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荔枝》:荔枝亦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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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历史作家马伯庸小说改编的剧集《长安的荔枝》于近日上线后,以浓烈的色彩、创新的架构、丰富的群像引来颇多称赞。

与《长安十二时辰》背景相似,《长安的荔枝》的悬念同样围绕风雨欲来的玄宗朝,同样建构了波诡云谲的权力生态。

不过,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古装剧,马伯庸的故事里虽然也有帝王将相,但他共情的对象始终是普通人,是真正组成了历史的芸芸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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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陈出新的史观

马亲王IP有一个特质,即依托大众的共识,对史实进行通俗易懂的复原。有句话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的努力,就是在“其一”的基础上建构“其二”。

例如大家都知道“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但给贵妃运荔枝的过程究竟有多少波折,又是什么样的人在承担代价,在以往的认知中则是空白一片。

又例如大家都听过唐人审美偏好体态丰腴,却不知道唐朝“以胖为美”的逻辑,是在生产力不发达的古代,人的体型和阶层直接挂钩。在穷人普遍吃不饱饭的年月,胖是一种专属富人的特权。以胖为美的背后,其实写满了明晃晃的生存焦虑与暗戳戳的物质崇拜。

由此可见,历史流传的过程中既有大量留白,又不免产生误会。

一方面,对此填补和澄清的过程十分必要;

另一方面,人的先入为主又是一股很强大的力量,这决定了推陈出新需要广博的掌故积淀与高明的叙事技巧。

马伯庸则深谙这种创新之道。即清楚共识而不满足于共识,积跬步,聚小流,日拱一卒,循序渐进,终以新共识取代旧共识,为僵化的印象赋予可能性,还事情本来面目。

继《长安十二时辰》阔别六年之后,在原班主创打造的《长安的荔枝》中,我们再次在一个传奇故事的演绎下进入了马亲王的唐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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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于奔命的小卒

与《长安十二时辰》相比,《长安的荔枝》中的长安显得更加青面獠牙,故事的切入点,正是作为“职场牛马”的主人公的无奈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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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李善德作为一个擅长偏学的基层小吏,无论是他“明算科”及第的学历背景,还是他喜好钻研的文化禀赋,都没有在人际关系上带来加成。相反,这个上林署里唯一认真做事的人,平日被同僚边缘化,关键时刻被上司当作替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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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僚们虽不如李善德博闻强识,但也都大抵知道荔枝易腐烂,一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味变,因此从岭南往长安运荔枝,可谓是板上钉钉的催命活儿。既然李善德是单位的异类,和大家都玩不到一块去,那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呢?

在把这个可怜的小人物推进火坑之前,《长安的荔枝》有一处细微的妙笔。那就是作为单位领导的刘署令还是动了一丝恻隐之心,而这原本就有限的道德亏欠,随着旁人“言之有理”的附议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具体是怎么打消的呢?且看这句把活人说死的歪理——“李善德虽然救活了那些苗木花草,可也耽误了咱以后为此采买的理由啊,他这是把咱上林署变成了一潭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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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干同僚眼里,原来身边那个侍奉花草的闲杂人,还长期堵死了他们损公肥私的套利空间,于是就只有“今日不除更待何时”的道理。

再如李善德的小舅子郑平安,作为陪酒侍郎的他与主人公大异其趣,平日对权贵躬身示好,已经极尽谄媚之能事,但在靖安司兴师问罪时,又命如草芥,他必须在任务办砸后证明自己还有价值,否则下一秒就会人头落地。

这对欢喜冤家无疑构成耐人寻味的对照:

李善德是死心眼儿、钻牛角尖的轴人,郑平安是会来事儿、八面玲珑的顽主,但在无远弗届的权力面前,他们的待遇似乎并无不同,都是大人物们案板上的鱼肉。

至于城门前被吊死的宋无忌,就更凸显了权贵把持下的长安的面目狰狞。

真实的长安本就有这一面,例如李善德下班后意识到被算计,背景已然临近宵禁,即便他当晚没有在官衙中晕厥,应该也不能赶回家去。否则,电影《妖猫传》里秦昊饰演的金吾卫,可以当街对他实施棍棒惩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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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长安的荔枝》故事背景板的里坊制与宵禁制,都是以往古装剧鲜有涉及的唐代社会管理系统的冰山一角。

这种压力和紧迫感,在同为马伯庸原著的《长安十二时辰》中没有更多体现,原因主要有两点:

一是前作的背景落在上元节,是一年中少有不宵禁的日子;

二是前作人物的身份更高阶,而《长安的荔枝》中的角色则更加平民、更加打工人、更加“牛马”。所处生态位不同,对同一个社会的感受也就不同。

具体到《长安的荔枝》,李善德们包含“班味儿”、职场黑话和办公室政治的“社畜”经历,无疑更容易被当代观众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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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比起公司,中式的职场更像朝廷。你以为你在做事,其实很可能是在侍君。只有领导可以当甩手掌柜,牛马则不仅要对方案落地贯彻始终,还要懂得揣摩上意,提供不可或缺的情绪价值。

至于人到中年的观众,则有概率会对李善德贷款买房的因果感同身受:由于债务在身,所以肩上的缰绳丝毫卸不得,哪怕往长安运荔枝也在所不辞。

这种负重前行的生存状态,真正是“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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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奢极欲的盛唐

从某种意义上看,一个时刻给予李善德们压力的唐朝,更接近那个被谬传已久的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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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普通人来说,皇权之下其实从无盛世。在这一点上,唐朝非但不是例外,还发生了一个重要转变,即对作为制衡力量的贵族权的弱化。

历史学家姜士彬(David Johnson)在《中古中国的寡头政治》中写道:“《唐律疏议》非常清晰地勾勒出,人们的地位在何时以何种方式被国家所褫夺,以及在国家的视野中,不再存在任何精英的社会集团。”

就在这部成文法典颁布前后,李家通过一场科举制,消除了汉魏六朝以来的任官途径,以至于唐太宗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到了大权独揽的玄宗朝,鉴于旧的田赋制度运行不畅,李隆基便增设大大小小的财政使职,这正是剧中李善德“荔枝使”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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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安的荔枝》中,接下烫手山芋的上林署监事李善德,是被折腾的对象;而在真实的玄宗朝,被转运使、劝农使、租庸使、出纳使、铸钱使等间接税务的征收者们折腾的,则是平民百姓。

这些手握全国性或地方性经济事务摊派大权的特使,凭借奉旨敛财的底气,所到之处自然是横征暴敛,雁过拔毛。剧中那位右相,鼎盛时就身兼40多个使职。

至此,《长安的荔枝》的主题可作如下阐述——百姓们尚未吃饱,贵人们却想吃好,满足不了贵人们的口腹之欲,就得有人吃不了兜着走。贵人啖碎的是荔枝,可运送荔枝的鬼门关前,一路都免不了“吃人”。

在李善德的遭遇中,无论从岭南运荔枝去长安的计划多么荒诞,多么奇葩,多么不切实际,都不会有人提不同意见。毕竟发号施令者的权威,此刻已然不受任何约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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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内侍鱼朝恩的话说:“圣人口含天宪,他说什么,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唯有应承的份。你想提醒他,莫不是你比圣人还聪明?”

非但如此,鱼朝恩等人还看到了浑水摸鱼的机会,例如那句“没有他(指李善德),我们就没有那么多活了”,就有一种非常时期敛非常之财的风范。

不过,错误的缔造者免于承担后果,并不代表错误从始至终不存在,只是不管它有多么严重,都被系统向下、向外、向他人强行做了转嫁。这一罪责递送与风险转嫁机制,害苦了我们的主人公李善德。

从这个意义上说,上位者是没有权利犯错的,哪怕是一个微小的错误也不行,因为他们一个思虑不周,一个疏忽大意,一个想当然耳,就会造成消极的连带反应,就会批量生产不可逆的悲剧,就会给不计其数的无辜者带去灭顶之灾。

故事中毫不知情的李善德,就是“皇帝新衣”之下首当其冲的代价。在他身上,我们看到了权力系统压力传导的具象化,看到时代的一粒沙,落在主人公的身上就变成了一座山。

圣人言出法随,手令在内庭转了一圈,右相摆摆手,厄运就传给了司农寺,司农寺不敢接,向下落入上林署,上林署职责所系,再无下家可落,作为最基层的李善德只得承担所有。

用李善德好友韩洄的话说:“皇帝诏令无可取消,那么最好能寻一只替罪羔羊,能把这桩差事接了。做不成,死了,才天下太平。良元兄可玩过羯鼓传花,你便是鼓声住时,手里握花的那个人。”

只要这样一种机制持续存在,每个人都可能沦为李善德。无论给荔枝保鲜这件事本身,是否还足以成为一桩时代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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