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十城记(一)孟买折叠(3)
为了“男性尊严”负重前行
送盒饭的始作俑者是19世纪晚期的一位名叫马哈迪欧(Mahadeo Havaji Bachche)的帕西族(Parsi)的银行家,他想在办公室里吃自己家里做的饭菜,于是专门雇了一个人每天中午给他送饭,这种“有钱任性”的做法引得他人纷纷效仿。
这里我得要说明一下,首先,帕西族是波斯萨珊王朝被穆斯林征服后逃到印度次大陆的波斯人后裔,其信仰的琐罗亚斯德教本身并没有饮食禁忌,但琐罗亚斯德教也有“洁净观”(说起来,印度的吠陀宗教和琐罗亚斯德教都可以追溯到雅利安原始宗教,其洁净观也有着共同源头),他们定居印度之后为了融入印度社会,主动遵守了印度教徒不吃牛肉、穆斯林不吃猪肉的双重禁忌,并且还制定了自己斋戒法则。其次,印度社会的分工之细是独一无二的,比方说有钱人家请佣人,开车、做饭、洗衣、打扫、带孩子都得是不同的人,因为不同工作的“洁净度”不一样,他们在情感上显然接受不了同一个佣人又打扫厕所又给他们做饭。送饭这种活儿肯定要专门找一个干干净净的人,不然这饭菜就被“污染”了。
马哈迪欧发现像他这样有送饭需求的人居然还不少,于是索性在1890年的时候组织起了一个专门送饭的百人团队,提供高效的配送服务。一开始这种服务是私人化且非正式的,服务范围也不大;到了1920年代之后,这一服务系统日趋成熟,建立起了一套“地址编码系统”,用简单的字母、数字、颜色组合来代表送达的火车站、配送路径以及目的地建筑及楼层,送餐的“达巴瓦拉”只要掌握“读码”技巧,即便不识字也能将餐盒准确送达。
由于旺盛的送餐需求,如今达巴瓦拉每天配送的饭盒多达20万件,全年无休。差不多一个25人的团队能够覆盖1平方公里的配送,其中有3名候补成员应对突发状况。大约200个团队的5000名达巴瓦拉,构建起了整个配送网络。送餐服务的月费约600卢比(合50块人民币),相当于一天2、3块人民币,包括送餐和回收饭盒。
达巴瓦拉的工作流程跟现代物流非常相似,饭盒从家到客户的办公室被分解成了“收件、分拣、运输、分拣、派送”五个环节,分工明确,环环相扣;而且由于客户是固定的,省却了寻址、联络的麻烦,比收发快递要更容易。每天早上“收件”的达巴瓦拉会在9点左右到客户家取餐,客户的妻子或母亲必须在那之前把饭盒准备好;饭盒需要在10点半之前在收件片区的城铁站汇合,按照目的地完成饭盒的分拣,然后运上城铁。那个时段的孟买城铁会把最后一节车厢专门留给“达巴瓦拉”,这样11点半左右饭盒就能抵达孟买CBD;目的地城铁站集中了饭盒之后进行再次分拣,交给送货的达巴瓦拉完成“最后一公里”的配送,会在13点前送到客户手中。整个流程不超过4小时,堪比我们国内“同城半日达”,费用则只需1/10。
“达巴瓦拉”大部分都是老乡,来自浦那(Pune)附近的一个小村庄,平均受教育年限为八年级(约等于初中文化)。要入行的话得自备2辆自行车(一辆备用)、一个装饭盒的板条箱、一套白色制服(Kurta)、一顶尼赫鲁小帽(Topi),另外还得交3万卢比加入工会,从而签订一纸终身的合同。所以你会看到很多“达巴瓦拉”年事已高,他们干这行已经干了一辈子。达巴瓦拉的月收入大约9000到12000卢比(约合800-1000人民币),人均服务40位客户。从效率上来看,一天只送40单实在是不多;但考虑到达巴瓦拉需要头顶着五六十公斤的板条箱步行穿行于孟买的闹市区,感觉他们能够从每天的工作中“生还”就已是奇迹。
客观来讲,印度不准时、不靠谱才是常态,“达巴瓦拉”如此守时与靠谱实在是很“不印度”,堪称印度社会的一朵奇葩。说来讽刺,“达巴瓦拉”配送系统之所以能够准时,恰恰因为物流方式的落后——试问有哪个快递公司会用城铁、自行车甚至步行作为主要运输方式呢?然而这种方式却非常适应孟买拥堵的城市地面交通。孟买的城铁是“达巴瓦拉”系统得以运作的物质基础,这是一种轻轨和火车的混合体,属于孟买特有的公共交通,相当于把火车当作城市轨道交通来运营;车厢设计类似轻轨,车站都在地面层,车门从来都是不关的,方便了印度人民挂在车厢上,也方便了板条箱的运输。如今孟买新建的地铁轻轨系统(Navi
Mumbai
Metro)就无法运输这种板条箱,这决定了“达巴瓦拉”的模式不太可能复制到世界上其他地方——有需求的城市没有城铁,有城铁的城市没有需求。
▲达巴瓦拉创始人马哈迪欧
▲印度的城铁是开放车厢,每年摔死不少人,但印度人似乎已经习惯了。只有这样的车厢,达巴瓦拉才能带着饭盒箱上上下下
▲不要低估这样一个板条箱的重量,装满饭是非常重的
▲达巴瓦拉采用的编码系统
有不少鸡汤文里,把这种送饭盒的需求归结为孟买上下班高峰时段城铁拥挤,不方便带饭盒。这个原因显然不成立——一百年前的银行家们哪儿来的挤地铁问题?
我认为真正的原因有两个,第一个原因就是我前面说过的,印度人忌口太多,忌口除了食材禁忌之外,还包括不吃隔夜饭菜。
由于南亚酷热的环境,印度教特别重视“食品安全”等卫生问题,并发展出了“洁净观”的宗教教条,剩菜剩饭被视为“不洁之物”。因此印度人大都不吃隔夜饭菜,甚至连隔顿都不吃,每顿都要吃新鲜现做的。大家可以想象一下,我们这边带饭上班上学,只要前一晚把剩饭剩菜留好、放在冰箱过夜,第二天带去公司继续放冰箱,中午微波炉热一热就能吃。但印度人必须要吃当天现做,哪儿来得及一大早做好新鲜饭菜给他带去上班?
顺便说一下,印度教中不同材质也有洁净度之分,排名上金>银>青铜>黄铜>陶器。我们经常会用玻璃饭盒、塑料饭盒,可在印度教中——玻璃具有不可玷污的神圣性,一般不用来盛放食物;塑料具有隔绝性,由于“不参与能量交换”,一旦污染便不可净化。你在印度留心观察就会发现,他们很爱用金属盘子、金属碗、金属杯子,金属洁净度更高、受到的污染可以被清洗掉,但金属无法放微波炉里热,这也使得印度人没有习惯吃微波炉复热的食物。
第二个原因,印度男人觉得自己带饭是一件有失体面的事情。
前面我就提到过,印度人有种我们无法理解的观念,他们会觉得做自己职责范围之外的事情是很不体面的,这种观念源于钜细靡遗的种姓分工制。印度社会男女之间也有“天然”的分工,我在印度见过不少男人都是家里油瓶倒了也不会去扶一下的那种,他们觉得家务是女人的职责范围,一旦自己做过一次,就会坏了规矩,坚决不能做。像我这种“买汰烧”什么家务都干的男人,在印度定居期间引起过无数次吃瓜群众的围观。无论是邻居阿妈还是我丈母娘,看到我一个大男人忙个不停做家务,都是一脸“世界上居然还有这种雄性生物”的表情,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达巴瓦拉的客户基本上都是办公室白领——白领在印度属于受人尊敬的“脑力劳动者”,如果一个印度男人身为堂堂公司白领,却还得自己带着饭盒上下班,面子上说不过去;人家会觉得这户人家的妻子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连丈夫的饭菜都没有安排好。因为在传统印度家庭中,妻子是全职家庭主妇,为丈夫安排好每一顿饭菜是她们的“天职”。
▲孟买地铁站的快速擦皮鞋摊位,生意非常好。按照印度教的洁净观,擦鞋是非常低贱、污染的工作,自己千万不能做
因此“达巴瓦拉”这样一种职业能够在孟买蓬勃发展,除了城铁提供了“物质基础”之外,归根结底还是印度的传统文化使然。
然而在如今的新时代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接受外面的食物,不再依赖传统的送饭盒服务;与此同时,愿意从事这个职业的年轻人也变得越来越少,其辛苦程度与收入并不匹配。因此,“达巴瓦拉”就跟洗衣工一样,都面临着转型的压力,不得不寻求新的市场机遇。比方说新冠疫情期间,“达巴瓦拉”的送饭盒业务受到重创,他们立刻灵活调整业务,改做药品、日用品配送,就是很成功的转型尝试。他们还开发了行业应用APP,并与餐饮企业合作开展配送服务,将业务拓展到了孟买以外的印度城市。
▲与时俱进的达巴瓦拉
千人洗衣场和“达巴瓦拉”试图融入新时代的尝试,是传统与变革在印度社会相互妥协的例证——既要适应社会的发展,又要维系自己“引以为傲”的传统。千人洗衣场是文化遗产、达巴瓦拉是“六西格玛”商业运作典范,都属于孟买的“城市名片”。而印度社会的发展和进步,往往建立在一个前提上——必须要先确保自己“引以为傲”的传统文化、传统生活方式不受太大冲击,照顾大多数人的既得利益、风俗习惯,然后才能做出一点点改变。因此,哪怕有“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推动,他们进步也总是像挤牙膏一样,一次只改那么一点点。
孟买无疑是整个印度最现代化、最进步、最具活力的城市,可正是由于印度无法彻底摒弃旧时代的沉渣,在传统和现代之间不断摇摆,和真正的现代化城市相比仍有很大差距。
举个例子来说吧,尽管天气炎热,印度人民的着装却很保守,女性一般不能露出自己的腿部,男人也很少会穿短裤出门。我在印度头一回看到姑娘光着腿穿短裙正是在孟买街头,老实说那几个姑娘长得很普通,然而她们穿着连衣裙走在大街上的场景堪称惊鸿一瞥,简直像一场春梦——正如同在那些要求女性穿着黑罩袍的伊斯兰教法国家,没有包头的女生会显得很扎眼;在印度这个几乎所有人都穿长裤的国度,她们特立独行与众不同的装扮会让人感觉好像没穿裤子一样,显得十分性感且引人注目。
大家或许有所耳闻:越是压抑的传统社会,男人的性幻想性冲动越是容易被一些微不足道的裸露激发起来。鲁迅曾对保守的旧社会中国有过这样的描摹:——其实今时今日世界上仍有很多地方是这样的,印度便是其中之一,这种保守的风气很可能正是这个国家强奸案高发的诱因之一。印度那些希望突破传统束缚的女生,哪怕只是光腿穿着短裙也不得不承受大量异样的眼光和社会的非议;而那些受到强奸的妇女,更是经常会遭遇“受害者有罪论”的污蔑。
▲我第一次在印度看到女生穿短裙就是在孟买,在孟买之外很难见到露腿的女性
▲这是在孟买一家高档商场里拍到的——我偷拍人家可不是因为我猥琐,是因为这在印度太罕见
孟买一边渴望进步和发展,一边又被传统观念、传统生活方式拉扯住了后腿,两极分化在所难免。孟买有这个国家最不见天日的角落,也有最高大上的场所,这里就不得不提到安提利亚(Antilia)。
世界上最昂贵的违章建筑
大家一听“安提利亚”这个名字或许一头雾水,安提利亚是一座传说中的大西洋岛屿,并不存在于真实世界中。印度富豪穆克什·安巴尼(Mukesh Ambani)借用了这个传说中岛屿的名字来命名他在孟买的那座举世闻名的私人豪宅,这样一说大家应该就知道了吧。
安提利亚可谓是印度顶级富豪穷奢极欲的代表。网上说安提利亚造价10亿美元,这个其实说少了,10亿美元仅仅是建筑本身,加上里面的装修花费已经超过了22亿美元,2023年的最新估值更是高达46亿美元,是仅次于白金汉宫的世界第二贵的住宅。这座建筑虽说只有27层楼,却高达173米,平均层高6米,一层顶人家两层,配有三个直升机停机坪、168个停车位、9座电梯、宴会厅、游泳池、水疗中心、电影院、医院、神庙,甚至还有一座可以造雪的“雪屋”;安巴尼一家只有5口人,但整座建筑的运作需要600名工作人员,据说每个月光是维护费用支出就高达2500万卢比(约合210万人民币,或29万美元),相当于每天1万美元;一个月要用63万度电,相当于普通印度家庭400年的用电量。
▲安巴尼著名的豪宅安提利亚。网文里说他的豪宅外面就是贫民窟,这是扯淡——安提利亚所在的这个地块,是整个孟买极少数没有任何贫民窟的地区,因为全部被占满了
▲从下面仰望安提利亚,很多人觉得丑
然而这样一座梦幻住宅在孟买却是声名狼藉,安巴尼一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曾正式迁居其内,因为这是一座“违章建筑”。
假如说孟买南区的科拉巴、纳里曼角一带是上海黄浦区,达拉维相当于徐汇田林的地段,那么安提利亚的地段就相当于上海的老卢湾区(现在已与黄浦区合并),属于上等人居住的“上只角”。但安巴尼家族乃是吠舍种姓出身的古吉拉特商人阶级,印度独立之后才发的家,无论是家族产业的根基还是社会地位,比起诸如塔塔家族之类的老牌财阀都要有所不如。要知道,塔塔家族的泰姬酒店位于孟买印度门边上,属于最顶流的位置。因此安巴尼家族迫切需要在孟买的核心区域有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以此确立自己顶层上流社会的地位。然而想要在早已拥挤不堪的孟买“上只角”圈一块地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就算有钱也买不到,于是安巴尼就动起了歪脑筋。
安提利亚所在的这块土地,原本属于一家穆斯林孤儿院所有。这座孤儿院是1895年由一位穆斯林贵族捐建,旨在为一些什叶派穆斯林儿童提供教育和庇护。这种由穆斯林捐献、用于慈善目的的的土地资产叫做“瓦合甫”(Waqf),“瓦合甫”这个词的意思是“收押”、“使静止”,可以理解为被冻结的资产,专门有个瓦合甫董事会管理,按照传统瓦合甫资产是不允许出售的。安巴尼最早要购买这块土地的时候,瓦合甫董事会明确提出了反对,并且向法院提起了公益诉讼(PIL,Public
Interest Litigation)。架不住安巴尼有钱能使鬼推磨,愣是让法院驳回了诉讼,并且通过利益输送让董事会撤销了异议。当时被收买的孤儿院信托管理人,以"孤儿院不符合土地保有资质"为由,让安巴尼成功买下了这块地。顺便说一句,2002年安巴尼买下这块地时只花了2.1亿卢比,而当时的市值应该在50亿卢比左右。
安巴尼虽然“手眼通天”,却还远未能“一手遮天”。由于他的行事实在太过高调,这宗非法土地交易很快就被人挖了出来。马哈施特拉邦政府在2007年表示,在建中的安提利亚属于“违章建筑”,因为从根本上来讲,瓦合甫的土地既不允许出售也不允许转让,瓦合甫董事会并没有资格批准这项交易,至少要得到邦委员会的许可;2017年瓦合甫董事会正式提出诉讼后,孟买高院却又以超过了“诉讼时效”为由驳回……多方势力在这个案件中反复拉扯。最新的进展显示,安巴尼依然未能取得自己豪宅完全无争议的土地所有权,这个案件目前通过"年度贡献金和解协议"的形式暂时和解,他每年需要支付1.2亿卢比所谓“贡献金”(约合1000万人民币),否则就要归还土地。
这起非法转售土地的争议案,引发整个印度对这类慈善用地非法交易的调查,结果发现这是一个普遍现象。在隔壁卡纳塔克邦的同类案件中,有多达50%的慈善用地都被非法转售给了开发商。而根据印度最高法院的判例显示,这些案件中82%最后都以经济补偿和解,只有5%把土地归还了出来——所以在印度,法律只是约束穷人用的,有钱真的就可以为所欲为。
然而在法律的另一面——社会舆论和道德批判层面,就不会这么容易放过安巴尼了。这座极尽奢华之能事的私宅被视为印度富人缺乏同情心的例证,其每个月2500万卢比的维护成本可运营40所孤儿院,与土地原来的慈善用途形成极具讽刺性的对比,奢华的建筑本身也跟孟买大量的贫民窟形成了视觉冲击。
安巴尼一看到这座建筑招来了那么多非议,搬进去也不是,不搬进去也不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正式入住安提利亚,只把那里作为一个宴客聚会场所。他推说这座房子东边的采光不好,不符合印度的“风水学”,住在里面会精神上不和谐,还会招来厄运……但这显然只是借口,都已经花几十亿美元把房子盖起来了,难道还差钱采光?
有人可能要问,印度也有风水吗?嗯,不但有,而且其影响力超乎大多数人的想象。印度传统中的“风水学说”叫做Vastu Shastra,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500年的印度河文明,是一种古老的建筑设计理念,旨在通过平衡自然元素和空间布局来促进人的“运势”。印度教将土、水、火、空气和空间(Akasha)这些五种基本元素视为构成宇宙的基本力量,Vastu
Shastra 的核心正是在于协调这些元素与建筑的设计。印度自古以来的城市规划、寺庙建筑都需要遵循Vastu
Shastra,而且还将这些设计理念辐射传播到了周边地区——比如粉城斋普尔(Jaipur)的整体规划、柬埔寨吴哥窟(Angkor
Wat)的布局都是根据印度“风水”来设计的,另外西藏第一座佛法僧三宝俱全的寺庙——桑耶寺,其坛城(Mandala)设计也是源自于Vastu
Shastra。
波斯之光帕西族
对安提利亚的批评声中,有一位重量级人物是已故的塔塔集团前董事长拉坦·塔塔(Ratan Tata),他说:“住在那里的人应当关心他周围的社会,并寻求让这个社会变得更好。否则他是可悲的,因为这个国家需要重新分配一些人的巨额财富,来减轻人们的苦难。”(The person who lives in there should be concerned about what he sees around him and asking can he make a difference. If he is not, then it's sad because this country needs people to allocate some of their enormous wealth to finding ways of mitigating the hardship that people have.)
我在上文就提到过,塔塔家族才是印度真正的Old money——老牌贵族资本家。塔塔祖上发家的时候,安巴尼家族还在吃土呢。拉坦·塔塔作为印度著名的企业家和慈善家,是塔塔集团的第四代掌门人(创始人的曾孙),以注重商业道德而闻名。塔塔这种老牌贵族做事情会比较讲究吃相,并且有做慈善的传统,一直以来都大力资助印度的教育和医疗。
塔塔家族属于帕西族(Parsi),跟建立起“达巴瓦拉”系统的帕西商人是同族。“帕西”一词其实就是“波斯”(Persian),公元7世纪,新崛起的阿拉伯帝国征服了萨珊波斯帝国,从此开始了波斯的伊斯兰化。8到10世纪期间,有一部分不愿改信伊斯兰教的波斯琐罗亚斯德教徒(Zoroastrians)带着他们的圣火,移居到了印度西部的古吉拉特邦一带,并在其后数百年的时间里彻底融入了印度社会。孟买最繁华的南区就有一座琐罗亚斯德教的圣坛,门口装饰了一对拉玛苏(Lamassu)——拉玛苏是一种起源于两河文明的半人半兽怪物,其形象是一头长着人脸和翅膀的公牛,在亚述遗址尤其常见,经常被用来守护大门,就跟我们中国大门口的石狮子一样。公元前5世纪阿契美尼德波斯帝国征服了两河流域之后,大量吸取两河文明元素,琐罗亚斯德教主神阿胡拉马兹达的形象便是抄袭亚述神祇阿舒尔,拉玛苏也由此成了波斯文明的标志。伊朗的波斯波利斯(Persepolis)遗迹最出名的就是城门口的那对巨大的拉玛苏,在孟买的繁华闹市区冷不丁见到拉玛苏让人感到十分魔幻。
▲孟买街头的拜火教圣坛
孟买的郊外还有一座寂静之塔(Dokhma),相当于琐罗亚斯德教的“天葬台”。在琐罗亚斯德教的洁净观里,土地(Zam)、水(Aban)、火(Atar)这些元素都神圣不可玷污,尸体作为最终极的污染源(Nasu),无论是火葬、水葬还是土葬都会造成“污染”,只能通过天葬让秃鹫来分解——秃鹫的作用就有点像印度教中专门转移、吸收污染的贱民。然而近年来严重的环境污染导致了孟买周边99%的秃鹫中毒死亡,静寂之塔的尸体需要花长达半年时间才能分解,传统的天葬越来越难以为继,帕西人正在探索使用太阳能集热装置来降解尸体——按照教义,太阳能集热不算用火,不会玷污圣火。不过这一方式存在争议,尚未被整个帕西人社区所接受。
▲静寂之塔的图示,剩余的骨殖会被扔到中间的孔洞
▲虎视眈眈的秃鹫(图片来源:网络)
帕西族在印度是非常小众的一个民族,总人口不足6万,70%都集中在孟买这一带。帕西族的绝对数量虽然少,但他们跟犹太人有点像,善于经商、重视教育,具有社会责任感,族群内部抱团互助,成为了印度社会的一小撮精英人士。英国人来孟买建设港口的时候,帕西族纷纷从附近的古吉拉特农村来到孟买工作,他们的勤奋令英国人印象深刻。当时英国人很不喜欢印度教徒,觉得印度教徒又懒又蠢,表面顺从内心狡猾(as passive, ignorant, irrational, outwardly submissive but inwardly guileful);这些帕西族不仅靠谱,而且在工作上不受种姓职业的约束,于是英国人为他们提供现代教育,带他们见世面,把他们培养成了东印度公司的经纪人。帕西族通过这一机遇在孟买扎下了根,并积累起了巨额财富,他们控制了印度股市18%的市值,拥有塔塔、瓦迪亚等集团旗下的钢铁、航运、化工产业。帕西族还崇尚慷慨、诚信、奉献,认为赚到钱要回馈社会。比方塔塔集团就有规定,66%利润将永久用于社会事业,为推动印度的慈善、医疗和教育事业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塔塔集团的创始人、印度工业之父——贾姆希德吉·塔塔(Jamsetji Tata,1839-1904)便是发迹于那段时期。他1839年出生于一个帕西族家庭,父亲是一名琐罗亚斯德教祭司,清贫但受尊敬。14岁那年,贾姆希德吉·塔塔来到孟买开始接受西式教育,成为首批融合印度传统与西方现代知识的印度本土精英。
19世纪的印度就跟中国一样,深陷殖民经济侵略的危机之中,贾姆希德吉·塔塔可说是凭借一己之力,掀起了一场民族自强的印度版“洋务运动”——得益于私人资本高效灵活的优势,这场印度“洋务运动”甚至比中国晚清时期依赖官僚体系的“洋务运动”更成功。塔塔在世时有四大愿景——第一,建立起印度自己的现代纺织企业(轻工业),打破英资产品的垄断;第二,建立起印度自己的钢铁产业(重工业),实现工业原材料自给;第三,利用西高止山脉的地势建设水力发电站(能源业);第四,建立一家印度自己的世界级酒店(服务业)。
这覆盖全产业的四大愿景已经不是“雄心壮志”能够形容的了,乍看之下简直是野心勃勃的痴人说梦。然而这四个看似遥不可及的愿景,竟然都让塔塔集团实现了……遗憾的是,这四大愿景中只有最后一个是在贾姆希德吉·塔塔生前实现的,其他都是由他的家族后代实现的。
这最后一个愿景,正是孟买的地标建筑——泰姬酒店。
殖民遗产的伤痕与烙印
泰姬酒店大致相当于上海外滩的国际饭店,也就是前段时间很火的电视剧《繁花》中宝总住的酒店。但从历史和地位上来讲,泰姬酒店恐怕还要压过国际饭店一头,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整个亚洲最豪华的酒店。
▲我找遍自己的图库,发现居然没有拍过孟买的泰姬酒店,实在是太过熟视无睹,要用的时候只好网上找图。(图片来源:网络)
关于这个酒店的来历有一个励志的鸡汤故事:相传1896年贾姆希德吉·塔塔在入住孟买一家英国人经营的沃森酒店(Watson’s Hotel)时被拒,理由是房间要保留给欧洲人,于是爱国资本家塔塔发愤图强,建起了这座更大更豪华的泰姬酒店来一雪前耻。
但许多历史学家都对这个鸡汤故事存疑,认为这种做法不符合塔塔本人的性格。比较令人信服的说法是当时《印度时报》的编辑认为孟买需要一家配得上这座城市的豪华酒店,在其敦促下,塔塔建造了泰姬酒店。这座酒店是全印度第一家拥有电力、美国风扇、德国电梯、土耳其浴室和英式管家的酒店,并长期保持了其顶流地位。
泰姬酒店开业后,原本孟买最好的沃森酒店每况愈下,十几年后就因为竞争不过而倒闭了,或许这便是那个传说的由来吧。话说这座始建于1867年的沃森酒店也挺传奇的,到现在依然矗立在孟买繁华的南区,是世界上现存的最古老的多层铸铁框架建筑,叫做滨海大厦(Esplanade Mansion)。我在孟买几次路过这座建筑,看起来就好像破破烂烂摇摇欲坠的活动板房,完全想象不出当年居然是泰姬酒店的竞争对手。
▲曾经孟买最豪华的酒店——沃森酒店
▲沃森酒店落成时,孟买南区刚开始开发
▲现在的沃森酒店(滨海大厦)(图片来源:网络)
▲我路过时拍的,正在大修,毕竟也是百多年的古建了
泰姬酒店正门外就是孟买最为标志性的景点之一——印度门(Gateway of India),无时无刻都有无数游客在此留影打卡。这座印度门是1924年用来欢迎英属印度皇帝乔治五世建造的——即英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爷爷,比泰姬酒店晚了20年。这片地区原是个叫做阿波罗码头(Apollo Bunder)的渔港,泰姬酒店作为唯一地标,其酒店穹顶曾是当时航船识别港口的标志,水手只要看见穹顶就知道抵达了孟买。正是因为先有泰姬酒店,才会在这里选址建造印度门。为了修建印度门,专门进行了填海工程,从而有了今天的格局。1947年印度独立时,最后一批英军也正是从这座印度门坐船撤离的,不知那些英国人回望岸上金碧辉煌的泰姬酒店是何感想。
▲泰姬酒店外面的印度门,是印度的重要地标
我虽然去过孟买很多次,但我只在带土豪摄影团并赶上打折的时候住过一次泰姬酒店,后来就再也不考虑。这酒店逼格是挺高的,不过性价比有点差,主楼一晚的房费约5000人民币起,翼楼也要3000多;客房设施有些陈旧,关键在于进出那片地区堵车非常严重,交通颇为不便。当然,人家本来卖的就是情怀和服务,而不是酒店硬件。我看到过一个数据说,泰姬酒店这一家的营收,就占了整个孟买酒店行业的23%,不过我不清楚这是哪一年的数据。
2018年有个电影《孟买酒店》(Hotel Mumbai),聚焦讲述了2008年孟买恐怖袭时泰姬酒店的故事。那次恐怖袭击事件中,泰姬酒店有32名员工和住客遇难,酒店侧翼塔楼被焚毁,哥特式拱窗、水晶吊灯等历史结构严重破坏。我后来去的时候,当年恐袭的痕迹已经完全被修复,修复花费了4500万美元。建筑的伤疤可以通过装修掩盖,人们心里的伤疤却难以抚平,泰姬酒店每年光是安保预算,就占到其营收的12%;不仅是泰姬酒店,印度所有的高档酒店都会对进出车辆进行安检,用反光镜检查车底是否有炸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2008年孟买恐怖袭击的几个目标,包括泰姬酒店在内都集中在孟买南区(主要包括科拉巴、纳里曼角、CST总站一带)。当时恐怖分子坐船在此附近上岸,除了分头袭击那些预定好的目标之外,还有针对性地劫持了50名主要来自于英美等国家的外国人,将他们作为高价值的人质。孟买南区是欧美游客高度集中的地区,《项塔兰》的故事也主要发生在这里,这里相当于上海外滩陆家嘴,堪称“印度曼哈顿”,是全孟买乃至整个印度最繁华最富裕的地区,没有之一。
▲2008年孟买恐怖袭击的几个地点
▲泰姬酒店被烧黑的墙面
▲着火的泰姬酒店
孟买南区的天际线确实有种“曼哈顿既视感”,结合孟买炎热的天气,恍惚间会有种置身在中东土豪国家的感觉——当我第一次看到这条天际线时,瞬间秒懂了孟买敢于比肩上海的底气究竟是哪里来的。作为一个在上海外滩十六铺长大的人,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时光倒退40年,孟买绝对要比上海更繁华更现代。这条天际线乃是印度以举国之力打造的超级“面子工程”,据说整个印度70%的摩天楼都集中在孟买,其密度让人很难想象这个国家居然还有那么多穷人,更难想象这些摩天大楼的阴影中就藏着无数座贫民窟。我带团去孟买时经常会住在南区纳里曼角的三叉戟酒店(Trident Hotel),打折后的房价不到1000人民币,在孟买五星级酒店中的性价比极高。三叉戟酒店及其毗邻的奥贝罗伊酒店(The Oberoi),本身就是孟买天际线的一部分。酒店的客房分为“海景”和“城景”——海景望出去是辽阔的巴克湾(Back bay),老实说挺单调的;城景则能将整个纳里曼角一览无余,呈现出极致的魔幻。你会看到在孟买最繁华的地段,仍有密密麻麻的贫民窟棚屋,海面上飘着许多舢板小渔船,依稀可辨一百多年前渔村的模样。根据《项塔兰》书中的描述,男主人公生活过的海边贫民窟应该正是在位于此地。
▲孟买巴克湾天际线,这还是2014年拍的,现在高楼应该会更多
▲海湾里飘着小舢板
▲三叉戟酒店的游泳池
▲看着这样的场景,你能跟那些贫民窟联系起来?
▲从这张全景图,你会发现印度人真的非常爱白色
▲孟买帝国大厦双子塔——是真的叫帝国大厦The Imperial
▲著名的哈吉阿里清真寺,在《项塔兰》书中被多次提及,涨潮时堤道会被淹没
▲傍晚在清真寺的人非常多
▲堤道上如织的游人
▲三叉戟酒店露台上纪念2008恐袭死难者的纪念碑
▲三叉戟酒店无聊的海景房
▲相比之下,城景的房间内容要丰富得多
▲右上角远处是富人区的贫民窟
▲孟买东侧海湾
摩天楼与贫民窟所形成的魔幻对比,所提供的是一种震撼的远景视角;孟买令我痴迷的另一个要素,则需要走近才能看清,那就是孟买不可复制且无法替代的城市宝藏——殖民时期修建的印度-撒拉逊(Indo-Saracenic)建筑。
英国殖民时期,在整个孟买南区建造了大量印度-撒拉逊风格建筑,遍布孟买南区的大街小巷,其保有量之大、保存之完好,着实令我叹为观止——前面讲到的泰姬酒店、印度门都属于典型的印度-撒拉逊建筑。与上海的“万国建筑群”只集中在外滩一线不同,行走在孟买街头,经常转过一个街角便会见到一栋能把我惊艳到的殖民时期建筑。由于印度-撒拉逊建筑与真正的欧洲建筑有明显的差别,你并不会觉得这里像欧洲,整体设计及局部装饰都颇值得玩味。
▲孟买南区其实很有英伦范
▲双层巴士
▲孟买大学的钟楼,边上是孟买高院
▲教堂门车站边上的西线城铁美术馆
▲新秘书大楼,立面上的两名执剑人有着极强的艺术张力
▲沙逊图书馆
▲建筑装饰细节
▲孟买市政管理总部
▲克劳福德市场
▲克劳福德市场浮雕细节之一
▲克劳福德市场浮雕细节之二
▲克劳福德市场附近的贾玛清真寺
▲克劳福德市场附近的街区
▲建于1947年的资料档案馆
▲印度-撒拉逊风格的民居立面
▲英伦百叶窗立面
▲由于疏于维护,建筑的砖缝里都长出树来了
▲这些老建筑都非常耐看,但也显然缺乏维护
▲当地居民进行了违章扩建
▲弄堂口的门楣,上面是马拉地语字母,跟印地语显著不同
▲保险公司
这种印度-撒拉逊风格也被称为印度哥特式风格(Indo-Gothic),是一种混血程度极高的建筑风格;这一风格形成发展的过程非常有意思,可以从中窥见进入伊斯兰时代以来整个中亚、南亚地区的历史缩影。
大家都知道,印度莫卧儿王朝的统治者是来自波斯的蒙古人,即征服了波斯的帖木儿帝国。帖木儿(Timur)老家在中亚的撒马尔罕,名义上是蒙古人,但事实上他那个部落是蒙古和突厥的混血,皈依了伊斯兰教,无论是长相还是文化都更像突厥。帖木儿这个人特别倾心于古典波斯艺术,入主波斯之后搞了一波“文艺复兴”,将波斯、阿拉伯、突厥、蒙古等多种文化元素相融合,形成了独特的“帖木儿波斯”风格。大家现在去伊朗以及中亚的几个斯坦国,看到的很多建筑都属于这种风格,比如撒马尔罕的贾米清真寺、赫拉特的古尔·埃米尔陵墓等。
帖木儿的曾孙巴布尔(Babur)跑到印度建立了莫卧儿王朝之后,延续并发展了“帖木儿文艺复兴”,将帖木儿波斯风格跟印度本土风格又混了一波,混出了个“莫卧儿风格”(Mughal Style)。如果你跑到北印度金三角和拉贾斯坦邦旅游,看到的大部分经典建筑都属于这种风格,比如泰姬陵、阿格拉红堡。这些建筑以大型的圆形穹顶和拱门、细长的尖塔、庭院、花卉图案、几何图案为特征。
▲帖木儿波斯风格的撒马尔罕贾米清真寺(图片来源:网络)
▲莫卧儿风格的“胜利之门”
进入英国殖民时期之后,由于印度人民对殖民统治的反抗此起彼伏,英国人原本想过一不做二不休地搞一场“文化大革命”,有计划地摧毁旧帝国的那些城堡、宫殿,抹去所有旧帝国的痕迹,当时甚至有人提议拆除泰姬陵。随着后来英国政府逐渐重视起了印度次大陆的考古与文化保护,才打消了这一疯狂的想法,他们决定打造自己的“建筑纪念碑”。英国人为了让自己的欧洲殖民文化与印度传统文化相区分,同时又为了彰显自己继承了莫卧儿帝国的法统,于是将莫卧儿风格与欧洲的哥特式风格相嫁接,引入诸如钢铁架构等19世纪才发展成熟的新式建筑技术,混出了一个全新的印度-撒拉逊式风格。
我们中国读者对“撒拉逊”(Saracen)这个词或许会感到很陌生,这是过去欧洲人对中东地区穆斯林的一种蔑称,带有十字军东征的敌意色彩。因此,“印度-撒拉逊”这一命名事实上别具深意,首先,英国人将印度教、耆那教等神庙建筑上的本土元素称为“印度式”,将莫卧儿伊斯兰建筑元素称为“撒拉逊式”,是为了强化印度教与伊斯兰教的认知对立,达到分而治之的目的;其次,使用“撒拉逊”这一欧洲特有的词汇进行文化植入,则是试图通过术语来重构印度建筑文化的话语权。
但我不得不承认英国人的手段非常成功,印度-撒拉逊建筑是一种非常成功的风格,其元素异常丰富——包括伊斯兰教的拱门、穹顶、宣礼塔,印度教的雕刻装饰,基督教的彩色玻璃窗和钟楼,莫卧儿风格的庭院和凉亭,哥特式的尖拱连廊,还有来自中世纪环地中海地区的红白相间石料……这一精心设计而又高度混血的帝国风格,既表明了自己是莫卧儿王朝的继承者,又彰显了欧洲文化的复兴主义。印度-撒拉逊建筑不仅在印度次大陆随处可见,对亚洲和非洲的殖民建筑也产生了巨大影响,其元素常见于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尼、越南等地的建筑。
英殖民时期与旧帝国时期的建筑还有一个显著不同之处——莫卧儿王朝最为精雕细琢的都是些皇家建筑和宗教建筑;而大英帝国大力兴建的主要都是公共建筑,如学校、议会、法院、邮局、钟楼、博物馆,以及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