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影节独家| 仇晟:我是怎么把我爸关进去,又给放出来的
采访、撰文/法兰西胶片
“(他)在那特别阴郁地看着我,抓我这手腕,抓得特别紧,把我弄疼。我不知道这是啥意思,我不知道这是一个父爱的表示,还是他在死前还在秀他的力量,我不知道。”
“我哭得念不下去了,可能就念了半句话,我也不知道他们咋想的,一定要让我念悼词……我不懂,我现在都不太懂。”
“毕业旅行那晚我喝醉了,一个人往大海里走,连走带扒,一边走一边在喊爸爸,也不知道在干啥……他在水里好像是一个好爸爸,但在陆地上他就不行。”
认识仇晟很多年,我并不知道他一直是个病人。
我此前也没有意识到,他拍摄这部《比如父子》,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为自己缓解病情。
和每一个受原生家庭影响成长起来的孩子一样,仇晟从15岁之后就形成了他个人的应激模式,一旦遇到长辈或权威,就有发作的风险,整个人变了样,一时难以恢复。
仇晟的病魔就来自他的典型暴力人格的父亲,最苦难的是,在他刚觉得自己可以和父亲像兄弟一般相处的时候,想去了解父亲的时候,父亲却突然离世。
“我发现他给我的好像并不全是压迫,我想继续了解一下这个男人的时候,他又这么快地走了。”
还是那句老话,把世界上所有人的痛苦放在一起让你选,你还是会选择你原来的那份。一是你有了一定抵御它的办法,二是,即便你束手无策,你或许也习惯了。
今天,第27届上影节在开幕后的第一天迎来了主竞赛单元里第一部华语片,曾在四年前第24届上影节上获得过最佳短片奖(《生命之歌》)的仇晟,带着他的第二部导演长片作品《比如父子》来到上海影城,在电影里,主人公受到糙汉父亲的困扰,又在成年后,把AI父亲关进了赛博牢笼。
距离第一导演(ID:diyidy)上次采访导演仇晟已经过去4年(点此阅读当年对谈),这次二采仇晟,去掉“导演”二字,也不直接针对《比如父子》这部电影的优劣,我们就把他和他父亲这段关系带来的病理摸清。
也希望,这9000字干货,能获得你在今夜静谧的默读,或许你没察觉到的那根受损的神经脉络,也能重新获取温暖的衔接。
导演仇晟
01
做梦
当下没法解决这个苦难,那我就在梦里解决
第一导演:《比如父子》和你关系那么紧密,按理说它应该是你第一部电影。
仇晟:你说得特别对,其实剧本的概念形成比《郊区的鸟》要早,最早是2015年我在香港浸会大学影视制作硕士毕业时,学校有一个叫“种子计划”的项目,有一笔钱,支持你拍短片或者长片,我也是为了这个计划,写了这个短片剧本,基本上是现在电影的第一段。
这个短片可以叫作“父后七日”,是一个少年在丧父后的七天时间里,在城市里流浪,碰见各色各样的人,各色各样的人身上好像又能映照出他的伤痛,甚至映照出父亲,是这样一个旅程。
但其实到2016年,我去想做第一部长片的时候,我觉得关于父亲的事我还没想清楚,或者说(精神负担)太重了,不想碰,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
当到2018年做完《郊区的鸟》在FIRST拿奖,去了洛迦诺,我觉得差不多是时候可以正面挑战一下这个事情。
第一导演:当时你找到的抓手是什么?
仇晟:我当时的一个想法是,因为《郊区的鸟》是做了一个比较断裂的时空结构,这个东西给了我一定的信心,或者说原来要是我只拍短片,或者我只拍那趟旅程,它是没有终点的,就是那七天,我也不知道我的情绪何处安放。
第一导演:找不到落点是什么。
仇晟:对,后来我想我肯定是在一个更广的时空维度里去寻找它的落点,其实我最初剧本的概念就是说他七天的旅程之后,又做了七个梦,在每个梦里父亲是不同的样貌。
第一导演:请不同的演员来演是吗?
仇晟:还是同一个演员,但是每个梦里父亲的样子不同,甚至有一段父亲是岳飞,儿子是岳飞的第二个儿子岳雷,岳雷在寻找父亲的墓,也作为对他当下关系的一个比拟。
我的一个心理动力是,我在当下没法解决这个苦难,没办法解决这个伤痛,那我就在梦里解决,或者我就在更多的想象当中去解决。
第一导演:你觉得你的这种精神处境,和观众的关联是什么,希望找到更多类似的认同?
仇晟:我的期望肯定是这样的,观众能够得到类似的情感抚慰,或者某种情感的净化作用。
我觉得就算我拍特别写实的东西,或者我拍很现实主义的东西,它某种程度上也是对现实的替换或想象,其实你看电影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在幻想中净化的过程,我只不过想做好几层,你进去看电影,以为电影在现实层面上运作,结果发现还有一层,还有一层……就是说,通过几种不同的层次来完成情感的净化,我的期望是这样。
02
梦魇
当年文革,我爸求我爷打了一把木枪,游街时打来打去
第一导演:咱们从最根上说,我也先不问你父亲,就是你自己,记忆中最早的一件事或者一个影像是什么?
仇晟:这比较奇特,我印象中最早的反而不是爸爸妈妈,是我在我家楼门口被一个陌生的阿姨抱,好像面前出现了一块巧克力,我特别想吃它,但被谁阻止了,可能被我妈,或者被我外婆,因为小孩吃巧克力是不太好消化的。
第一导演:你小的时候成长有过一个相对顺风顺水的过程吗?
仇晟:从幼儿园开始说的话,家里的气氛挺肃杀的,我是在有些暴力的环境中长大的,父亲的脾气非常不好,总和我妈吵架,甚至会出现家暴。也不是每天都发生,但差不多一周一次,给我的印象就好像一直在争吵。
那我的一个应对方式就是,如果他们吵架了,甚至是打架了,我就跑出门,在门口拿蜡笔画画,边画边哭。有的时候他们打着打着还会打出来,打到门口来,闹得非常难堪。
第一导演:话说回来,你爸本身是做什么工作的?
仇晟:他是高中毕业,以学徒身份做过一段时间木匠。木匠是一个流动性比较强的职业,哪家要打一套家具,就在那待几个月,也不会跑太远,就是杭州附近的地方,绍兴,衢州什么的。通过旁人对我爸的描述,他年少时是比较不安于世的状态。
有一回又和别人发生了冲突,具体怎么回事我不清楚,但我爷爷就想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我爸是我爷爷最小的儿子,那个时候爷爷年纪已经很大了,要从杭州生产资料服务中心退休,相当于把这个岗位接班给我爸,不再让我爸到处跑了。
这么一聊,我又突然想起我大姨给我讲的一个事,就说我爸那几个兄弟姐妹,总体来讲都没有他那么暴力,而且他的大哥,我大伯伯,还是一个工程师。但我爷爷是一个混子,他没成年就参了军,打了几年仗就回来,当时在江苏盐城那边,大摇大摆,有点飞扬跋扈的感觉,后来跟我奶奶认识,我奶奶是米店老板的大家闺秀,这段就直接写在电影里了,他俩就相好,私奔,沿着运河到了杭州,定居在这里,承袭到我爸,当年文革,他就求我爷爷打了一把木枪,游街的时候,我爸就拿着那把木枪在街上打来打去。
第一导演:刚才说的生产资料服务中心是一个什么工作?
仇晟:就相当于宝钢、杭钢,生产出来的钢材全部到生产资料服务中心统销,哪个公司需要钢铁,就到这里来订货。
一开始我爸干的还不错,但改制了之后,他跟一个科长领导出来创业开公司,据我爸个人描述,他是被领导坑了,没做几年,公司就有一个比较大的窟窿,但他领导早把股份给换走了,只剩他一个人扛债务。
这些事情就发生在我幼儿园期间,具体的真相我有点无从考证,但从那时候开始,他变成一个怨气十足的人。
第一导演:这样的环境,你每天都得慌着过吧?
仇晟:我挺害怕的,但这是幼儿园阶段,我中间确实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因为我小学时户口挂在我外公、外婆那,就近在那边读小学,所以我小学期间是住在外公、外婆家。
而爸妈是在城市的那一头,我基本上是周末去一趟,甚至两周才去一趟,保持了一个安全的距离。
第一导演:外公、外婆对你宠溺吗?
仇晟:比较宠溺,其实我外公还挺有文化的,家里满书柜的书,字也写得很好,我那时候才有心情去读书。
03
再临
我觉得我跟我爸有点处成兄弟了,只是偶尔一下子把我拉回儿时的惊吓
第一导演:小学躲过去了,那上中学后呢?
仇晟:唉,我初中考进了杭州外国语学校,杭外校区刚好在我爸妈家的边上,我就又回去了。
我不想回去啊,跟我爸妈真的不熟,那个感觉就很奇怪,就像我在十三岁时重新认识这俩人。
但我发现,我爸发生了一些变化,不再家暴了,当然情绪还是无法控制,我不太听话的时候,他还会打我两下。某种程度上讲,他还是一个蛮有趣的人。
第一导演:有趣?是哪种程度的有趣?
仇晟:他脑子里装了很多知识和想法,有的时候莫名其妙就跟我说一些生物的知识,宇宙的知识,当然是半通不通的,有的时候又突然跟我说田震唱歌的发声方式。
当然他还是一个超级体育迷,什么都通,说足球战术,说乒乓球怎么削球,又说拳击。有时候我就等着他变戏法,看又给我弄一个什么东西出来,有这种期待。我觉得他也存在讨好我的心理。
其实有一件事,还让我觉得他本来有可能成为一个家庭的superhero。那会我们家住在二楼,而楼下一楼是一个天井小院子,那户人家的儿子要娶媳妇,没有房子,就把天井加盖一屋顶,就多一个屋出来。这是违建,我们家衣服不好晾了,同时还很危险,盗窃的一爬就能爬进二楼来。但因为他们家在城管那有关系,虽然违建可还是批下来了。
有一天,我周五放学回家,坐在客厅里打电脑,就看见我爸打开工具箱在拿锤子,我想他这是干吗啊,家里也没有什么东西要修啊,过了一会,我没注意,转头一看,他从窗台直接跳到一楼的屋顶,把他们家给砸了。
第一导演:这是突然的?还是筹备好了的?
仇晟:比较突然,但不排除有表演性质,因为正好是我周五回家之后他才做这件事的。他的意思就是说你是违建,我求告无门,我就自己动私刑把这事给干了。
当时我的反应是——我爸很帅,确实是为了家庭利益能做这样的事情。
第一导演:那楼下怎么说?
仇晟:后来楼下家里主人找过来了,我爸砸掉的什么碎片砸他头了,再后来就上诉到法庭,因为他们确实是违建,但是我爸拆除的过程当中又伤到他们,就相当于各打五十大板,各自赔偿对方一些钱,小院就拆了。
我记得好像还是我爸亏,因为他人身伤害赔得更多一点。其实本来我们和他家关系还挺好的,经常下去打麻将,这事之后就掰了。
这很像柯南伯格的《暴力史》,就是说这个男人他怎么从一个暴力状态变成一个保护家庭的状态,但我爸肯定是没完成这个状态,他还是一个暴力的状态,还是一个原始,甚至有点野蛮的状态。
第一导演:你觉得他逼你打拳是什么逻辑?和爱护的方式有关系吗?
仇晟:他其实对男孩子一直有一个特别刻板的要求,头发留长肯定不行,鬓角一定不能碰到耳朵,碰到就是女孩。
我那时候又不太爱运动,初中的时候比较瘦弱,他就觉得我作为男孩不成样子,所以一直要拉我打拳,也拉过我打篮球,想方设法想让我从家里走出来。但我那时候就喜欢玩电脑、看书,看村上春树。
第一导演:逼你打拳的时间长吗?
仇晟:不长,就初一到初二这段时间,我记得去过一两次拳馆,那里很吵,一群男的,“砰砰砰”在那打沙袋。
第一导演:你会感觉身处在一个不适或容易被侵犯到的环境吗?
仇晟:有,是有一点PTSD,唤起童年的(阴影),有可能有这个东西。
第一导演:那你怎么反抗?像电影里那样?
仇晟:电影里基本上是一种事后的虚构,现实中他还没有准确地教我这些基础拳击动作,我是一种消极的反抗,到了拳馆,我要不就坐在地上,要不就是啥也不做,他到后面就放弃我了。
第一导演:儿子一直瘫在这,周围的猛男都看着,他面子可能过不去。
仇晟:我觉得有这个因素。我当时还有一个反抗方式,因为我初中是寄宿制,本来从我家走几分钟就能到学校,但学校床位有限,离家特近的不给你安排宿舍,我当时想住校,其实就不想回家,就和老师隐瞒了我家在哪。后来家长会一开,还是发现了,给我安排了走读。
第一导演:所以初中阶段还是那种全程担惊受怕吗?
仇晟:总体没那么严重,能有一些正常的交流,甚至有一阵,我觉得我跟我爸有点处成兄弟的感觉,只是偶尔有一些伸手要打我的动作,一下子又把我拉回幼儿园那种惊吓。
第一导演:那你跟学校的同学有过什么暴力冲突么?
仇晟:遇到冲突我总体上是躲着,但是到了极限的情况下……小学时发生过一次,不知道跟一个人怎么结了梁子,他就一直找我麻烦,不停地骚扰我,比较阴的那种,比如说体育课在那跳沙坑,他把我往沙子里一推,冷不丁给我一下。但有一回我暴了,他可能个子比我小一点,我就把他暴打了一顿,把他额头还打伤了,撞了桌角,那次比较严重。
我自己也把自己吓了一跳,我想我怎么这么暴力。从此我几乎没打过架,初中的时候可能有一些推推搡搡,但没有再正儿八经打架。
04
告别
他抓着我的手腕,特别紧,把我弄疼,他在死前还在秀他的力量,我不知道
第一导演:爸爸过世的时候你当时是……
仇晟:初三,2005年,中考。
第一导演:电影里设定是高考。
仇晟:对,电影是为了选择一个成人的节点。
第一导演:你爸当时开始显露病情的时候,没有那么多精神头,你的心态会变成什么样?
仇晟:实际上我都没有看到他生病的过程,我一直在学校,只是听我妈说他状况不太好。当时就非常突然,我们搬过一次家,从二楼搬到了四楼,没电梯,他突然上楼感到费劲,去医院一查,肺癌胰腺癌晚期,三期还是四期,过了一个多月就走了。我妈都说,跟他结婚十多年,感冒都没有一个,突然就走了。
但是我觉得,他是在跟自己较劲,他不可能一点点征兆都没有,他自己在化解,甚至自己说服自己,直到他上四楼都走不利索了,才去医院查。
直到初三快结束时,我去医院看了他一次两次,最后一次去医院看他,就是电影里拍出来的,我不知道他是说不出话来,还是不想说话,在那特别阴郁地看着我,抓我这手腕,抓得特别紧,把我弄疼。
我不知道这是啥意思,他是不是在向我显示他有力量,还是要跟我说啥,我不知道这是一个父爱的表示,还是他在死前还在秀他的力量,我不知道。
第一导演:从旁观者角度看,大概率是舍不得离开你,但你当时真的分辨不出来?
仇晟:对,分辨不出来,我现在是比较倾向于你的理解,但当时我的理解是比较负面的。
第一导演:所以电影里你让孙宁做出的表情,那种“你干吗呀”的感觉。
仇晟:对,是,我让孙宁做了一个我当时自己的真实反应。
第一导演:你是怎么得到通知的?
仇晟:实际上是我老师告诉我的,期末考试刚考完语数外,其它几门本来还要接着考,因为我们升高中,只要数语外这几门就可以,但班主任就没让我继续了,把我叫到办公室,其实我爸是我考试的前两天过世的,一直没跟我说,而我考试的这一天殡仪馆办葬礼,不得不跟我说。
班主任就说,仇晟我跟你说个事,我毫无预期的,结果跟我说了,你爸爸没了,就是这个事。
第一导演:办公室还有别人吗?
仇晟:有别人。我记得很清楚,他看我哭的不行,为了安慰我,讲起他小时候妈妈也没了什么的,说着说着他也哭了,我在哭,班主任也在哭。
过了一阵我妈就出现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安排好的,让班主任先告诉我这事,她可能难以直接告诉我。我跟我妈就没再交流啥,因为哭也哭过了。
第一导演:电影开场出殡的时候失声是真实的,还是说有戏剧加工?
仇晟:这个是戏剧加工,现实中不是失声,我当时只是哭得念不下去了,可能就念了半句话,我也不知道他们咋想的,一定要让我念悼词,我妈妈念不行吗?理论上她是和我爸平辈的人,更亲的人,突然让我念,是重男轻女还是怎么着,我不知道什么意思,我不懂,我现在都不太懂。
第一导演:也可能是地方传统吧,得让“仇家”来真正做主。
仇晟:有可能是因为这个,但我是完全懵的。
第一导演:那悼词是不是也有点像学校的各种报告,冠冕堂皇。
仇晟:冠冕堂皇。我读了好几遍,根本就没读进去,一到台上,我,我就……
05
回声
我一个人往大海里走,连走带扒,一边走进海里,一边喊爸爸
第一导演:爸爸刚离开的一两年,你最突出的情绪是什么?
仇晟:第一个反应其实是我自由了,没人管我了。那个暑假就是在打游戏,跟朋友出去喝酒。
第一导演:第一次喝?
仇晟:倒也不是第一次,我第一次喝酒是我爸带我喝,初二那年的情人节,我在家里吃饭,我爸给我倒了一碗啤酒,说今天是情人节,晟晟明年应该要带女朋友回来了,说些有的没的的话。
第一导演:他这话现在听上去还挺温暖的。
仇晟:对,我当时想,啤酒那么苦,喝它干啥,反而是初三我爸走了之后,我就开始喝酒,就很刺激。
第一导演:爱上喝苦的东西,这里的一个动机,是不是想去寻找一个跟他接近的点。
仇晟:我觉得可能都有。
第一,从面上来说它是一个禁忌的事情,我妈、我家庭所禁止的事情。以前我爸可能也会禁止我做一些事,现在权威消失了,我可以做一些禁忌的事情,比如说夜里很晚回家,或者说打游戏,或者说喝酒。第二,你要说我冥冥之中也有在模仿他的一些行为,也对。
第一导演:他刚离开,记忆还是很紧的,但似乎开始松脱,而你本能又想再把它贴在身上一些,这种潜意识的心态。
仇晟:我觉得是这个。就是觉得自由,想去放肆,或者说在模仿他的过程中我觉得像是在亵渎他,有一点复仇心理。
这个东西就很难说清楚,它也跟我的青春期成长是挂钩的,本身我就在想更快、更高、更强,或者更野的状态下碰上了这个事。
第一导演:野了一阵子,什么时候决定再次回到学习的身边?不然你后来怎么考上清华的。
仇晟:高一结束的时候,成绩很差,也没多差,大概是班级里的中游,或者说我从来没有关注过自己成绩,之前一直就是前两名,没什么太大问题,突然到高一结束的时候就发现到了中游——我觉得可能这是我爸逝世的另一个影响,我想我要当家作主了,或者说我好像没有什么能依赖的,我得自己想点办法把成绩提起来。
第一导演:晟晟大了,自己对自己负责。
仇晟:对,自己对自己负责。
第一导演:因为家里毕竟缺少一个男丁。
仇晟:对。就开始正儿八经学习了。我现在回想,反而有另外一个潜流,就是说我其实初中重新认识这个男人,我发现他给我的好像并不全是压迫,我想继续了解一下这个男人的时候,他又这么快地走了,而我再次想和他对话,是到30岁以后才有的,中间几乎没有了。
不,还有,有一次,我尝试跟父亲对话,是属于比较发疯的那种感觉。当时考上清华后,伯伯、大姨他们给我办了一个送行宴,那时候肯定是“遍插茱萸少一人”,肯定还是会想到我爸,紧接着又过了一周,我们全班出去毕业旅行,到舟山海边,到桃花岛海边,晚上就在海滩边吃烤串,喝啤酒。喝醉了之后,可能是被同学一个什么情绪激起来,我一个人往大海里走,连走带扒,我就一边往海里走进去,一边在喊爸爸,也不知道在干啥,边上一些同学就把我拉回来了,但他们也都喝醉了,可能也有同学在往海里走,我不知道,反正就很混乱的局面。
第一导演:这么说吧,就算压着分数线考上清华也不是随便就能压上的,你的这个快乐,你爸爸没有看到。
仇晟:是(此刻仇晟又点了一杯咖啡)。
第一导演:当时喊出来后,是有释怀吗?
仇晟:我觉得是一个开始,但不是一个结束,到不了释怀,就是我开始去问,去喊,想把他叫出来,或者想把他找到的那种感觉。
06
补完
我突然感觉,《比如父子》作为一部电影,它拍的早了
第一导演:大学之后,父亲还会在你的精神深处作乱吗?
仇晟:会有一些情况发生,就是我和父亲的关系,会导致你难以正常面对另一个“父亲”,比方说长辈、领导。
第一导演:通常在什么时候显现?
仇晟:最明显的一次,大学谈了一个东北女朋友,跟她回家见父母,见到她父亲我就说不出话来。虽然我本来也不能说会道,但和人相处也都能比较自然,可是在她父亲那就是说一句话想半天,声音又特别小。
第一导演:完全不是自己了。
仇晟:对,完全不是。可能她父亲是个军人,比我爸雄性感还强。后来我女朋友转达了她父亲对我的一个评价——叫抠搜的。
第一导演:我突然间好奇,多问一句,你的性教育是不是也来自爸爸?
仇晟:直接一点说,我最初的性教育是我爸买的毛片。我很早就注意到他一个行为,就是他在衣柜的顶上面有一盒什么东西。第一是我不敢去做这个事,第二个子也矮,他都是站在床上去拿那个东西,我站在床上根本拿不到,我要大动干戈,搬个椅子过来,那就留下罪证了。后来差不多到初一的时候,我能拿到那个东西了,就是另一个世界。
第一导演:反正见家长这段经历又让你自我怀疑了。
仇晟:对,我的疑惑开始一点点增加,等到我大四本科快结束的时候,我加入剧组,我发现我面对导演也有这个问题,而且呈现出一种两面性,一方面特乖巧,顺着他来;另一方面,有时候突然又想挑战他一下。
第一导演:那你是什么时候决定要认真系统的梳理这件事的呢?
仇晟:我觉得我在浸会大学毕业短片里就在处理这个事,就是春夏参演的那部《高芙镇》,主角是一个广告摄影师,授命给一个高尔夫球场拍一组商业照片,他就发现一个高尔夫球客在跟高尔夫球场临近的一个贫穷的小村庄里被杀死了,他住的旅馆的老板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就是春夏演的,她好像是嫌疑人,就有可能是球客对她怎么着了,她把球客杀了,男主角就开始同情起这个女的,也跟这个女的一步步走近,结果快临了的时候,旅馆老板突然变成他的老丈人了,说你既然跟我女儿好了,你就留在这,你们俩结为连理。因为丈人的存在,他受不了压力,像一个懦夫一样逃了。
从那个时候我好像已经在处理这个问题,但当时处理的比较简单,有一点像是卡夫卡城堡里,主角K莫名其妙跟一个酒吧的女招待弗丽达好,弗丽达的父亲也出现了,就变成一个权威的人,好像又成了他的爹,K就处在一个非常受压迫的状态,那种情绪,那种共振。
第一导演:《比如父子》会对你产生一种疗愈吗?
仇晟:我可能没办法去想疗效的事,我不能保证我拍电影就能解决这个问题。我就是去试图做这件事,但实际上我在做片子的过程当中,是有一些疗效的,或者说是有一些变化。
第一导演:会不会根据你年龄不断地增长,有妻子,经历更多的事也有关系,对压力更熟知了,因为陪伴自己太久了。
仇晟:对。一开始设想的结局是男主角和AI父亲在系统里一直打下去,永恒缠斗,当时拍各种大夜,很爽,很刺激,宋洋很辛苦,孙宁也崩溃了,哭了,我也快崩溃了。但后来把它放到银幕上一看,就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有这个必要吗,我感觉我过了这个劲了,或者说,它不是这个答案,它跟问题错位了。
第一导演:如果不拍《比如父子》,就等着时间自然到来,你能明白这件事吗?
仇晟:如果不做这件事,它也有可能通过另一个途径来明白,但我现在是用一种困难的方式去明白,就是去凿山,凿凿凿,凿了一半,发现里面是空心的。我不知道有没有更简单的方式,有可能哪天突然遇上一件什么小事我就突然明白,也有可能。
第一导演:也许凿开时,里面传来的是你18岁时夜晚海里喊爸爸的声音。
仇晟:我突然想到了,我高考结束那年在海边喊爸爸,其实是有原因的!就是初中他拉我去打拳,我去了一次就不想打了,他转变策略,拉我去游泳。他是个游泳高手,经常野游,其实我更爱跟他游泳,因为我觉得游泳时他好像更温柔,很敏捷,动作很柔,很阳光,我更喜欢在水里的他。
然后我在更小的时候,幼儿园的时候,杭州贴沙河是可以野泳的,我套着救生圈,他就跟我说我给你表演一个,游到对岸再回来。他游特快,我伸手想要欢呼,就从救生圈中间滑下去了,边上的人都不太敢救,周围一片混乱,我就溺水了,我爸当时快游到对岸,转头看见我人没了,以极快的速度,特英勇地游过来把我救起来。
所以我总感觉,他在水里好像是一个好爸爸,但在陆地上他就不行。
其实我这些天觉得,或者说我做完这片后觉得,《比如父子》作为一部电影来说,它拍的早了。如果我四五十岁去拍它,甚至老年的时候再去拍这个片,我觉得会拍得更好,我的情感可能更圆熟一点,来去处理这件事情。
但是作为一个实践来说,它必须在现在完成。
第一导演:你现在拍,相对而言是需要进行一些重现的过程,你将来再拍,可以不需要再去重现这些记忆,你可以随便拍一个什么什么故事,但都是在拍这件事。
仇晟:是。你不是影评人,你是不是精神分析师?
第一导演:哈哈,我是媒体,不是影评人。
仇晟:基本上我把人生都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