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歌挤压新歌,都怪私募公司?
为何声名狼藉?
这是美国流行文化有史以来最糟糕的时代吗?
最近,《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旗下撰稿人Spencer Kornhaber写了一篇文章来论述这个命题,引发了不少音乐行业从业者关注。
这位记者采访了美国知名音乐历史学者Ted Gioia,后者直言不讳地指出,当代文化创作已陷入创造力枯竭的困境,艺术与娱乐的整体质感正在肉眼可见地滑坡,其影响甚至辐射至一个国家的社会情绪与政治稳定。
尤其是音乐行业,愈来愈多的观察者质疑,音乐越来越不像一项艺术创作,更像一项由资本驱动的资产管理。甚至认为,大批私募公司的涌入,让经典曲库不断侵蚀新作品的曝光与流通空间,令音乐生态逐渐趋于封闭与保守。
那么,在收听人群愈加全球化、创作环境空前开放的背景下,这种“经典老歌压倒新音乐”的论调真的成立吗?私募公司是否真正搅乱了音乐行业的市场?
音乐行业的“衰落论”近几年,音乐市场的“衰落叙事”已经成为美国顶级文学刊物中的敏感话题。
2023年,《纽约时报》一篇报道宣称,我们正处于自印刷术发明以来,文化上最缺乏创新、最缺乏变革、最缺乏开拓精神的世纪。
最近,数据分析公司YouGov的民意调查显示,美国人认为2020年代是一个世纪以来音乐、电影、时尚、电视和体育最糟糕的十年。《卫报》的一位艺术评论家更直言不讳地说 “前卫艺术已死”。
关于“文化衰退”的论调在西方文化界悄然升温,而Ted Gioia则凭借他的“音乐行业衰落论”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知识网红。
早在2022年,Ted Gioia就通过Substack平台发表了一篇文章《旧音乐会扼杀新音乐吗?》,文中因批判当代文化吸引了大量热情的读者,该文后来也被《大西洋月刊》转载。
在文中,Ted Gioia举了一个颇具象征意味的案例,来反映当今“老歌回潮”的现象。他看到一位年轻人哼唱着英国摇滚The Police在1979年发布的《Message in a Bottle》,于是感叹自己年少时聆听父母的黑胶唱片,那些旋律只属于家庭记忆与个人情感,播放的次数无人统计,也无须计算。但在当今时代,每一次Spotify上的点击都被记录、被计价,最终转化为资本市场上的金融收益。
在上面提到的Ted Gioia和Spencer Kornhaber的深度对话中,二人都发表了对当下艺术行业(尤其是音乐)较为悲观的论点。他们认为,我们如今似乎陷入了一个内容极大丰富,却创意空心化的时代悖论。
Kornhaber谈及自己在2011年左右入行时,Spotify刚在美国落地,Netflix也推出了第一部原创剧集,人们对数字化、对融合艺术充满希望。摇滚乐的黄金年代虽已远去,但流行、电子与嘻哈的交汇带来了新的活力,一切欣欣向荣。
然而,时间来到2020年代,技术的进展并未带来想象中的繁荣。相反,TikTok的碎片化传播、疫情对现场文化的打击、人工智能对内容创作的冲击,让艺术与文化似乎陷入一种“自动驾驶”般的程式化,既没有终点,也不知方向。
音乐行业成为断层最明显的领域。2024 年,新专辑仅占美国专辑消费的四分之一多一点。每年,在线流媒体播放的专辑中,越来越大比例的是至少发行了18个月的老歌。
很多音乐人也对现状发出了相似的不满。他们认为,如今的音乐产业本质上是一台掠夺性的商业机器,艺术家不过是“内容工人”——每播放一次,只能获得几分之一的报酬,唯一的生存方式是尽可能快且廉价地制造可消费的声音。
美国独立音乐人Jaime Brooks曾坦言,她的吉他与麦克风早已封箱积尘,未来已无期待。当被问及她对音乐未来的看法时,她只用了一个词:“残骸”。
老歌主导审美,资本主导分发,算法主导喜好,一场有关“衰落”的叙事几乎是无可避免的。这种叙事最常见的外壳,便是“老歌挤压新歌”的论调,经典曲库侵占了原属于新创作的注意力资源,流量与金钱向已有经典集中,而非冒险下注。
在音乐行业“衰落论”愈发高涨的语境中,私募公司似乎成为了观察者们频频点名批评的“万恶之源。”
私募公司为何声名狼藉?Ted Gioia开玩笑说:“如果巴赫今天还活着,他可能会花几个星期试图打入洛杉矶音乐圈,最后沮丧地去做对冲基金经理。”
近几年,私募股权公司确实在音乐产业名声不太好。
根据Pitchbook数据,目前全球娱乐产业涵盖逾3.5万家公司和近1.6万位投资者,累计交易超过2.6万笔。随着流媒体平台的迅猛发展,音乐版权作为一种可持续变现的资产类别,正成为资本竞相追逐的标的。
音乐版权的长期收益潜力毋庸置疑。标志性曲目在全球范围内被不断重播、许可授权,使其具备跨越年代的现金流能力,成为理想的投资对象。
然而,当资本进入的逻辑更多服从于短期回报周期,内容产业的长期性与文化属性便很容易被削弱甚至牺牲。例如2019年,美国版权管理公司Primary Wave收购了惠特尼·休斯顿音乐版权的50%,并集中资源推广旧曲,引发了“老歌挤压新歌”的争议。
用Ted Gioia的话说,这些大投资者不仅让老歌主导市场,唱片公司对老歌的执念,也在损害当下音乐的质量与流媒体平台上的新歌份额。他甚至在2022年颇为严苛地在文章中吐槽:“唱片公司没有在研发上投入任何资金来重振他们的业务,而其他行业都依赖创新来推动增长与激发消费者兴趣。”
另一方面,私募公司在进入文化产业时,往往沿袭其传统的财务投资逻辑,以高杠杆收购目标公司,随后通过资产重组、成本压缩乃至裁员等方式,迅速提高财务报表上的盈利能力,最终实现高溢价退出。只不过,在音乐行业这一高度依赖创意、生态与时间沉淀的领域,这套方法论未必奏效,甚至适得其反。
去年,《纽约时报》也发文,声称“私募股权正在摧毁音乐生态系统,常常给公司加上沉重的债务。”
类似的论调中,两大反面案例常被观察者引用,以证私募资本对行业的“破坏性改造”。
其一是美国音频巨头 iHeartMedia(前身为Clear Channel Communications)。2008 年,该公司被私募股权公司 Bain Capital 和 Thomas H. Lee Partners 以高达240亿美元的价格私有化,交易主要依赖债务融资。然而,由于传统广播业务的日渐衰弱,叠加高额利息负担,最终致使iHeart于2018年不得不申请破产保护。十年沉浮,昔日广播帝国被金融杠杆压垮。
其二是英国老牌唱片公司EMI Music。2007年,私募基金Terra Firma高价收购EMI,同样靠大笔借贷支撑交易,却忽视了对音乐行业运行机制的理解。在管理层经验缺乏、市场震荡等多重因素下,EMI陷入资金困局。2011年,其最大债权人花旗银行将其接管,次年分拆出售给环球音乐与索尼音乐。至此,曾拥有披头士与皇后乐队版权的唱片巨头就此解体。
这么看来,私募公司似乎是音乐产业衰落叙事的核心反派之一。
如Ted Gioia所言,音乐正在从一门艺术逐渐沦为一门版权管理的生意。私募公司和唱片巨头的目标,并非推动音乐创新,而是通过不断重复播放老歌来最大化版权收益。
老歌挤压新歌,都怪私募公司?然而,将复杂多维的文化现象,归结为资本力量的单因果逻辑,未免过于粗暴。
实际上,经典歌曲重返主流视野的现象,远早于私募公司大规模涉足音乐版权市场。
比如,1990年,电影《人鬼情未了》就让Everly Brothers在1965年发行的《Unchained Melody》重新登上榜单。值得注意的是,许多如今被奉为永恒经典的作品,在初次发行时并未大红大紫。比如,Joni Mitchell的《Big Yellow Taxi》在1970年也仅排名公告牌百强第67位,甚至1975年重发也只升至第24位。
老歌回潮并不一定意味着对新歌的直接挤压,关键在于,这种“旧作复兴”已不再是偶发的怀旧浪潮,而逐渐显现为一种持续性的市场演变。
事实上,早在流媒体出现之前,经典作品已被视为一种稳定的版权收入来源。尤其自2006年美国国税局将版权转让所得认定为资本收益后,较低的税率使得越来越多创作者愿意出售其版权资产。
而流媒体的普及,则进一步稳定了音乐收入的现金流,对风险规避型的投资者具有天然吸引力。
早在2017年,BuzzAngle(现为Alpha Data)的统计数据便已透露出端倪,当年发行不满两个月的单曲,仅占整体消费的9.6%;而发行时间在两个月至18个月之间的作品占比26.6%;1年半至3年之间为12.5%;而发行超过三年的曲库作品,消费占比竟高达51.2%。
如今这一趋势愈加显著。
根据Luminate数据,2020 年,Catalog Music(曲库音乐,发行超18个月的歌曲)在流媒体点播中占比达 66.4%;2021年,这一比例上升至74.5%。进一步细化数据,仅2021年下半年,曲库音乐的市场份额便跃升至 82.1%,留给Current Music(发行未满18个月作品)的空间已不足五分之一;据Luminate最新数据,2024 年,Catalog Music在流媒体点播中的占比仍高达73.3%,进一步巩固其主导地位。
可以看到,老歌的复兴已超越“怀旧”本身,成为消费行为中可量化、可预期的长期结构,老歌似乎正在从文化存量稳步演化为数字时代的主导增量。
然而,资本的介入也不意味着对新音乐的打压。
根据Luminate 报告,2024年所有流媒体点播中,60至80年代音乐的占比仅为5.7%,也就是说,每19次播放中,仅有1次来自所谓的“黄金年代”。美国按需播放音频中有近一半(49.6%)来自2020年代发行的歌曲,大约90%的播放量来自本世纪发行的作品。
因此,“老歌挤压新歌”的观点,实际上是对曲库音乐(catalog music)的一种误解。
曲库音乐(Catalog Music)常被误解为特指老歌,尤其是60至80年代的经典作品。但事实上,它指的是任何发行已超过18个月的音乐作品。许多人仍将曲库音乐与经典老歌划等号,比如AC/DC、老鹰乐队,以及那些在CD时代主导市场的60年代和70年代乐队,这是个过时的认知。
Billboard早在2022年就指出,浅层曲库(Shallow Catalog)即过去五到十年发行的歌曲,且艺人仍活跃的作品,才是流媒体时代曲库消费的主力。而传统意义上的老歌(即10年以上的音乐),则被归类为深层曲库(Deep Catalog)。这一认知的偏差,显然混淆了听众对“曲库”的技术划分。
观察者看到私募交易的金额如此巨大,就得出“老歌正在挤压新音乐”的结论,这种逻辑显然站不住脚。就流媒体播放量而言,Drake的热度不仅超过披头士,甚至比整个60年代、70年代和50年代的音乐加起来还要高。
另一方面,“老歌挤压新歌”的观点,隐含一个假设,音乐产业是一个总量固定、此消彼长的零和游戏,但现实恰恰相反。音乐内容的消费呈现出明显的扩容趋势,而非替代性竞争。
从演唱会市场来看,2024年《Billboard》全球巡演收入排行榜中,Zach Bryan、Bad Bunny、Olivia Rodrigo等“私募时代”之后崛起的艺人纷纷跻身前列。他们的成功不仅未被老牌艺人的版权交易所限制,反而借助流媒体与社交平台更快触达全球观众,建立自己的受众生态。
同时,音乐价值的增长也并非基于存量资源的重新分配,而是源于消费结构的扩展。Citrin Cooperman研究指出,疫情期间,中老年群体开始大规模转向流媒体平台,导致80年代音乐消费显著上升。这种增长是新增用户需求驱动的自然结果,而非对新音乐的侵蚀。
重要的是,今天的音乐传播逻辑,已不再依赖排行榜、唱片电台或 MTV 那类“权威”。算法与社交网络决定了什么能被听见,而旧歌凭借强烈的情绪锚点和集体记忆,更容易获得平台青睐,形成反复“刷榜”的现象,比如节日循环热播的圣诞歌,或每年秋天回潮的《Sweater Weather》。
这一现象,也并不意味着新音乐失去了活力。
事实上,无论是老歌新歌,都可能在短期内迅速蹿红,但大多数可能依赖长期积累与慢热传播,最终赢得广泛关注。因此,当我们讨论“流行”的标准时,不能仅依赖于初期的热度曲线,还应关注作品在时间轴上的持续生命与文化沉淀。
音乐史不是一条线性进化的单行道,经典与当下可以并行不悖,不必神话“黄金时代”,也不必妖魔化资本。真正值得追问的,是我们如何在技术更迭与趣味多元的当下,重新理解“流行”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