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改变中国的历史方向,唐玄宗李隆基到底做错了什么?
作者:温伯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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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追了几集《长安的荔枝》,整体感觉节奏、音效、情节都不如前些年的《长安十二时辰》,让人没有一直追下去的想法......我个人还是比较喜欢偏严肃的剧。
不过,这不影响我们借机聊聊唐玄宗李隆基。
现在网上流行一种说法,如果李隆基早死十年,绝对是中国历史上排名前五的明君。
这个说法确实有一定的道理,但在我看来,李隆基早死也只是保全了自己的名声和历史地位,唐朝的结构性矛盾和他亲手造成的问题,并不能随着他的早死而解决。
安史之乱之所以爆发、唐朝之所以由盛转衰,其实和李隆基的政治素养、好大喜功、历史包袱有很大的关系。
而这些负面问题,在后世颂扬的“开元盛世”时期就完全暴露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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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皇子,李世民能取代李渊成为唐朝皇帝,依仗的是超一流的军事战绩和政治能力,但李隆基做皇帝以前,没有展现出这种正面能力,而是在鼎故革新的历史潮流中展现出阴谋、政变等负面能力,才成为皇位的最有力竞争者。
公元690年9月,皇太后武则天即皇帝位,改唐为周,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女皇帝,并册立武承嗣为魏王、武三思为梁王,建立起武周天下。
做了六年傀儡皇帝的唐睿宗李旦,相继被贬为皇嗣(后让位给兄长李显)、相王,李隆基等皇子也被软禁在宫里,将近十年不能出门。
那年,李隆基年仅5岁,便开始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幽闭生活。
武则天能掌权,根本原因是唐高宗李治晚年身体欠佳,她在代行皇权的过程中培植了党羽、建立了威信。武则天能做皇帝,其实也是以李氏媳妇、皇帝母亲的身份又一次代行皇权。
在这样的背景下,武周王朝的政治基础就很不牢固,兴亡成败完全系于武则天一人之身,一旦武则天有倒台的迹象,那些忠于唐朝的大臣们,必然不会放弃唾手可得的从龙大功。
公元705年正月,武则天病重。
见时机到来,宰相张柬之、天官侍郎兼同平章事崔玄暐、司刑少卿桓彦范、相王府司马袁恕己、相王府长史兼同凤阁鸾台三品姚崇、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等人便联合发动政变,相王李旦则利用武则天授予的“知左右羽林卫大将军事”身份,统兵驻守洛阳各地,为政变战友压阵,随时准备支援。
事后,武则天退位,皇嗣李显即位复唐,相王李旦晋封安国相王,太平公主晋封镇国太平公主,其他功臣也被授予郡王、国公、郡公、宰相、大将军等官职,可谓是皆大欢喜。
政变过后,李隆基也凭借相王李旦的功劳,从被人冷落的前朝皇子一跃而成权臣嫡子。
这是李隆基命运的关键性转折点。
但李隆基的好运不止于此,历史大势将一步步的把他推到舞台中心。
因为武则天掌权数十年,培养了大量亲信党羽,武则天退位不代表“武氏亲贵”消失,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一定会反攻倒算。而皇帝李显的根基薄弱,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位高权重,又导致唐朝政出多门、大臣们难以形成向心力。
没有核心人物坐镇且利益不一致的朝堂,必然产生层出不穷的政斗,直至角逐出唯一的赢家。
于是,武则天退位以后,唐朝大乱——
公元706年,张柬之等人要求李显诛杀武氏亲贵,但武三思曾做过李显的太子宾客,两人关系十分亲密,李显便想建立李氏宗室—武氏亲贵—复唐功臣三位一体的政治格局,直接拒绝了张柬之等人的要求。
随后,武三思利用上官婉儿、韦皇后、安乐公主的关系,促使李显贬谪张柬之等人,军政大权尽归武三思。
复唐功臣,败。
公元707年,太子李重俊不堪忍受武三思的欺凌,联合李多祚将其诛杀,武氏亲贵死亡殆尽。李显又调兵平叛,太子李重俊死。
武氏亲贵,败。
公元710年,韦皇后和安乐公主突发奇想,一个想效仿武则天统御天下,一个想做皇太女登临大宝,母女两人便在饼中放毒,毒死皇帝李显,并大力起用韦氏诸人,准备建立韦氏天下。
经过几轮大规模的血腥政斗以后,曾经声势煊赫的复唐功臣、武氏亲贵、皇帝李显都已退出历史舞台,仍然留在朝堂的只有相王李旦、太平公主、韦氏诸人三股势力。
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是皇室兄妹。
韦氏诸人试图篡唐。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立即联手,发动政变诛杀韦氏诸人,然后拥立相王李旦做皇帝。
韦氏诸人,败。
史料里都说,相王李旦是淡泊名利的人,不喜欢政治斗争,所以此次政变是李隆基和太平公主发动的,李旦并不知情。
但这样的话,有个问题就解释不清了,那就是武则天晚年时,李旦都能统兵参与政变,为恢复唐朝江山贡献力量,此时韦氏诸人想效仿武则天篡唐,李旦真的能无动于衷?
更何况,李旦曾经做过六年皇帝,又是唐高宗李治和武则天唯一在世的儿子,面对如何混乱的政局,他难道就没有一点复位的想法?
按常理推论,以上两点都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觉得,诛杀韦氏诸人的政变,就是李旦和太平公主发动的,但为了保险起见,李旦隐居幕后、李隆基代表李旦联络禁军将领并冲锋陷阵,一旦政变失败,李旦还能以“不知情”为由,保住李氏宗室的最后一条血脉。
从政治大局的角度来看,李旦的做法是正确的,但从个人的角度来看,李旦忽略了“亲历亲为”的力量,正是这次政变,让毫无政治基础的李隆基,在军中和朝中建立起自己的威望。
于是在李旦复位以后,李隆基逐渐培植起嫡系势力,和太平公主一起成为唐朝朝堂的双子星。
公元712年8月,李旦为平衡李隆基和太平公主两股势力,也为了保证李隆基不被太平公主颠覆、永远把皇位留在自己一系,便宣布退位做太上皇,李隆基即位做皇帝。
与此同时,李旦宣布了一条耐人寻味的规定:“三品以上除授及大刑政决於上皇,余皆决於皇帝。”
这就意味着,李旦延续了“幕后操控”的政治习惯,保留着唐朝大政方针的最终决定权,李隆基只能处理日常事务。
结果,短短一年以后,李隆基和太平公主便爆发火并,太平公主落败,被李隆基赐死,积攒数十年的家产全部充公。
既然政治平衡打破了,李隆基彻底一家独大,那么李旦也就没有资格再垂帘听政了,于是在太平公主死后,李旦下了一道旨意:
“自今军国政刑,一皆取皇帝处分。”
李隆基,至此成为武则天之后的另一位政治核心人物,中唐乱局的最后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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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掌政权的李隆基,很是有一番明君作为,推行了很多善政——
拜姚崇为宰相,日常政务全权交其处理,号称“专委任之”,姚崇提出“抑权佞、爱爵赏、纳谏诤、却贡献、不与群臣亵狎”等意见,李隆基一概接受。
征发二十万大军到骊山下演武,考察军队素质,选拔优秀将领。
重新设立右御史台,督察地方州县的纪律,强化朝廷对地方的监控。
接见京畿地区的县令,讲解“郡县治天下安”的道理,告诫他们要好好做地方父母官,养育一方黎民百姓。
亲自面见都督、刺史、都护等官员,建立皇帝和地方军政官员的深度联系。
要求“选京官有才识者除都督、刺史,都督、刺史有政绩者除京官”,促进朝廷和地方官员交流任职、多岗位锻炼。
武则天以来,贵戚官员争相营造佛寺,耗费人力物力。李隆基下令裁汰天下僧尼,逼迫1.2万人还俗耕种。
薛王李隆业的舅舅王仙童欺辱百姓,李隆基命姚崇严厉治罪,一举扭转贵戚横暴的不正风气,“由是贵戚束手。”
恢复贞观年间的“公共政治”,官员奏事或谏官弹劾,都要在公开场合宣读奏表,史官如实记录在册,严令禁止武周年间的“秘密政治”、“酷吏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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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一桩桩一件件,单独拎出任何一个都可以在史书上写一笔,这么多事在开元元年、二年集中推出来,可想而知对唐朝朝野的冲击有多大。估计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个仅次于李世民的明君,大唐的天要晴了。
正是李隆基的善政和朝野的期许,推动着唐朝一步步走向巅峰,开创了开元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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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李隆基推行善政的同时,也根据自己的个人喜好,推行了大量的恶政,对唐朝政治生态造成史无前例的破坏。
贞观年间,李世民定下制度,内侍省不设立三品官,即宦官不能和宰相平起平坐,只负责看守宫门、传达诏命而已。但李隆基做皇帝以后,立即将政变有功的高力士封为从三品的右监门将军,掌管内侍省。
不久以后,皇宫的宦官增加至三千余人,其中穿紫衣(三品)、绯衣(四五品)的就有千余人。
唐朝的宦官势力,从此不可遏制,李隆基亲手开启了宦官专政的先河。
唐朝继承北朝风俗,非常崇尚“宗王领兵”制度。尽管这样容易造成宗王势力膨胀,但不论如何,宗王始终是皇权的延申、王朝的柱石、以及制衡朝堂势力的重要砝码。
对于唐朝来说,宗王是利大于弊的。
结果李隆基做了皇帝以后,明面上非常器重宋王李成器、申王李成义、岐王李隆范、薛王李隆业等兄弟,却始终不给他们安排实际工作。后来虽然任命为刺史、都督,也只是遥领,每天的工作仍然是陪他喝酒跳舞打球。
再往后,李隆基兴建起十王宅、百孙院,把自己的子孙也关到里面,不许他们出阁任职,也不许和朝臣接触。
宗王领兵制度被废了,李隆基一人独治天下,唐朝皇权失去了最重要的助手。一旦遇到危机,再也不可能有下一个李世民出来力挽狂澜。
唐朝的地方政府是州县两级,李隆基觉得朝廷直接管理数百个州有些困难,便想在州的上面再设一级政府,帮助朝廷管理各州,职能相当于现在的省。
原本这也没什么,治理模式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很正常。
李隆基完全可以设立常规的政府管理各州,然后通过吏部选官—宰相审核—皇帝批准这一套流程任命新政府官员。但李隆基偏不,他任命了一批节度使、采访使、按察使等使职。
为什么?
因为常规政府官员有严格的办事流程、任职年限,不可能无条件的执行李隆基的命令,而使职不是常规政府官员,就不受条条框框的约束,可以无条件的执行李隆基的命令。
说到底,李隆基是要绕过朝堂和政府,另起炉灶,把自己的意志贯彻到地方。
但问题是,严格的办事流程和任职年限,限制了李隆基的意志,同时也限制了官员的意志,让他们不至于太放肆,有利于唐朝的长治久安。使职为李隆基开了方便的大门,却也解除了官员的枷锁,让他们有机会打着李隆基的旗号,谋取自己的私利。
安禄山等节度使能够称雄边镇,其实就是利用了这个制度漏洞。
如果说以上三条是李隆基个人推行的恶政,那么“制度崩溃”便是李隆基始终无法解决的唐朝结构性矛盾。
唐朝的基本制度是继承自北魏的均田制和府兵制。
这种制度要求朝廷掌握大量的国有土地,等青年男女长成以后,再按照一定的标准给他们授田,他们收到土地就要给朝廷交税,并接受折冲府管理,执行征战戍边的义务。
依托于土地分配,唐朝建立起兵农合一、军事和经济合一的制度。
但随着天下承平日久,唐朝人口越来越多、土地兼并愈演愈烈,朝廷掌握的国有土地自然越来越少,到了开元年间,便无法给青年男女分配土地了。
既然青年男女不再接受土地,那么他们也就不再承担交税、参军的义务。唐朝的税基由此日渐枯竭,兵员常年缺额。
面对这样的困境,李隆基想了两个解决办法。
为了解决兵员问题,李隆基放弃府兵制,改为募兵制,然后仅用一个月时间,就招募了13万壮丁,效率远超府兵制。
问题在于,府兵制是兵农合一的制度,朝廷养兵只需要出一份土地,成本非常低,改为募兵制以后,朝廷要给士兵发军饷、制装备、赏功劳,养兵成本翻四五倍都不止。
仅这一项改动,就让匮乏的财政雪上加霜。
而为了解决日益恶化的财政问题,李隆基给出的办法是加税、搜刮民间财富。
早在公元718年,即开元六年,李隆基为解决州县官员的俸禄问题,就接受秘书少监崔沔的建议,下令在百姓的正常赋税以外,加征一部分,用来给州县官员发工资。
加税这种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一旦开始就很难回头了。
公元721年(开元九年),李隆基又命令监察御史宇文融普查州县的人口和土地,只要能在账册之外再搜刮出人口和土地来,朝廷就有了新税基,开辟了新财源。
宇文融为完成财政任务,州县官员为了出政绩,便极力搜捕人口和土地,如果实在没有的话,就虚报数目,登记造册。
在这样的背景下,唐朝的账面数据开始暴涨。
武则天刚退位时,户部的卷宗上写着:“天下户六百一十五万,口三千七百一十四万有畸。”到了公元732年,户部卷宗就改成“天下户七百八十六万一千二百三十六,口四千五百四十三万一千二百六十五。”
不到三十年时间,唐朝就多了171万户、829万人口,以及相同数量的土地,“田亦称是。”
不论这个数据是不是真实的,反正宇文融把这个数据报上去,州县就要以此为标准给朝廷交税,完不成指标就是不称职,轻则罢官,重则流放抄家。
结果么,自然是州县官员大力搜刮民财,百姓哀号遍野,怨声载道。
李隆基统治下的唐朝,至此陷入土地制度崩溃—财政兵员枯竭—募兵—财政恶化—加税—州县动荡—人口逃亡土地抛荒—财政兵员持续下滑的恶性循环。
国事如此,如果李隆基能和汉文帝一样勤俭节约,倒也罢了,可他偏偏是闲不住的人,不是耗费巨资开宴会,就是出动大军开疆土。
住进ICU了还要吃砒霜,能好得起来吗?
总而言之,唐朝在结构性矛盾和李隆基恶政的催化下,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世人眼中的开元盛世,其实已经烂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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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略梳理了李隆基在“开元”年间的做为,我们可以做一个结论了——
李隆基的所有善政都流于表面,虽然起到了拨乱反正的效果,但没有解决唐朝的结构性矛盾,和儒家理论推崇的不触及根本的“改良”没有区别。
李隆基的所有恶政,不仅破坏了唐朝的政治生态,也进一步催化了唐朝的结构性矛盾。
此消彼长之下,唐朝国运在短暂的“开元盛世”以后便急转直下,对中国造成全方位的伤害。
这样来看,所谓的开元盛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它更像是北魏以来的历史进程走到绝巅以后,必然结出的一颗果实。随后爆发的安史之乱,则是送给北魏以来历代豪杰的一曲告别葬歌。
李隆基确实有明君的一面,但从其所作所为来看,李隆基的个人能力和苻坚、杨广等人差不多。
李隆基能有现在的历史地位,只是赶上了好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