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哈林区,中国的蒲公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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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升学季。

当社交媒体上不同家庭分享的高考故事交织刷屏时,豆瓣评分8.5的纪录片《风起前的蒲公英》则让一所最初由北京老三余村废弃厂房改建而成的外来务工子女学校——北京市大兴区蒲公英中学,进入了主流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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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折射出中国社会一种深层的信念共振:无论起点在哪里,每个孩子的教育之路都值得被托举。

当我看到纪录片里的民间力量为蒲公英学子搭建成长通道时,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纽约哈林区那间略显斑驳的公立学校教室——在世界最发达城市的中心地带,有一些孩子正挣扎于“如何安全地走到学校”“明天还能不能继续上学”的沉重现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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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金属探测门后的沉默少年,那些因语言隔离蜷缩在教室角落的身影,迫使我不断去追问“教育公平”的分量与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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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夏天,作为在纽约求学的一名大学二年级学生,为修读学校一门名为“家庭、社区与学校”的教育学课程,我来到纽约市哈林区的286号公立初中,开启了为期三个月的项目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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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286学校官网

在这里,我与“家校沟通委员会”的杰西老师(Ms. Jessy)搭档,在她的帮助和介绍下,从学术视角观测在纽约公立教育系统里,种族、性别和阶级如何影响家庭、社群和教育。

每周一清晨,我从116街哥伦比亚大学熙熙攘攘的公交站登上那趟北行的公交车。当我在125街与拉萨尔街(La Salle Street)的交汇处下车,双脚落地的瞬间,便踏入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纽约:一个被我的课程描述为“资源分配不均、以非裔和墨西哥裔居民为主、治安挑战显著”的哈林区腹地。

街头的景象冲击着感官:行人的肤色几乎清一色变成了深浅不一的棕与黑,路旁偶尔能看到坐着轮椅、眼神茫然的流浪老人,或是三两成群、高声谈笑的男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感。

作为这条街上十次有九次唯一的亚裔面孔,尽管只是5分钟的路程,我依然每次都下意识地将装着电脑的背包紧紧抱在胸前,加快脚步,目光低垂,试图减少存在感,快速穿过两旁布满斑驳涂鸦的街道。最终,我的目的地——M286公立中学的铁门出现在眼前。

M286与一所小学、一所高中共享一个迷你校园,被高高的围墙环绕,自成一体。清晨上课后,外侧的大铁门总是紧闭。我按下门铃,片刻后,由2~3位配枪警察把守的前台才会开门放行——这就是纽约公立教育系统中安全级别较高的“Scanned School”(配备安检扫描系统的学校)的日常。

第一次经历安检闸机时,我手忙脚乱,不仅背包要过扫描,连皮带也被要求解下。安检区左手边,就是M286的区域:一条并不宽敞的长廊,串联起两侧五六间教室和几间办公室,构成了这所中学的全部教学空间。

物理空间上的局促,形成了我对这所学校的第一道认知。这与我熟悉的美国大学图景,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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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林区街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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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略显嘈杂的长廊尽头,我找到了对接人杰西老师。她正深陷在一场关于学校出勤率的月度例会中。会议室里坐着几位本校老师,还有来自区教育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气氛凝重。

冰冷的数字触目惊心:这所迷你初中有约70名学生,在每个年级的二十多人里,仅有一到两位全勤者,其余的学生中则有约5名“极度严重缺勤者”、5名“严重缺勤者”,剩下的人也每两周会有一两天无法来到学校。面对这种情况,学校将下学年的目标定为全员93%的平均出勤率,但现实却如一道深壑横亘眼前。

杰西老师揭示了更令人深思的真相:“孩子们其实想来学校,渴望和朋友们待在一起。问题根源常常在家长身上,在哈林区的土壤里。”除去病假,请假条上的理由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家长主动要求孩子缺课,因为需要初中的孩子在家看护年幼的弟妹;为了全家在淡季价格便宜时出游;或是将办理政府事务的预约强硬地塞进孩子的上课时间。大部分家长并不完全理解按时出勤对于孩子在校表现甚至升学结果的重要性,在他们眼中,学校只是一个免费的托儿所,一个能够提供两顿饱饭的食堂。

整整三个月的每周探访中,我,是这所学校里唯一的浅肤色面孔。无论学生、老师还是工作人员,整个M286社区呈现的是一种惊人的同质性,由超过90%的非裔和拉丁裔人群构成。这也是纽约公立教育系统内部“严重隔离学校 (Intensely Segregated School)”最直观的展示。

M286的老师们,包括哈林区土生土长的多米尼加裔美国人杰西,大多是拉美裔,能流利使用英语和西语,与占社区大比重的拉美裔家长沟通本无障碍。但哈林区还有大量非裔家庭,他们的语言可能是法语、阿拉伯语或其他更小的语种。尽管纽约公立系统为书面文件提供快速翻译服务,但在面对面的沟通——家长会、开放日、紧急交谈——这些官方援助便显得杯水车薪。

杰西老师甚至在自学基础法语和阿拉伯语,但她的努力在复杂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渺小。许多非西语家长被迫依赖孩子进行生涩的翻译,沟通变成了尴尬的“传话游戏”。久而久之,恐惧与羞耻感滋生,他们选择沉默和回避,家校联系的纽带在这些家庭中断裂得更深。

沟通的断裂远不止于此。家校委员会(PTA)因负责人离职而瘫痪,月度会议一再推迟。这导致了一个令人窒息的循环:当学生缺勤,杰西老师这样的“家长协调员”(同时还是任课老师、心理咨询师、活动组织者)尝试致电家长时,常常遭遇7通电话6声忙音的冰冷现实。官方寄望的数字桥梁——纽约公立学校门户网站——也形同虚设,仅有47%的家长激活了账号。

信任本该是教育的基石,但在超负荷运转的教师与疲于奔命的家长之间,在官方系统失效的裂缝中,悄无声息地流失。老师们分身乏术,既要教学,又要扮演社工、翻译、出勤追踪员的角色,疲惫的肩膀难以扛起重建信任的重担。效率有限的家校沟通,导致家长对于孩子教育情况掌握程度低,也越来越没法跟上逐渐升入高年级的孩子真正的教育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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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林区街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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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M286斑驳的墙壁之内,70多个孩子的家庭构成了哈林区弱势群体的微缩景观。超过90%的学生来自非裔或拉美裔家庭,父母多是清晨推着清洁车穿行曼哈顿的移民,是因无证身份而沉默的劳动者,或是带着多个孩子辗转于收容所的单亲母亲。这些家庭被经济枷锁和历史遗留的居住隔离政策禁锢在治安混乱的街区,无力搬离,使学校被标记为“严重隔离学校”。

当生存压力迫使家长让孩子请假照看弟妹、协助家计时,频繁的缺课逐渐瓦解了教育的连续性,孩子学习的结果也不尽如人意。加上语言障碍等不利于家校沟通的情况时常发生,导致学生、家长乃至整个社区对教育的看法陷入了自我强化的恶性循环。

杰西老师说,在哈林社区很多家长看来,孩子能够通过初中考上一个更好的高中,最后到大学,是一种特殊的惊喜,但不是一条必经之路。很多幸运的孩子在初中后能回到和父母、亲戚一样的生活,贩卖水果,经营餐馆,但大多数其他孩子则会迷失在哈林区的社会丛林中。

这种对“教育优先”的妥协,使纽约公立系统引以为豪的免费开放政策——接纳无证移民、流浪家庭和假释少年的制度优势,在哈林社群中沦为形式。课桌虽在,但教育改变命运的通道却被日益侵蚀。

反观中国,全社会对教育的珍视催生了截然不同的生态。以北京蒲公英中学为例:同样是面向弱势人群的流动性比较强的学校,尽管务工人员子女面临户籍限制、无法进入公办体系就读初中,但公益组织为学校提供免费食宿,企业捐赠远程教学设备,还有众多热心月捐者为学校献出爱心。

这印证了一个核心事实:当美国家长因短期生存压力降低教育投入时,中国务工家庭正以超常的付出将有限资源转化为升学机会。蒲公英中学的价值不仅在于补充学位缺口,更在于激活了“教育改变命运”的社会信念。这种集体共识,恰是哈林区最匮乏的资源。

教育的突围从来不仅依赖政策设计,更取决于千万家庭的选择。纽约的免费课桌因观念耗损而空置,中国的有限资源因信念坚定而生效。当杰西老师面对七成家长的失联电话,北京蒲公英中学的家长会出席率却达87%——这组数据丈量出的,正是制度之外那道更关键的观念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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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M286的最后一天,当我穿过冰冷的安检闸机,身后传来杰西老师用英语和西语让孩子们排好队准备吃饭的喊声,以及一句仓促的告别。

三个月的实践不过是管中窥豹,却足以让我触摸到一个令人感慨的现实:纽约用制度保证了每个孩子都有课桌,却未完全教会社区如何珍视桌上的书本。这让我意识到,免费的教育若失去观念的土壤,不过是无根的浮萍。

我也想到在中国国内读高中时遇到过好几位来自北京蒲公英中学的同学。他们通过蒲公英学校的合作项目,来到外地的国际学校读高中;通过国际高中提供的英语衔接课程、高中导师的升学指导、朋友们的论文帮助这一整个支持的系统,到美国读不错的大学,以不同的方式完成自己的梦想。

蒲公英的奇迹从来不是一所学堂的孤勇,而是社会织就的接力网。

哈林区的孩子同样值得拥有这样的网。离开125街后,我和杰西老师还保持着联系。放假之前她跟我说,因为我设计的网上问卷,她更清晰地知道了家长们的沟通语言,因此也提前在下一次月会前,预订好了合适的翻译服务。

所以你看,高墙永远存在,但微小的调整本身,就是希望的刻度。

 —— · END · —— 

No.6494 原创首发文章|作者 Nicole Q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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