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山之北，花豹回归——为何阿夏对我们如此重要？

前言：2024年10月底，一只雄性华北豹出现在甘肃白龙江阿夏省级自然保护区，这是阿夏保护区自2020年开展大规模监测以来，首次记录到金钱豹，同时也使得阿夏保护区的猫科动物达到了6种。

豹重返岷山，意味着什么

猫盟在2020年的10月份经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介绍来到位于甘南藏族自治州的阿夏保护区（地域上横跨舟曲-迭部两县），与保护区一起开展了全面的动物调查。

猫盟和保护区工作人员在阿夏保护区进行考察 ©大猫

我们在10月进行了首次调查，地域覆盖了大部分低海拔地区，2021年4月份又进行了一次补充调查，主要针对高海拔的达拉管护区。后来阿夏保护区在这两次调查的基础上不断增加相机，覆盖了更多的区域，持续监测直到今天。

为什么我们要集中力量到这个地方开展调查呢？这里有一个背景需要交代一下：阿夏保护区的位置非常特殊，它可以说处在华北豹从北往南分布的桥梁地带。华北豹的北方分布区主要集中在甘肃东部和宁夏南部（关山-陇山）、陕西子午岭大部和秦岭，过了黄河则进入到山西-河北分布区（太行山-吕梁山）；而南部的已知分布就到了四川的邛崃山、大雪山、沙鲁里山脉（大横断山区）。

我们可以看一下北大李晟老师团队的王一丹博士做的中国豹分布评估，当中的红圈就是阿夏所在的位置。看到这个图，就能了解为什么阿夏这个地方出现豹是这么重要的一件事情。

中国的豹分布示意图，这个红圈（甘肃阿夏的位置）刚好处在东西分布区域之间。制图：王一丹

因为从整个大横断山豹的分布区，到山西、陕西、甘肃、宁夏这一片，就是我们说的传统的华北豹的分布区，当中正好空了一块，这块就是阿夏保护区所在的位置。从甘陕分布区到横断山分布区，豹在中国的分布现状中断于甘川交界地带，所以迭山、岷山以北的区域是否存在豹，将决定这两个断裂的分布区是否相连。众所周知，岷山是大熊猫的主要栖息地，生态良好，动物众多。岷山有没有豹子，当时就是猫盟特别感兴趣的一件事。

近年来的分子研究表明，四川西部至西藏东北部的豹和华北豹非常接近，可认为是一个亚种，那就意味着这个隔离带并不应该存在，至少在很近的历史上是畅通的。

阿夏豹的存在表明，中国华北豹的栖息地是可以被连续起来的 图片来源：阿夏自然保护区

此次阿夏保护区拍到豹的野外影像，这是进入21世纪以后整个岷山山脉到迭山山脉豹的首次可靠记录。这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标志性的事件。

一只豹子来到了阿夏，那这对它来说这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地方。阿夏的有蹄类众多，截至目前共记录到10种（梅花鹿、狍、毛冠鹿、中华斑羚、中华鬣羚、林麝、马麝、岩羊、野猪、四川羚牛），这个多样性放在全国也属于第一梯队。这些有蹄类里拍摄率最高的是梅花鹿和毛冠鹿，狍的拍摄率也较高，正好是豹的主要猎物范畴。豹来到这里简直就是老鼠掉到了米缸里面。

阿夏的羚牛 图片来源：阿夏自然保护区

阿夏的中华斑羚，丰富的中小型有蹄类可以为豹这样的大型食肉动物提供食物 ©大猫

整个岷山的有蹄类都非常丰富。如果说豹子在岷山逐渐呈现出恢复态势，那么岷山山脉就会成为一个非常有希望的豹栖息地，因为不但地方大，而且猎物充足，这对大型猫科动物的恢复来说至关重要。

我们可能很快会看到豹会出现在哪儿呢？从阿夏保护区往南，紧挨着就是九寨沟、黄龙景区，往东一点则会到达包括甘肃的白水江保护区。再下一步，它可能会出现在四川唐家河保护区，这个以国内观兽而闻名的地方。再过个5年10年，当爱好者来到唐家河去夜观动物，可能真的会遇到金钱豹。

6猫之地阿夏

带来惊喜的其实不光是豹。豹的出现让阿夏成为6猫之地，除了早期调查发现的雪豹、豹猫、猞猁、荒漠猫之外，2023年的12月17日，阿夏保护区的旺藏片区首次记录到金猫，针对几段影像的个体识别表明这是一只雄性的成年金猫。一直到2024年的8月，都能拍到它在这个区域活动。

阿夏保护区旺藏片区拍摄到的金猫 图片来源：阿夏自然保护区

金猫的出现其实是在预料之中。因为岷山山脉本来就是中国已知的金猫主要分布区之一，而且这里的金猫基本都是花金猫，非常漂亮。

阿夏保护区由于长期缺乏关注，因此物种记录信息过去不多。但在这里进行的调查出现了很多猫科物种新的分布记录，比如荒漠猫、雪豹，都是在甘肃的新分布记录，也刷新了物种的分布范围。

2020至2021年间，阿夏保护区第一次调查记录到豹猫、猞猁、荒漠猫三个猫科物种 图片来源：阿夏自然保护区

2022年10月8日，阿夏保护区海拔4300米的达拉片区首次记录到雪豹，此后该地区稳定能拍摄到雪豹，而且数量有所增加 图片来源：阿夏自然保护区

阿夏保护区的全称叫甘肃白龙江阿夏省级自然保护区，它的总面积达到了135536公顷，也就是1355平方公里，作为一个省级自然保护区，其面积可谓非常大。它的位置在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迭部县和舟曲县的境内，大部分在迭部县，舟曲县占了一部分。海拔从1960米的白龙江河谷，到山顶大概是4200到4300米。

从气候和植被来看，这里和川西的甘孜州有点像。白龙江河谷属于干热河谷，植被多以灌草丛为主。从河谷往上则进入到相对湿润的森林地带，大约从2300米到3300米的范围内都属于这个植被带，这里有发育完整的暗针叶林（多见冷杉）和针阔混交林，也有零星分布的竹林，因此也偶有大熊猫的踪影。

阿夏茂密的原始森林 ©大猫

2004年，在阿夏拍到的大熊猫，此处是大熊猫分布区域的最北缘 图片来源：阿夏自然保护区

这里也是野生动物种类数量最多的区域，两种最主要的有蹄类：梅花鹿和毛冠鹿都主要集中于此，食肉动物中的黄喉貂、黑熊、豹猫等也主要分布于此，以及后来出现的金猫、豹；鸟类中的斑尾榛鸡、蓝马鸡、绿尾虹雉等也主要出没于此。

阿夏的梅花鹿，这里的森林有丰富的野生动物 ©大猫

从3500米以上直到4300米左右，就是典型的高山环境，以少量灌丛和高山草甸、流石滩景观为主。这里的动物也是典型的高原物种：雉鹑、雪豹、岩羊、旱獭、香鼬、荒漠猫、鼠兔等。

空旷的高山草甸，这里生活的都是适应高海拔环境的动物 ©大猫

阿夏保护区红外相机拍到的岩羊 

事实上当我们收完几次红外数据后，结果还是非常让人振奋的。截至目前，记录到16种食肉目动物，其中包括6种猫科，2种犬科（狼、赤狐），1种熊科（亚洲黑熊）和7种鼬科（黄鼬、香鼬、黄喉貂、石貂、亚洲水獭、狗獾、猪獾）；还有上述说到的10种大中型偶蹄目动物。此外还有旱獭、鼠兔、倭松鼠等小型兽类。

黄喉貂 ©大猫

赤狐 ©大猫

亚洲黑熊 图片来源：阿夏自然保护区

从动物群落的构成来看，这里的生态系统正在趋于完整。在我们调查开始的两年，我会困惑于当地低海拔林区缺乏大型食肉动物，只有少量的狼，还主要分布于高海拔山区的林缘地带，起不到调控大片区域梅花鹿等有蹄类种群规模的作用。高海拔有狼和雪豹的活动，能够对岩羊等高海拔物种起到平衡作用。

然而这两年金猫、豹开始出现，而且据阿夏保护区的工作人员介绍，狼的分布面积也越来越大，进入到更为广阔的低海拔林区。那么这里的森林就越来越趋向于那种理想的林子了：茂密而原始的森林里，有各种鹿，还有豹、狼和熊等大型食肉动物在游荡，这种存在大型动物漫步的森林，在全国并不多见。

阿夏的鸟类多样性也非常丰富 ©大猫

顺便说一句，我认为阿夏迟早会发现兔狲。因为临近的若尔盖就有兔狲分布，这里也有兔狲的伴生物种，如雪豹、猞猁、岩羊等，因此出现兔狲应该只是个时间问题。甘南地区应该和七猫之地新龙一样，都有这七种猫科动物。

未来可期

在阿夏保护区，令我非常印象深刻的有几件事情，其一就是这里的鹿又多又不怕人。

阿夏保护区紧邻四川铁布梅花鹿保护区。这一区域是梅花鹿四川亚种最主要的分布区，也是中国野生梅花鹿最多的地方。我第一次在阿夏夜巡的时候，在公路上居然遇到了一群梅花鹿，当时颇为震惊。在铁布保护区有一条穿越山谷的县道，那条路上即便是大白天也能看到很多梅花鹿。阿夏保护区这边缺乏这样的道路，因此很难这样方便地观鹿，倒是山区的农民经常反应庄稼会被梅花鹿吃掉。在红外相机里，梅花鹿是当地拍摄率最高的物种。

保护区里梅花鹿频繁露面 ©大猫

但在阿夏能够经常在大白天遇到毛冠鹿。有一次我们一天之内看到了十几只毛冠鹿，它们有的在我们面前喝水，有一只甚至就在我们眼皮底下趴在一棵大树下睡觉。

更有甚者，现在负责阿夏保护区监测工作的保护区工作人员杜凯告诉我，他在一个沟里值班的时候一天看到了20多只毛冠鹿。

毛冠鹿 ©大猫

鹿这类动物，原本就应该非常多才对。比如我们在纪录片里可以看到，在印度、尼泊尔等有老虎的地方，可以看到成堆的白斑鹿在随意活动。在中国的诗词里，也常能看到鹿的描写，比如“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等，说明过去鹿是一类山地林缘乃至平原湿地常见的动物。它们对环境的适应力强，繁殖能力也不差。看看今天的美国、日本，我们也会发现即便是在经济发达的国家，只要控制好狩猎，鹿也能以较大规模的种群存在。

大模大样在红外相机前上厕所的毛冠鹿 图片来源：阿夏自然保护区

然而中国现在鲜有能舒服看鹿的地方。除了在青藏高原、内蒙古等地还能看到成群的白唇鹿、马鹿，以及少量地方能经常遇到水鹿、梅花鹿之外，历史上很多分布着很多鹿的地方现在都已难觅其踪。

对虎、豹而言，体型中到大型的鹿是其最重要的猎物。乔治.夏勒的一本书的名字就叫《鹿与虎》。在太行山，对豹粪的食性研究表明，狍子是华北豹最主要的猎物。就此而言，阿夏有这么多的鹿，无疑为豹的种群恢复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说到了鹿与豹，那就非常值得再来说说狼。

随着豹和狼等大型食肉动物的扩散，阿夏森林的生态系统将更加完整 图片来源：阿夏自然保护区

这是第二件令我印象深刻的事情。当我们在阿夏拍到狼的时候，是非常非常开心的。尤其是在这种森林里面出现了狼，那就远比在高原草原上看到一群狼更令人振奋。

其实在过去，中国的山区，狼和豹一直是标配一般的存在。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狼在东部、南部山林地带的消退，是一个比豹更加彻底和迅速的过程。

我们一直希望狼能够收复失地，就像豹一样。豹如果能够在很多山里面出现，就说明这个生态系统越来越完整了，越来越健康了。狼其实起到的是同样的作用。狼和豹无疑是存在生态位竞争的，但既然从华北到西北乃至东部，很多地方历史上都是既有狼又有豹，那说明这两个物种有足够的共存智慧。在四川新龙县，以及周边的几个县，我们都能看到狼和豹各自偏居一隅，很好地生活在沙鲁里山脉中。

阿夏的野生动物 ©大猫

杜凯告诉我这几年阿夏保护区有越来越多的机位能拍到狼了，比前几年拍摄率高。这是一个好现象。狼群重新回归山林，在月夜发出悠长的嗥叫，这几乎满足了我们人类对于荒野的所有想象。

我希望在若干年之后，甘南的岷山之北，能够成为一片狼与豹统治的山林，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基本就是中国山地生态恢复的巅峰状态了。

这片土地蕴含着巨大的复活潜力 ©大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