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国家唯一的崛起机会,错过了
作者:温伯陵
1
《赵武灵王》身死国衰的十年以后,华北平原又发生了一场大规模军事行动,齐燕两国都深涉其中,而这场军事行动的起因,却是源自最高权力的裸退、禅让。
公元前四世纪末,燕国是燕王哙在位、子之做国相,两人共同署理燕国的军政事务。
正常来说,国相是异姓大臣能做的最高职位,子之应该满足了吧?但不要忘了,中国历史进入战国时期,已经发生了三家分晋、田氏代齐、三桓替鲁等一系列标志性大事件,国君的地位不再是牢不可破,家臣大夫也不是永远低人一头。
有了前代权臣做榜样,子之便不满足燕国国相的职位,他想要更进一步。
子之选定的突破口,便是苏代。
苏代是苏秦的弟弟,在苏秦死后,苏代继承了其兄的衣钵,奔走于列国之间,以游说诸侯为生。
这样的职业特性,让苏代掌握了旁人难以企及的信息,而这些信息又是各诸侯国君做决策的重要参考,于是苏代便在各诸侯国拥有了极大的话语权。
子之选定苏代,正是看中了这一点。
在这样的背景下,子之主动提出和苏代结为儿女亲家,进行政治捆绑,并请苏代利用职务之便,在燕王哙面前帮他运作。
国相提出联姻,苏代无法拒绝。
联姻之后,苏代和子之便是政治盟友,政治盟友能在燕国更进一步,苏代也能水涨船高,这样的诱惑,同样是苏代无法拒绝的。
于是,苏代决定和子之合作,一起掏空燕国。
公元前316年,苏代出使齐国以后返回燕国,然后和燕王哙汇报了工作心得:“齐国是无法成就霸业的,原因就是,齐王不信任大臣。”
燕王哙一听,心想:“齐王不信任大臣,那我反其道而行之,肯定可以称霸吧?”随即便把燕国的军政大权都交给子之。
不久后,燕人鹿毛寿和燕王哙说:“世人称尧帝是贤人,原因就在于他能把天下让给别人,如果您把燕国让给子之,岂不是和尧帝齐名?”
燕王哙觉得,是啊,没毛病,然后就向朝野宣布,燕国变更所有权,以后属于子之了——“燕王因属国于子之,子之大重。”
但,燕王哙宣布变更燕国的所有权,只是让子之拥有摄政的权力,子之并没有和晋国六卿、齐国田氏一样,事实上拥有燕国。
对于子之来说,这远远不够。
于是,第三个人出马了,他和燕王哙说:“今王言属国於子之而吏无非太子人者,是名属子之而实太子用事者。”意思是,您说把燕国交给子之,却仍然保留着太子的人马,您这不是沽名钓誉么,显然不是诚心的。
听到这番话,燕王哙没有犹豫,立即命令收缴太子印绶,燕国三百石以上官吏全部听子之的命令行事。
这下,燕王哙把燕国都交出去了。
子之和苏代通过骗、偷等不讲武德的手段,把燕王哙这个老同志玩弄于股掌之间,完成了一场不流血的权力更替,真正执掌了燕国政权。
“子之南面行王事,而哙老,不听政,顾为臣,国事皆决於子之。”
权力斗争,向来是你死我活的。
子之得到了燕国政权,即便燕王哙无所谓,但燕国太子肯定不甘心。在燕国太子看来,这个政权是祖辈几十代人传下来的,燕王哙也只是暂时掌管而已,他凭什么把祖辈的江山拿去送人?而我是燕国太子,燕国的法定继承人,他又凭什么剥夺了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在这样的背景下,燕国太子和子之的矛盾,彻底激化了。
公园前314年,燕国太子经过两年的隐忍,终于在燕国遗老的支持下,发兵讨伐子之。但因为仓促起事,他们的战斗力不强,没能一击而胜,一些兵将也临阵倒戈,帮助子之打击燕国太子,导致双方形成对峙态势。
而燕国的混乱,又让齐国看到开疆拓土的机会,齐宣王随即出兵北伐,直入燕都,诛杀子之和燕王哙。
燕国境内,就此剩下齐国和燕国太子两股势力。
这个时候,齐宣王的计划是趁机占领燕国,消除北疆威胁并开拓齐国疆土,将齐国打造为真真正正的东方大国,为此,他还专门请教了孟子的意见。
孟子说:“王速出令,反其旌倪,止其重器,谋於燕众,置君而后去。”
言外之意就是,齐国消灭了燕国的非法政府,再在燕国成立一个“亲齐政府”,就达到目的了。燕国还不到灭亡的时候,如果您强行占领燕国土地,一定会遭到反扑,得不偿失。
但齐宣王在利益的驱使下,没有接受孟子的意见。
事实证明,孟子是非常有战略眼光的。
就在齐宣王犹豫未定的时候,燕国各地已经爆发零零星星的起义,齐国的北伐大军根本来不及镇压。公元前312年,燕国朝野又拥立太子即位,有了主心骨,不久便将齐国的北伐大军赶出燕国。
燕国新王,便是燕昭王。
而经过这件事,燕齐两国,也成了不死不休的敌国。
2
燕昭王重新复国以后,深感燕国国力孱弱、朝堂威信不足、民心飘摇动荡,再不励精图治,燕国真要灭亡了。
于是在此后的岁月中,燕昭王不仅访贫问孤,和燕国百姓同甘共苦,还通过“千金买马骨”事件,招揽到一大批治世贤才,充实了燕国的人才库,其中最杰出的便是魏人乐毅,被燕昭王任命为亚卿,全权处理燕国的日常政务。
经过如此将近三十年的努力,燕昭王和乐毅等人把燕国治理的井井有条,国力蒸蒸日上,并等到一个复仇的机会。
公元前286年前后,宋国在宋襄公称霸后三百余年,终于再一次崛起。
不过,宋国的这次崛起,仍然不太光彩。
那时,宋国国君是宋康王,他从一条占卜信息中,得出“小而生巨,必霸天下”的结论。宋康王大喜,随即便起兵灭滕、伐薛、败齐、击楚、侵魏,屡战屡胜,开疆拓土,极大提高了宋国声望。
这一系列胜利,进一步激化了宋康王的野心。
于是他张弓射天、举鞭笞地,以示征服天地,斩社稷神灵又焚毁神像,以示威服鬼神,显然是不甘心只做人间“霸主”,而是要天地鬼神共尊。
这还没完。
宋康王有了建功立业的野心,自然也要满足肉体的愉悦,所以宋康王经常召即群臣,举行大规模宴会,彻夜不归。而每当有人在宴会上高呼“万岁”时,席间群臣也要跟着高呼万岁,然后是殿外、宫外、国中......只要有人听到“万岁”两字,就必须跟着喊,否则就是大不敬。
可以说,宋康王在国内搞起了声势浩大的个人崇拜。
这么一个骄狂、自大、不遵守规则的国君,世人非常反感,故而称呼宋国为“桀宋。”虽然没有明说,但事实上已经把宋国排除出中原诸侯国的行列了。
隔壁的齐泯王见状,感觉灭宋的时机已到,便直接出兵伐宋,一战灭国。
继承商朝余韵、周朝初年册封的宋国,在传承七百余年后,至此消亡。
然而,齐泯王灭宋之后,丝毫没有反思宋康王的教训,反而间接继承了宋康王的恶习——“齐泯王既灭宋而骄,乃南侵楚,西侵三晋,欲并二周,为天子。”
从这番做为来看,齐泯王和宋康王并没有本质区别,都是骄狂自大、惹人反感的国君。
既然齐国骄横无忌,犯了众怒,忍辱负重近三十年的燕昭王,岂能坐视不理?
燕国伐齐,势在必行。
3
公元前284年,燕昭王和赵、魏、韩、秦组成五国联军,然后尽起燕国兵马,任命乐毅为上将军,让他统帅五国联军南下伐齐。
燕国都城在如今的北京一带,齐国都城在山东临淄,这两地之间是一马平川的,除了黄河以外,再没有高山大河阻挡。
这就意味着,齐国无险可守,只要乐毅的伐齐联军快速越过华北平原,顺利渡过黄河,就能兵临临淄城下。到了这一步,齐国就输了大势,亡国只在瞬息之间。
事实上,当年齐国能出兵干涉燕国内乱,也是占了地理的便宜,现在乐毅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听闻乐毅南下,齐泯王大惊,尽起倾国之众来抵御伐齐联军,两军在济水以西大战一场,结果,齐军大败。
此战过后,所有人都知道,齐国败局已定。
于是,乐毅让距离齐国遥远的秦、韩两军回去,然后命魏军经略距离魏国较近的宋国故地、赵军攻取距离赵国较近的河间一带,分享伐齐的胜利果实,乐毅自己统帅燕军直入临淄,将齐国的宝物、祭祀器具都送回燕国。
那个齐泯王,则是跑到卫国被卫人驱逐、跑到鲁国被鲁人嫌弃,最后被楚国派出的援兵给杀了......
随后,乐毅颁布了两条方案——
政治方面,乐毅禁止燕军抢掠齐国百姓,求访齐国的贤才逸士,废除苛刻法令,削减赋税减轻齐人负担,于是“齐民喜悦”,纷纷归附燕国,号称“齐人食邑於燕者二十余君,有爵位於蓟者百有余人。”
这套方案,让燕军以“解放者”的姿态出现在齐人面前,极大减轻了齐人归附燕国的政治阻力。
军事方面,乐毅把燕军分为五路,其中左军经略胶东、东莱一带,右军屯驻东阿、甄城一带,前军沿泰山东进经略琅琊,后军驻扎千乘保障退路,中军屯驻临淄镇守四方。
这五路燕军,几乎把齐国各地都扫荡了一遍。
正因为乐毅的政治方案能征服齐国人心,军事方案能征服齐国地方,所以他才能在短短六个月间,收服齐国七十余座城池,将其化为燕国郡县。
至此,乐毅帮助燕昭王报了国仇家恨,仍然用齐国旗号抵抗燕军的,只剩下莒、即墨两座城池。
但,就是这两座城池,让燕国灭齐功亏一篑。
4
在齐国即将亡国的时候,莒城和即墨,都发挥了“最后堡垒”的作用,以至于乐毅指挥燕军围城三年,都没有攻克这两座城池。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和其他城池相比,莒城和即墨,各有各的特殊性。
齐泯王被楚国援兵诛杀以后,其子公子法章逃往莒城,改名换姓到太史敫家里做佣人,希望平平安安的度过余生。但王室出身的贵公子,气质样貌自然和常人不同,于是公子法章就被太史敫的女儿看中了,没经过父母同意,便以身相许,和公子法章混在一起。
公子法章这才感受到一丝温暖,有了重振家业的勇气。
稍晚一些,诛杀齐泯王的楚军将领被齐人杀死,一部分齐国遗老便到处寻找齐泯王之子,准备拥立为新王,继承齐国的社稷。
公子法章原本是不敢承认身份的,但可能是断定局势已经安全,也可能是受到太史敫之女的鼓励,便勇敢的站出来承认了“齐泯王之子”的身份,被莒城齐人拥立为新齐王。
公子法章,从此成为齐襄王,太史敫之女也做了齐王后。
自此开始,齐襄王扛起“卫国抗燕”的大旗,莒城也有了战时国都的属性,两者共同成为不愿意降燕的齐人心目中的正统。
即墨,则是即墨大夫战死,临淄市掾田单又表现出超强的军事能力,即墨齐人认为田单“多智习兵”,便将其拥立为将,紧紧团结在田单周围抵抗燕军。
可以说,即墨能坚持三年,就是因为田单这个天降猛人。
这个时候,燕国的最佳策略是围而不攻,和莒城、即墨拼消耗拼时间,用绝对的实力将其压垮,彻底消灭齐国。
事实上,燕昭王和乐毅就是这么做的。
有人见乐毅伐齐立下大功,非常嫉妒,便在燕昭王面前诋毁乐毅,说:“乐毅智谋过人,统兵伐齐以来,半年就攻取齐国七十余座城池。现在三年过去,莒城和即墨却仍然在抗燕。是乐毅的能力不够吗,不是,乐毅就是拥兵自重,想在齐国称王啊。”
这么明显的诋毁,燕昭王一听就明白了,说了一句:
“今乐君亲为寡人破齐,夷其宗廟,报塞先仇,齐国固乐君所有,非燕之所得也。乐君若能有齐,与燕并为列国,结欢同好,以抗诸侯之难,燕国之福,寡人之愿也。”
随后,燕昭王就杀掉诋毁乐毅的人,然后给乐毅妻、子送去王后礼服和公子礼服。
燕昭王的做法,可能是安抚乐毅的权谋手段,但更大的可能是,燕昭王相信乐毅的忠诚,也愿意和乐毅分享利益。
所以乐毅在齐国听说这件事以后,反应是“惶恐不受,拜书,以死自誓”,而其他人的反应是“齐人服其义,诸侯畏其信,莫敢复有谋者。”
可以说,燕昭王通过杀一个小人、赠送两件衣服,就维护了燕国的团结,打消了其他人离间燕国的想法。
但就在乐毅攻坚克难的关键时刻,公元前279年,燕昭王薨逝了,而继承王位的燕惠王和乐毅的关系不佳,有很深的个人矛盾。这就意味着,乐毅无法得到燕惠王的绝对信任,燕国的团结无法持续,外人离间燕国君臣的最佳时机到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在即墨抵抗燕军的田单,立即派出间谍,到燕国散布乐毅准备在齐国称王的假消息。
同样的阴谋,同样的谣言,听的人却不同了。
燕惠王听到间谍散布的谣言,本能的选择了相信,随即命燕国将领骑劫到齐国取代乐毅,全权负责围攻莒城、即墨的一切事宜。
乐毅见状,知道留在燕国必然没有好下场,无奈的投奔赵国而去。
临阵换将、英雄出走的事接连发生,直接破了“燕军必胜”的气势。
随后,田单开始戏耍燕军新将骑劫——
田单向燕军散布“唯惧燕军之劓所得齐卒”,骑劫便下令割掉齐军俘虏的鼻子,导致守城的齐军非常恐惧,坚守的意志越发坚定。
田单向燕军散布“惧燕人掘吾城外冢墓”,骑劫就命令燕军在即墨城外大肆挖坟,齐军见状非常愤怒,迫切希望出城保护祖坟。
田单见齐军的士气已被调动起来,感觉可以出城一战了。但为了增加成功的概率,田单又把全城的财物都收集起来,命即墨富豪送到燕军大营,假装投降,以此造成“即墨分裂、城破在即”的假象。
做完这三件事,田单就非常确信,燕军已经放松警惕,齐军可以出城一战了。
于是田单收集了千余头牛,并在牛角上绑利刃、牛尾抹油脂。等到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又命人点燃牛尾,驱赶它们冲向燕军大营,五千齐军尾随其后,杀的燕军人仰马翻,一举破除燕军的包围圈。
战争,有时候看起来是争一城一地的得失,但其实争的是“势”。
势在,持久作战不在话下,势不在了,自然就兵败如山倒,人人都在争相逃离战场。
乐毅在的时候,势在燕军一方,田单击败即墨燕军以后,势便转移到齐军一方。
在这样的背景下,齐国各地见田单打破燕军不可战胜的神话,随即背燕归齐,打出旗号迎接田单。等田单统帅的齐军追到黄河边时,齐国的七十余座城池也全部归正了——
“燕军大骇,败走。齐人杀骑劫,追亡逐北,所过城邑皆叛燕,复为齐。田单兵日益多,乘胜,燕日益亡,走至河上,而齐七十余城皆复焉。”
战后,田单到莒城迎接齐惠王回临淄,齐惠王为回报田单的功劳,便封田单为安平君。
齐国就此复国。
燕国伐齐,功败垂成。
5
从后世的视角来看,伐齐,可能是燕国唯一的崛起机会。
因为燕国地处华北平原最北部,在战国时期,那里没有经过有效开发,属于荒凉的边塞苦寒之地,经济基础和其他诸侯国相差甚远。而且战国时期的骑兵不是主流,军事对抗仍以车、步兵为主,那么燕国从草原得到的马匹,也没有用武之地。
这两点,决定了燕国难以参与中原争霸。
唯独这次伐齐,有可能改变燕国的命运。
一旦成功的话,燕昭王就能效仿周武王,把功臣和贵族分封到黄河以南,替燕国镇守部分齐国故地,再把黄河以北的广袤土地纳入直辖,充实燕国的经济、人口、兵员。
这样双管齐下,等消化了齐国故地之后,燕国便可以逐渐蚕食赵、魏国土,真正参与中原争霸。
可惜,人事和睦给了燕国改变命运的机会,人事矛盾又亲手剥夺了燕国的希望。
成也人事,败也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