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震撼毕业演讲:“人生最重要的能力,就是区分理想与欲望”

程乐松|北京大学

【导读】面对严峻的就业形势,如今的应届生在欣喜于毕业顺利时,更深深陷入了对未来的焦虑。近日,北大哲学系系主任程乐松在一场毕业致辞中直言,中国最顶尖的大学生们,正陷入自我价值否定的“死亡螺旋”:间歇性努力,持续性懒散;战略性勤奋,战术性拖延;意愿性进取,行动性摆烂。日常生活都像是憋着一口气的冲刺,在无氧运动的心肺极限里度过漫长的日常。

在毕业生收获鲜花和祝福之际,程乐松指出,青年学生在人生各个阶段得到的祝福或鼓励,都陷入了表达上的谬误,用“空洞的形容词性”和“抽象的功利主义”剥夺了过程的意义。在“坚定做自己、永不言弃”之类的话语中,何谓自己、奋斗的目标,不放弃的理由等关键内容,都是付之阙如的。

程乐松认为,一个人最为重要的能力,就是区分理想与欲望。你是谁,你看起来像谁,你希望你自己看起来像谁,这是三个不同层次的问题,不能混淆。生活的最大天敌就是不自觉地陷入虚假的表演——不是做自己,而是在表演别人眼中的自己。与其追求被人仰望的、抽象的伟大,不如平和地专注当下的行动。面对行动意义的缺失和持续的挫败感,程乐松强调,投身任何行动之前,先审视一下目标;否定自己之前,先分析一下现状。

本文转自“北大哲学人”,仅代表作者观点,供读者参考。

毕业季

系主任程乐松在毕业典礼上的致辞

大家上午好!

首先,我要祝贺在座的各位毕业生,在并不算漫长的智性试炼和知识学习之后——无论这一过程是愉快还是不甚顺遂的,你们都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迎来了一次重要的人生转场。你们即将面对的是更大的世界,虽然那未必是令人愉悦的,但大抵是值得期待的。喜悦总是在告别一种单调且艰难的生活、迎来未知的可能性的独特时刻涌现出来的。于我而言,在一个祝福冗余的时刻,溢美的鼓励是最无关紧要的。换言之,态度可能要比内容重要,我将以下的内容视作态度的表达,而非任何意义上的说教。

师生之间以离别之名送上祝福和感谢,以掩盖过往数年间煎熬的无奈和苦楚。此后,我们就依赖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将师生之间的交往和大学生活都修饰成为充满亮色的温馨记忆。不妨说,与祝福伴生的,是选择性遗忘的序曲,而与叮咛共在的,则是对抗这种遗忘的手段。

作为一个教师,我不愿意让各位沉浸在逃离和遗忘的窃喜之中,要以反思的方式为盲目的情绪提供冷却剂。在被祝福的热情和憧憬的喜悦淹没的时刻,更需要以冷静且自觉的方式展现哲学在心灵上留下的印记。我们的确未必能够——或者说肯定不可能——透彻地洞悉世界,但始终朝向困扰我们的难题展开反思应该成为作为生活方式的哲学的样貌。

我们所处的时代,技术的狂欢让器物变得日益丰盈,与之相对的则是精神世界的日渐贫乏。我们沉溺于屏幕里的喧嚣,遮掩着内心的空洞。宁愿在虚拟世界中游荡,也不愿意投身于现实的生活。用事不关己的信息浪潮来填充时间,不愿意处理眼前的事务。我们与生活之间,产生了一种独特的疏离感,要么感觉身体在此处,心灵在别处;要么感觉自己是生活的局外人。无孔不入的竞争让我们的身体在忙碌中被占据了,我们的心灵则被焦虑攫取。时间的物理化带走了生命的温度和感受的丰富。如果世界是一个叫做活着的剧场,那么绝大多数的人都不愿意或并没有真实地投身其中。在投身于生活之前,就已经深陷想象出来的困顿和失意之中了:在关于生活的琐碎、失败的焦虑,以及无意义的自我否定之中踯躅不前。不妨说,我们冗余的想象力正在吞噬着生活的意义与勇气。

在无死角、不停歇的竞争,以及结果导向的个体价值评判构成的整体暴力之下,我们似乎注定是被弱肉强食的游戏抛出局的“分母”。可怕的是,在这一被想象出来的结果真正到来之前,它就在持续地折磨和消耗着我们;在我看来,这一想象性的结果实际上是自我迷失与丛林法则的共谋,因为这个竞争游戏的标准和目标不是来自内心的热爱,而是彻底空洞和抽象的。其后果就是,在持续的挫败感和心底不甘平庸的摇摆中,生活的意义都被掏空了。由此,生活陷入自我价值否定的“死亡螺旋”之中:间歇性努力,持续性懒散;战略性勤奋,战术性拖延;意愿性进取,行动性摆烂。日常生活都像是憋着一口气的冲刺,在无氧运动的心肺极限里度过漫长的日常,这种状态不仅让人身心俱疲,更难以为继。

描述这些典型的集体症状,并不是要与大家一起抱怨生活,而是尝试做一些分析。在我看来,在人生各个阶段大家得到或看到的祝福或鼓励,都陷入了表达上的谬误。这些谬误可以定义为“空洞的形容词性”以及“抽象的功利主义”。诸如坚定做自己、永不言弃之类的话语,其表达重点都在语词的状态描述。至于何谓自己、奋斗的目标,不放弃的理由等关键内容,都是付之阙如的。此外,“人生从来没有太晚的开始,只有太早的放弃”之类的描述,似乎陷入了“无对象”的怪圈,要开始或放弃什么?这个“什么”为什么值得开始或者能够放弃?抽象的功利主义用目标的抽象和路径的缺乏剥夺了过程的意义。我们感受到的不是脚踏实地的安然、投身日常的平静和稳步前行的欣喜,而是现实的具体及琐碎与“空洞且抽象的功利目标”之间的巨大鸿沟,其后果就是焦躁、无力与绝望。当所有目的都变成手段,我们就进入了无目的的迷茫,最终我们丧失的,不仅是做事的耐心与勇气,还有真实生活的感知力。具体的努力与抽象的价值之间有无限远的距离,这带来的是不断冲刺的压力和持续的自我怀疑。当下行动的意义缺失和相对于抽象功利主义目标的持续挫败感又会让我们失去发自内心地热爱的能力。

为生活重建具体而微的行动价值是应对上述困境的办法。投身任何行动之前,先审视一下目标;否定自己之前,先分析一下现状。一个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说是最为重要的能力,就是区分理想与欲望。欲望是缺乏的症状,特别是社会竞争中出现的胜负欲、成就欲,大抵是你落入优绩主义彀中的标志。与之相对,理想是一种自我期许,它带来的是一种内生的动力和内心的平和,能够帮你去屏蔽那些外在评判带来的心理负担。你是谁,你看起来像谁,你希望你自己看起来像谁,这是三个不同层次的问题,不能混淆。

另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成功与否是一种外在判断,而平和的快乐却是一种难以自欺的直接感受。因此,不要用别人眼中的好取代甚至杀死你的平静。由此,我们要仔细地检视自己的幸福列表,哪些是被别人的眼中的好塑造出来的,哪些是因为要逃避生活的真实而被你臆造出来的。当然,也不能认为,别人眼中的好都是幸福的天敌,任何武断的全称判断都应该引起哲学的警惕。

此外,生活的最大天敌就是不自觉地陷入虚假的表演——不是做自己,而是在表演别人眼中的自己。我们需要对具有表演性的积极状态保持高度的警惕。我想用为己之学来说明真实生活与虚假表演之间的区别,“为己之学”的目标不是为了赢得竞争优势而获得知识壁垒,也不是为了塑造别人眼中的自我来掩盖内心的不坚定,而是自觉投身当下,知晓并肯认其价值。进而言之,与其追求被人仰望的、抽象的伟大,不如平和地专注当下的行动。在我看来,所有被人仰望的都是平和自觉及专注投身的副产品。

生命是生死之间的摆渡,哲学是这一旅途中的渡船,她让我们谨慎地在盲目的信念与极端的怀疑之间取得平衡。理性不是谋杀感受与快乐的凶器,而是它们的守护者。生命是一个充满未知的过程,不要恐惧,迎接它;不要设计,感受它。同时,痛苦与挫折是我们的心灵赋予我们的、感受外部世界,持续塑造自我的独特能力,它们是生活的常态,让我们学会从追求盲目的快乐转变为与理性的平和共处。哲学的价值在于我们无需亲身经历所有苦难和谬误,就可以探寻自我的真相,并投身具体的生活。灵魂的高贵是隐忍的安然与投身的自觉,静水流深才是生命的理想形态。对待自己的生命,我们大可以大胆和勇敢一些,毕竟它是在无限敞开中必然戛然而止的一次单向旅程。

哲学被时代定义成为“无用之学”,是因为哲学作为“为己之学”的精神试炼与职业分科之学需要的“刚性知识”壁垒之间存在着根本冲突。哲学不会直接产生可计价的交换价值,因为她始终专注以平和的自觉为目标的、对时代与世界的审慎观察,而不是成为可与他人交换的“产品”。我们所理解的“可交换价值”都是自我塑造的次生“产品”。从这个意义上说,以反思达成理解,是每一个人都必须拥有作为方法的哲学的根本原因。

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哲学人,是一道直抵内心的终生考题。我们要用生活实践和心灵状态去证明,没有辜负哲学这一为己之学的真正价值!以此与诸君共勉。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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