食色”两种欲望出自人的本性。“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说明“饮食男女”是人的基本欲望。我还要在这两“大欲”之外再加上一种基本的欲望——“物欲”。因为“食色”本身包括“物(身)”,而且“物”可以成为一种独立的追求,对“物”的追求还可以通过似乎不是直接逐物的追求而更有效地实现。
我想用两个简单的图来表示基本欲望的分类和关系。从“体欲是欲望的一个起点”的角度来说,构成一个线状图:
从“体欲是欲望的一个核心”的角度来说,构成一个圆形图:
简单图解如下:在圆形图中,“食欲”和“色欲”都是由身体生发的欲望,都围绕着身体展开,是以“体欲”为核心的,它们归根结底都是以身体为中心的欲望。这两者也都是可以包括在“物欲”之中的,它们都要通过“物欲”来实现、扩展和提升,都是“物欲”的表征。但“体欲”是内在的,居于圆圈的核心,而“物欲”则是最广的,居于圆圈最外面,以显示其巨大外延。在线段图中,“体欲”和“物欲”两者居于中间最长的一条线段的两端,“食欲”与“色欲”则是两者的分叉,和两端都有联系。
食欲
探讨以下几种基本欲望时,首先要注意它们本身,找出比较极端的典型,考量它们在不同人群中的不同位置,包括强弱程度、满足方式、相互比较情况,以及它们与动物本能、社会文化、人性其他因素的关系。
这些基本欲望与“生命至上”原则有非常紧密的关系。生命原则有两个要义:一是保障人身安全,防止战争和动乱发生;二是保障食物供应,防止天灾或人为因素导致的饥荒。传统社会的统治者常被告诫“民以食为天”,如果越来越多的老百姓吃不饱饭甚至冻绥而死,统治便岌岌可危。现代社会,国家政府往往重视经济发展,这本质上就是要照顾大多数人的需求。
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
食欲先于其他基本欲望,每天都需要得到满足。良好的政府乃至要让所有社会成员都过上“人之为人”的像样的物质生活。即便是对那些以精神追求为重的少数人而言,物质或身体的生存也是不可或缺的必要条件或目标。这种精神的追求固然也是“人之为人”的一个要义,但他们也需要人身保障、需要生存乃至体面生活的物质条件。这主要取决于各自的主观努力或关注点,但无论什么人,都需要政府这个社会平台提供基本保障,这也是政府无可推卸的责任。
不过,我们主要还是从个人角度来考虑“食欲”。我想引入四个概念——唯一目标、主要目标、必要目标和生存条件,来说明各种欲望在个人人生中的地位和意义。在个人欲求的人生目标和意义中,“体欲”和“物欲”(包括“食欲”和“色欲”,或统称“欲望”)可以居于四种地位:第一,作为唯一目标,即为欲望或某一种欲望而生存,不考虑其他;第二,作为主要目标或最高目标,即还有其他人生追求,但满足欲望是最高目标,也以主要的精力来实现满足;第三,作为必要目标,即认为满足欲望是必要的,不可或缺的,尤其是那些基本的欲望,但最高或主要的目标却不是满足欲望;第四,仅作为生存的起码条件,即在还活着的时候,或者还想活着的时候,会满足一些最基本的欲望以维持生存。
以满足欲望(尤指食欲)为唯一目标的人很少,但也不是没有。张中行记录其老家的一位“怪物老爷”。此人继承兄长财产后颇为富裕,便不再做事,每日到镇上饭馆吃饭,无其他花钱嗜好,不喜声色犬马,不购置家具物品,穿衣简陋,饮食也简单,常选肉做肉饼汤。如此二十年,基本吃光大部分财产,到划分农村阶级成分时被划为“贫农”。之后他继续变卖物品换钱买吃食,钱渐少便降低标准,每日只去镇上吃一顿,其余时间躺炕休息。这堪称最彻底、经典的“躺平”。他最终在三年困难时期前夕悄然而逝,乡人竟羡慕其好吃一生,未遭饥肠辘辘濒死之苦,他将资财几乎全用于维持以该资财可维持的最长生命。虽张中行描述其言行礼节似非简单之人,但无论如何,这样的人应该是极少的,所以才被乡人称作“怪物老爷”。
以满足食欲为主要目标或主要快乐的人可能就多得多了。霍桑小说《红字》的引言“海关”记录过一个与他共事过的老稽查官员。此人曾在独立战争中有过英雄行为,后来也忠于职守,但是晚年越来越多地仅仅记得和考虑吃了。发生过的国家大事甚至家庭大事,他已经不怎么去谈论和回忆了,到处搜集美味,只要说起以往的和即将就餐的美食,就两眼放光、眉飞色舞。
以满足食欲为必要目的的人可能最多,多到不必细说,一般人都懂这个道理。仅以食欲作为生存条件的人可能也有,但极少。比如某些高僧大德,如弘一法师早年还是风流倜傥、从事艺术活动的李叔同,但自入佛门之后就严守戒律,晚年在饮食上更是非常节制,坚持过午不食,每天只吃两餐,食物是简单的蔬菜和粥。在圆寂前七天,弘一法师更是断绝了基本饮食,每日只喝点清水。有一些将饮食仅视作生存条件的人进食甚至是有些勉强的,他们不想自杀,但进食方式如同慢性自杀,还有个别人为了某个精神或政治目标而绝食抗议甚至死去。
人的“食欲”在饥饿状态中会变得极为强烈,此时吃饭甚至会成为最高目标。《鲁滨逊漂流记》里详细描述过一位侍女在遇难的船只上极度饥饿的滋味。莫言曾回忆自己少年时饿得半死不活的时候,最大的追求就是吃上一顿饱饭,他甚至尝试过吃煤渣。他最开始立志成为作家,是因为听说作家能天天吃饺子。有多少作家和名人开始其事业只是为了养活自己或者养家糊口?又有多少社会制度和政策的变革正是因为遇到了温饱问题和生存的危机?伟大的事业常常有一个并不伟大的开始。看来,几乎所有人都必须把保证有食物和基本营养作为必要目标。除非他不想活了。
食欲似乎主要是为了个人,满足自己。但在一些极端情况下,人也会想方设法满足他人。尤其在他人急需之时。莫言在《丰乳肥臀》中记述了一位母亲在大饥馑时出工磨粮,抓空儿吞下几口粮食,回家后用力呕吐出来,喂食给她的孩子。在中国历史上也曾有一位德高望重的乡村教书先生,饥荒年间他自己家完全断粮了,而种地的村民们还有点存货,就每家每天轮流请他吃一顿饭,但不许带他的孩子。他就每顿饭都省出一口含在嘴里,回家喂给自己的孩子,让孩子在那个最艰难的时期得以存活。
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是能够维持温饱的。美食也能带来许多快乐,可以独享,也能分享。聚餐还是一种社交,是一种礼节,有些宴会更是庄重的礼仪。菜肴精致是一种享受,但饥饿之后吃家常饭菜常常是更大的享受。欲望的满足一般都会带来或长或短的快乐。吃一顿好饭前有期待的快乐,吃后还有对美食的回味和回忆。不过也有不同的情况,比如有人很富有,却天天只喝据说最能保障健康的苦瓜汁。
人们对饮食的态度主要有三种:一是禁食,二是节食,三是暴食。禁食肯定不能持久,甚至短暂的禁食一般人也不想尝试。“轻食主义”倒是流行于一部分人中间。还有不同程度的“素食主义”也是禁止食用部分食品。还有些宗教是有安息日或斋戒日的,一天不工作或不吃东西,这样一种仪式可以让人脱离平时可能孜孜谋利、大吃大喝的生活常态,从而认真思考自己的人生。有时人稍稍经历一下饥饿的滋味大概也不错。如果一个人一生竟然没有挨过一次饿,可能也是一种人生的缺憾。现在世界上还是有些人在挨饿,但发达国家的人们更担心的不是“饕餮”,而是“营养过度”“肥胖”和“厌食症”。
人的饮食在底层需求上与动物相近,但在高层和精致化方面却是动物远不及的。原始人就发明了火,懂得使用盐等调味品,后来的文明人更将饮食发展到无比的精致,连烹调用具和餐具都变得非常精美。人的饮食是在动物饮食基础上充分人化了的饮食,包括气候、种族、宗教等文化因素所带来的种种饮食习惯差异。暴食暴饮或可得到一时的快乐甚至非常的快乐,但也是伤身的,它难于持续,甚至很快就会受到“身体”苦痛的惩罚。现代社会的人们意识到许多病都是吃出来的,人需要膳食平衡和餐后运动,要“管住嘴、迈开腿”。于是,在上述三种态度中,适当的节食和平衡大概是多数人会赞成乃至在生活中也采取的中道方式,不仅对食欲如此,对其他欲望可能也是如此。
还可约略提及人们对一些特殊物品的“食欲”,比如对烟酒的嗜好。在今天的文明都市里,“烟民”常常成为在街头垃圾桶旁边吸食的“厌民”或“贱民”,但饮酒似乎还是像古代一样盛行。如果没有酒,李白大概写不出那么多脍炙人口的好诗。酒可以独饮也可以群欢,人们甚至会觉得宴席上“无酒不欢”。但饮酒过度还是会伤身乃至受到谴责,商纣王的一个罪名就是“酒池肉林”。
孔子在条件许可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也只是“不厌”而非“必求”。条件不允许时,比如在周游列国被围困而断粮缺食时,他也能坦然自若。此外,他不吃腐烂的东西,割得不正的肉不食,说“君子食无求饱”(《论语·学而》)。他最强调的还是饮食要合礼有节,在什么场合吃什么东西,坐什么位置都要合乎礼仪。
老子、庄子应该也是吃得很简单。老子曾言“五味令人口爽”“圣人为腹不为目”(《道德经·第十二章》),他认为饮食满足口腹就够了,不用讲究什么色香味。庄子甚至主张人应该像动物一样无欲,饿了就自然而然地找东西吃,再多的水和食物,也不过“满腹”就行。
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学派可能是西方最早的素食团体,他们不吃肉类,认为动物的生命与人类的生命相通,不能吞噬同类。他们也不吃豆子,因为豆子形状像生命的胚胎。柏拉图主张城邦的护卫者可以仅食用简单的谷物和蔬菜,驯化欲望就从餐桌开始。亚里士多德也主张节制饮食,遵守饮食的中道。住在木桶里的第欧根尼觉得自己讨要一点残羹剩饭就够了。无论是身为帝王还是奴隶,斯多亚派的哲人都主张吃得尽量简单,有食物时不做食物的奴隶,饥饿时也不做饥饿的奴隶。
现代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在挪威时,经常只吃黑面包和咖啡。他认为思考只需要最简的物质条件,就像数学公式那样容不得冗余。海德格尔认为黑森林农庄的裸麦面包与山泉,比柏林的盛宴更接近存在之真。他们的饮食很符合他们的哲学。
现代也出现了一些新看法,甚至出现了一些赞扬之声,或者深挖其后面的哲学涵义。尼采认为食欲等欲望体现了生命力的洋溢,甚至是创造力的一个来源。萨特认为无论选择节食还是暴食都是自由的象征。福柯认为像“正常食谱”和“按时就餐”这样的规矩,意味着饮食方式受到了权力的规制。
人们或许会觉得禅宗的态度比较好:“饿了就吃饭”“吃饭时就(专心)吃饭”。禅宗的高僧心里可能还有一种“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的精神境界的转换。不管怎样,再天马行空的哲学家也要落下来脚踏实地、吃饭穿衣。他们也必须有自己的生计,他们和常人一样得先活着才能考虑其他。
色域
色欲或主要是性欲,但这里还是采用“色欲”这一更广泛的提法,这也是尊重“食色,性也”中“色”的提法。佛教的“六欲”,如《大智度论》所言,是“色欲、形貌欲、威仪欲、言语音声欲、细滑欲、人相欲”,是指人对色相、形体、姿态、声音、皮肤、容貌的贪恋,后五者其实都可以包括在“色欲”之中。有很温和的色欲,比如,人们大都愿意看到英俊漂亮的人,无论男女,这种视觉上的欣赏与行动无关,人们只是喜欢欣赏美好的身材和面容。
但“色欲”的确主要还是性欲。食欲涉及视觉、嗅觉、触觉或味觉。严格说来,味觉也是一种触觉,但由于它的某种特殊性(或许是由于食物对生命的重要性,人们才将它从触觉中独立出来),即好菜肴的所谓“色香味俱全”。但食欲似乎不依赖听觉。性欲比食欲看来更全面地调动了五官的感觉,眼、耳、鼻、舌、身都会用到。它也比食欲更能包含或结合人性的其他因素,其中最突出的就是情爱。
相对来说,眼、耳、鼻、舌、身的五种感官感觉中,舌头(味觉)和眼睛(视觉)的作用最为重要,它们也具有某种主动性,可以直接影响他人,如怒视,但触觉应该说比视觉更重要,或者说触觉更“物质”,人们有时会说眼睛或视觉是五官或五官感觉中最具有精神性的。嗅觉和听觉则主要是接收性的。当然,这些感觉对于不同的个人乃至民族来说存在差异,比如中国人对味觉的重视——《舌尖上的中国》爆火就是一个证明。国人很重视饮食,追求吃得精美、精致和精巧。
食欲比较恋旧,性欲却有些喜新。幼年形成的饮食习惯和好恶往往影响并伴随人的一生,而在性欲的满足上,则往往充斥着好新猎奇。食欲的满足是可以公开的,甚至可以宣扬并形成一种认真、有礼仪乃至庄严的仪式;而性欲则是隐蔽的,在传统社会尤其讳莫如深。但它并非不重要,在传统中国,房中术一直在一定的范围内流传,明清时期的小说《金瓶梅》等,以及春宫画等,也被人悄悄传看。
食欲可以带来感情和快乐,色欲则带有更强烈甚至最强烈的感情和快乐,即爱情的欢愉。但色欲没有食欲那样优先、广泛和基本。人们常说“饱暖思淫欲”,“淫欲”是在“饱暖”之后。意大利学者维里·帕西尼在其著作《食与性》中初步估计,人的一生中用于吃饭的时间总共约占15年,用餐次数平均达10万次之多,可是在房事上的时间却少得多。当然,这方面的调查统计很难精确,但也可以显示一个大概情况。人没有性欲的满足也能生存,但没有食欲的满足则很快就活不下去。食欲自己就可以满足,人可以独饮独食,但性欲的满足一般需要他人参与。性是偏爆发性的,食则可以持续许久;性是偏积极主动的,食则可以比较消极平缓。吃得慢一些甚至被认为是一种更好的饮食方式。
人重视色欲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客观原因,那就是人类需要延续。虽然在现代社会中,“传宗接代”的观念已经淡化,还有人批判说儿女只是父母为了性爱的快乐而生育的,所以无需报恩和孝敬。但这种说法是不太真确的,有一部分父母主要是为了生育、繁衍后代而性交,哪怕其中有些人确实没有获得性快感甚至双方并没有爱情,他们是出于对家族乃至人类的某种义务或责任感这样做的(虽然对家族的责任感较强,对人类的责任感很淡)。虽然可以继续批判究竟有没有这种义务,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所有人都不愿或不能生儿育女,人类就将后继无人。
性欲在不同人那里的位置与食欲相比差异更大。我想以一个极其看重性爱和性欲的典型人物为例。18世纪意大利的卡萨诺瓦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一生中和许多女性有过性爱关系,其中有名有姓的就有130多位,茨威格在写他的传记时说,卡萨诺瓦像在同一个身体上更换衬衫那样更换国家、城市、身份、职业、社交圈和女人。“他在不少性爱关系中”除了性,的确也还有情。他在自传《我的一生》的前言中承认:“感官的快乐是我毕生的主要追求,对于我来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因为我是为另一性别而生的,于是我不断地去爱那个性别,并致力于去赢得她的爱。”他说他没有将女性当作仅仅是肉体的对象,吸引他的还有她们的心灵。他也不是拜伦笔下的唐璜那样居高临下。他有着英俊的面容,优雅的风度,擅长交往和性爱的技巧。但是,他毕竟还是一位花花公子,他大概永远不想也不能建立稳定的家庭,几乎没有一个和他发生性爱关系的女人打算以他为丈夫。他说他在性爱中寻求的主要还是一种控制欲和解放身心的交织快感。卡萨诺瓦也不曾花费一秒钟从理论上思考人类能不能或应不应当变成另一个样子。他曾对伏尔泰说:“热爱人类,您就应该爱现在这样的人类。”
但是,对性爱的追求也会遇到身体和年龄方面的限制(在这方面,性欲受到的限制比食欲要大得多,它不仅依赖可能需要的钱财,还依赖他人,依赖在他人那里存在的“物”——肉身)。茨威格评论这个致命弱点说,他必将老去,那时他赖以吸引女性的绝大部分魅力就没有了:颜值、精力,乃至衣装、排场。
卡萨诺瓦并非将性爱作为他人生的唯一目的,而只是主要目的。他还从事了许多其他的活动,甚至包括维护荣誉,不畏惧死亡而决斗,等等。性爱只是他生活的一个主要目的。上天也赋予了他写作的才能,他能在性爱已经无望的情况下,每天进行13个小时的写作。
色欲除了受到社会和道德规范的文化影响,也受到生理因素的影响。生理上,有人性欲强,也有人性欲弱;而心理和精神上,有人自制力强,有人自制力弱。英国文人鲍斯维尔性欲旺盛,他不仅勾引良家妇女,还去妓院甚至街头找妓女。很多人都知道他的多卷本大作《约翰生传》,但少有人知道他的许多日记里详细记录了他的性爱细节。据说,他的亲属后人觉得不堪,将其中最污秽的部分烧掉了一些,但还是有不少流传出去,后来这些日记被偶然发现和出版。他在日记中详细描述了自己的性爱经历,但也常常表达他对这种性爱的罪恶感和忏悔,只是他在忏悔以后仍会再犯。这和他的传主约翰生形成鲜明对比。约翰生早年丧妻后一直非常贞洁,鲍斯维尔极力搜集他这方面的风流轶事,但什么也没找到。这种对照反映了他们的性欲强弱还是自制力的强弱呢?大概两方面都有。这倒说明人性始终有两面:既有天生的限制,又可以有后天的作为。在这方面,他们两人倒是谁也不批评谁,还结成了深厚的友谊。但在今天的社会里,还会有一些娶不上老婆的光棍,他们怎么解决性欲是个问题,解决不了会不会增加犯罪率也是个问题。
食欲的满足可以是单纯的食欲,带有满满的物质性和动物性;而性欲的满足本身具有一种生命的活力乃至创造力,它还可以与爱情相联系,常被视作自由的象征。性欲比食欲更“人化”,所以,有些人希望通过性爱来打破旧社会的束缚,创造一个新社会,而没有人试图通过口腹之欲的自由来达到更多更广的解放。
萨德是18世纪法国的一位作家。他不仅实践性爱,还提出了一种理论,主要通过性欲(也包括广泛的欲望)展现了欲望可能下坠为最恶劣的一面。他作品中的性欲表现,不再是卡萨诺瓦的未脱离情的性,也不是平等友好的性行为,而是不平等的、极端的性暴力、性虐待和性羞辱等。他认为欲望暴露出人性的真面目,只有通过极端的行为才能真正认识自己,而性暴力也是一种自由,堕落带来了解放,从而解除了我们身上伪善的枷锁。欲望是自由的本质,自由的最高形式就是无所顾忌的欲望,要实现自由就必须打破所有道德的束缚。
后来的思想家一般不会赞成萨德主义,萨德主张的性观念和性行为被视作粗野和恶劣的,但他的某些思想却构成了现代“性解放”乃至解放所有欲望的先声。比如,马尔库塞诚然是反萨德主义的,但他也相当重视性欲和性爱,他希望通过性欲的“升华”来拯救和解放世界的思想,在20世纪60年代的西方学生运动中相当风行。只是这种“升华”是否能够广泛实现,是否反而为肉欲横流打开方便之门,都是值得追问的。他主张通过性欲的精神之爱和艺术的升华来创造一个没有任何压迫的新社会,但落实到现实生活中,这种呼吁和希望不仅可能落空,还可能带来狂乱和迷茫。
但无论如何,性欲的确也和食欲一样有一种底层的重要性。弗洛伊德将性驱动力称作“力比多”,认为它是人类行为和心理发展的基本动力之一,植根于人的无意识的原始本能和冲动。他还将性欲泛化,把许多现象如婴儿口腔的吸吮、肛门的排泄等,视作性的早期现象;恋母情结等也是一种性的竞争;人受到的压抑感主要是一种性压抑,常常反映在梦境里。但他绝不主张这种性欲望的自由解放,而是认为人类文明要存续和发展,就必须严格节制基于性欲的种种欲望。
物欲
我之所以将“物欲”列为人的基本欲望之一,不仅是因为“食欲”和“色欲”都离不开物,都需要借助物来实现,而且“物欲”还可以单独构成一种基本的欲望。一个人可能不好吃也不好色,或者说满足这两者的财富早就足够了,但却对继续增加财富有很强烈的欲望。当然,这方面还有非物欲的动机在起作用,比如将此作为一种证明自己能力、博得尊敬和荣耀的事业,或者这已变成了一种习惯。另外,“物欲”本身还可以不断扩展和提高,不止于满足基本的“食色”欲望,还会将这些欲望不断精细化、扩大化,从而让物欲成为一个独立的对象,甚至成为无限的目标,永远觉得不够。
物欲的主要对象究竟是什么?这“物”首先肯定是直接的实物,如动物所欲求的食物和性欲的对象物(可交配的身体)。但人类还有一大发明,那就是体现物的金钱、货币。财富甚至越来越多地以金钱来衡量。货币毕竟更方便储藏、交易、流动和交换。它可以显露、炫耀,也可以隐藏和保守。与此相关的是,我们考量那些物欲强烈的典型人物时,是以那些直接占有各种豪奢物品或花钱最多的人为主要对象,还是以那些尽可能获得最大财富并保守这些财富的人为主要对象?看来还是后者。前者一掷千金地购物,可能是为了物的享受,也可能是为了享受这一掷千金甚至是散财的快意。他们所拥有的财富可能不是将财富作为自己的主要人生目标而获得的,而只是因为继承和运气。
我试图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一个就像前面食色欲望中那样具有极端物欲的典型人物,也就是说以财富为自己人生的唯一目标或意义的人,这个人不仅十分贪婪,要尽可能多地获取财富,而且非常吝啬,要保守自己的财富。但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极端典型并不容易找。有些人挣钱极多、生活节俭,但他们可能主要是想满足自己的事业心,或者已经成为他们工作和生活的一种习惯,比如巴菲特。还有些大富翁看起来生活简单,甚至对自己的亲人也很吝啬,但最后他还是将自己的巨大财富捐献给了社会,比如创建了可以免费参观的洛杉矶盖蒂博物馆的盖蒂。
所以,我还是在文学作品中找了一个典型。那不是一个挣钱最多的人,而是一个将金钱看成自己的生命,其他一切都可以抛开乃至不顾亲情的人。这样的人物以巴尔扎克的小说《欧也妮·葛朗台》中的葛朗台老头最为典型。巴尔扎克以他极强的概括力和表现力,将现实生活中那些贪婪的守财奴的典型特征集于葛朗台身上,表现得活灵活现。
《欧也妮·葛朗台》中的葛朗台老头
葛朗台出身于一个普通的箍桶匠家庭,但他早就将财富立为自己的唯一志向并终身坚守。他最初通过继承母亲、外祖母的财产获得了“第一桶金”。然后在婚姻上算计,娶了富有的木材商女儿为妻。他一般并不采取不合法的手段,即并非无所不用其极,但他善于利用政治形势寻找商机。在法国大革命期间,他低价收购教会人士和逃亡贵族的地产,再利用后来共和政府的政策将土地分割出售,赚取暴利。他还善于在竞争中使用垄断的手段,在成为索漠城首富后,他垄断当地的葡萄酒交易,精准预判市场行情,囤积居奇。在酒价暴跌时进一步迫使其他商人低价卖出,在自己囤积了城里主要的葡萄酒资源之后,又在“物以稀为贵”的涨价阶段卖出。他还大放高利贷,出借时要求借款人用黄金抵押,且利息远高于市场水平。他还投资国债、股票利用信息差收割“韭菜”,从而积聚了巨大的财富。
不断增长的巨大财富早已够他一生过着豪奢的生活,且还可以有巨额的财产留给后人。但是,为了保守自己的财富,他又极其吝啬,不仅对自己的亲人乃至至亲吝啬,对自己也很吝啬。他赶走了侄子,也不帮助破产的弟弟。他强迫妻女和他一样过着近乎苦修的生活:家中楼梯朽坏也不修理,蜡烛按需分配,每顿饭的面包由他亲自切割并克扣分量。他发现女儿将私房钱赠予恋人后,就将女儿囚禁起来,仅给冷水面包,导致妻子悲伤病重而死。而他还在妻子病危时拖延治疗费,妻子死后又急忙公证财产,防止女儿继承遗产。他对自己的财产一点也不肯撒手,但最后还是不得不离开他的财产撒手人寰。他每天清点金币,临终前要求女儿把黄金铺在桌上,盯着金币好让自己心里暖和。他最后的遗言是命令女儿“到那边来向我交账”。这和巴尔扎克笔下的另一个典型人物高老头形成对照,获取财富也曾一度是高老头的主要目标,但他没有将其视作最高目标,他为了女儿可以榨干自己。
人们的物欲很少像上面所说的葛朗台那样极端,但物欲在人们心中却可以是最广泛存在的。以物欲为人生唯一目标的人很少,但以之为主要目标的人却不少,以之为必要目标的人可能更多。而对物质和财富的适度欲望,更不用说基本的物欲,也是正当合理的。人们都希望得到一定的“财富自由”,而财富的自由的确还可以带来和保障其他的自由。当然,会有不同程度和范围的“财富自由”:有保证温饱或基本衣食住行的自由;有衣食无虞的“财富自由”;有小康生活的“财富自由”;有国内甚至国外旅行的“财富自由”;还有豪宅和私人飞机的“财富自由”。虽然很高程度的“财富自由”并不是多数人能达到的,但拥有一定的财富,的确是每个人的真实自由的基本保障。因此,休谟说产权是文明社会的基础。如果一个人的财产可以任意被剥夺或没收,如果一个人贫无立锥之地,那么,就很难说他能拥有真正的独立和自由。
企业家或者说商人,当然是最有可能直接致富且最富有的人。那些登上世界或某国富豪榜的人,一般都是大公司的所有者。而在当今世界,演艺和体育大明星也能成为很富有的人。政治家们名义上的个人财富一般并不多,但他们作为国家财富的分配者,乃至社会财富的支配者,一般也不需要直接占有财富。他们还能享有一些大富翁也不可能享有的特殊待遇。他们对国家财富可能造成的最大危害,或许还不是自己占有,而是决策错误造成的巨量浪费。
政治和文明社会的一个特点是:权力和名望都有可能成为获得金钱的手段,尤其是权力。原始人主要凭借个体和群体的强力与计谋,与大自然和群人相搏,直接占有物品。而自从有了人类文明与政治社会,人就拥有了更强大的、可以用来满足更大物欲的间接手段,即政治权力与地位名望。这种权力本是政治社会所必须的,而地位名望起初也常常是自然形成的,但它们也有可能被用来为个人谋取私利,这种“权名”甚至还可能通过家族和血统来传承。
也就是说,我们不仅要注意那些被占有的财物和金钱,还要注意那些可以获得或控制财富的手段。这里尤其重要的是权力,国家的财富主要是通过权力来分配的。“以权谋利”“权钱交易”等现象告诉我们,权力往往是获取和保存物质利益最快速且大量的手段。这些凭借权力获利的手段,当然可能因为权力所有者自身道德等原因不被利用,但如果没有受到法治和其他权力的限制,它们随时可以被使用乃至滥用。
名望也能获利。人们也能将名望转化为金钱。这种转化有一些合理成分,就像有权力者也常常可以获得合法的高薪一样。但有些有名望的人也可能待价而沽,甚至投机钻营以获得财富。当然,名望也会受到自身的限制,如果心怀贪欲,过度利用名望捞钱,名望本身也会贬值或者消失。
现代社会比传统社会更像一个“功利滔滔”“物欲流行”的社会。许多近现代的西方知识分子更多地批判物欲,甚至一些呼吁性爱的思想家也大力抨击“物欲”。但是,他们可能没有意识到:他们对物欲的大力批判,与他们对平等(包括价值平等)的大力提倡之间存在矛盾。价值平等释放了多数的物欲,使之成为现代价值的主流或主导。而且,现代一些知识分子还常常用看似高尚的口号隐蔽和正当化物欲,从而鼓励了物欲的膨胀。本来物欲就是物欲,追求日益增加的物欲的人过去还可能有点羞怯,但如果是在“平等尊严”的名义下追求物欲的不断提升,在“自由解放”的名义下争取性欲的各种满足,那么就可以理直气壮了。我们应该重温一下孔子这句话——“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论语·季氏第十六》)。
节制欲望是古代思想的主流。就连主张快乐主义的伊壁鸠鲁学派也倾向于节制,他们将欲望分为三类:自然且必要的(如食物、水、生命安全);自然但非必要的(如奢侈的饮食);非自然且非必要的(如权力、名声)。若把权、名作为哲学家个人的追求,情况或许如此。但我们前面谈过,从社会的角度看,它们的形成有其自然与必要的一面。
哲学家们往往把“食欲”与其他“体欲”和“物欲”联系起来讨论,他们对某种欲望的看法与他们对总体“欲望”的看法基本是一致的,对欲望的观点还是以批判或主张节制为主。还有些学者从文化与社会建构主义的理论出发,对物欲和消费主义进行批判。但我认为,至少一些基本的物质欲望还是具有保障生存的意义,亦即它们主要并不是由不同的社会文化塑造的,而是有许多跨文化和跨社会的共性。考虑到人的物欲许多也是出于生理需求,对人们的物欲还需要适度的宽容。
但正像庄子所说的,人应该“物物而不役于物”。人不应该做物的奴隶,也就是不做欲望的奴隶。《庄子·逍遥游》中说:“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人的欲望虽然不会如此简单,但也需恰如其分地看待欲望在我们生活中的位置。如果人对自己的欲望不加以节制,其物欲会不断地无上限地扩展和提升。人类文明自诞生以来,尤其是近五百年发展出来的强大控物能力,使人类早已超越了其他所有“动物”。但如果人类只是追逐物质,那么有一天,人类也可能被他物完全作为“物”来对待。这不是说未来以硅基形态存在的超级通用智能机器能够理解人类的精神和情感,而是说人类若不提升自己的精神追求和自控能力,将导致奇点的来临。
通过对食欲、色欲与物欲这三种基本欲望的分析,我们勾勒出了人性底层动力的一个关键面向。这些欲望本身是中性的,是人类生命力的根基,也是社会发展的原始动力。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否定或消灭欲望,而在于如何恰当地安顿欲望在个体生命结构与社会结构中的位置:既不简单否定其基本性,更警惕其无度扩张,实现“物物而不役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