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养老育儿记(104)我的母亲“杨门女侠”

    内人随我从福建到浙江金华定居,与婆婆近距离接触了几年——虽然并没有住到一个屋檐下,但也每隔一阵子带着小宝前去探望——有一次闲聊时,内人谈到对婆婆的印象,她情不自禁地说道:“婆婆是个女侠!”

    内人说出“女侠”二字,她的语气高调而兴奋,她的眼里比平日更加闪亮,我知道,那发光的眼睛满是一位儿媳对一位侠义婆婆的特殊敬仰。侠义,也许是根植于很多国人骨子里的特殊浪漫。女侠,除此,没有能够更加准确描画我的母亲,内人的感觉无与伦比,婆媳俩似乎还有“英雄惜英雄”的情感。

    “怎么就觉得你婆婆像个女侠?”我明知故问。“婆婆她给我的印象,就是好独立,好坚强,助人为乐,只有身心很强大的人才能做到。我好羡慕她,崇拜她。”内人激动而深情地答道。

    母亲杨姓,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出生在金华一个说温州话的村子。在我儿时有记忆起,直觉到如同“杨门女将”般的母亲比农场里的许多男人(包括我的父亲)都要强壮,都要能干。我常常被母亲带到农场田间地头,看她在炎炎烈日下劳作,汗流浃背,顾不上我。头顶毒辣无比的太阳,我被晒成“小黑人”,而母亲的皮肤总是白皙,晒不黑,直到现在年届八旬,她还自夸肤白、没有老年斑,这恰恰证明母亲天生有一副好身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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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望石门农场

    母亲当年就是将这一副好底子里蕴藏的“盖世神功”统统化作了冲天干劲。作为生产队里的带班组长,母亲一天干两三个人的活不在话下。太阳快落山了,若是有谁干不完自己的份额,只要叫我母亲一声,她就二话不说,捋起袖子,三两下就帮人一起干完了。干完了,也从不喊累,也不曾给自己多记一点工分。

    人毕竟血肉之躯,不是铁打的。直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母亲才有幸被调入制药厂工作,然而在田间艰苦劳作的十几年,留给母亲身体的内伤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显现出来,严重的关节炎风湿痛,慢性萎缩性胃炎等疾病困扰并折磨起母亲。记得父亲还在时,每逢阴雨时节,母亲的胳膊因风湿复发而肿胀得抬不起来,父亲一边责备她:“逞什麽英雄,你以为能当上队长、场长吗?好处轮不到,痛总是留给你的!”说着,一边默默出门上医院配些止痛的膏药。

    母亲一贴上风湿膏药,就说自己好了。事实上,母亲的风湿痛年复一年发作,持续恶化,肿痛从胳膊“跑”到了手指,以致手指的关节严重变了形。多年来,母亲常常要遭受到多种病痛的折磨,而她只是咬紧牙关,从不向我诉苦,担心影响到我在外地的工作和家庭。

    若说“特别能吃苦”是人的一种优秀品质,那恐怕是一种严重的误解。母亲越是坚强,她受的苦就越多。直到前些年我毅然决然返乡,自费给母亲用上了一些名贵的消炎中药,母亲的病痛才有了根本性好转。也许,正是母亲此前从未用过什麽好药,所以我自费买的药对母亲真有药到病除的特效。

    母亲不以自己受的苦为苦,却丝毫见不得别人受苦。记得,每当有流浪者、乞丐经过家门口,母亲总是殷勤地收拾出一堆没有补丁的旧衣物送给人家,还管人家好好吃上一顿。临走时,人家都会心怀感激,连声道谢,说母亲是“活菩萨”,“必有福报”。这种时候,母亲平日里紧绷的凶巴巴的神情变得松弛,她的心里也一定是慈悲而安详的。

    母亲出手大方是家常便饭,父亲不免要发几句牢骚,挖苦地说道:“你娘恨不得把剩下的家当全都送出去,这样她才会甘心。”母亲听了,白父亲一眼,不加理会。而我夹在中间,很无语。我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就像对我家的条件远非富有的事实一样习以为常。不知为何,有一件发生在我大概两三岁时的往事,在我幼小的心灵烙下了挥之不去的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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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菜园

    当时,我们居住在农场的果木生产片区(也称果木队),这片区域种植着柑橘、西瓜、梨等各种水果,数量高达上千亩。此地周边与几个村子为邻,每当果熟季节,村民常会偷偷潜入果园,一边采摘一边破坏。有几年,果园因此损失不小,整个生产队因此被发动起来抓偷盗者。一天,我家隔壁的空房间里突然关进去了两个陌生的年轻村民,据说他们在前一天晚上来偷果子时当场被抓。

    虽是偷盗者,但母亲对他们深表同情。母亲认为,要是家家都有,谁还会去偷去抢。这不禁让我联想起了美国19世纪的一位哲人的名言:“要是能够在办公室完成抢劫,谁还会再上街冒险呢?”当时,母亲请求队里对犯错的年轻村民教育一番,放他们回去算了。队里说,放不放要等上面通知。

    母亲的话显然没起作用,她的话能起点作用仅限于田间的庄稼,还有我和我爸。不然,母亲为何每次狠揍我一顿的时候总是嚷道:“叫你听不听,说了一遍又一遍都不听。”不听她的话的人之中,大概也只有我难逃以泪洗面的下场。我不就调皮了一些,为何就偏偏不肯放过我呢?长大后,我曾与人开玩笑说母亲是个“打手”,让人看到母亲这位女侠的B面。

    那两个年轻人被关了几天,母亲每天隔着窗户给他们塞点吃的,时不时安慰他们几句,教他们以后要老老实实做人。其实,母亲没有必要冒着得罪人的风险去说情,也没有义务给人天天送吃的。但是,如果不这样做,母亲身心会受折磨,不得安宁。

    这些故事我从未向内人提过,内人仅凭自己的耳闻目睹从而断言母亲是位女侠。内人刚来金华的前几年,有两件事关母亲行侠仗义的事给她深刻印象。一件是发生在屋后菜地里的小纠纷,一件涉及农场危旧房改造与安置的事故。事有大小之分,但母亲对诸如此类的弱者受欺、社会不公的反应是强烈的,毫无分别的。

    菜地里的那点小纠纷缘起是附近一位村民看中了农场职工在灌溉渠荒坡地上开垦出来的菜地,并想方设法要将那一小块肥沃之地并入她家的自留地。一天早晨,邻居老阿姨从菜地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我母亲,村民以言语威吓她,要“抢占”菜地。母亲的菜地也在那里,她早有预感。见邻居受了无端的欺负,母亲二话不说,冲了过去。于是,发生了七十好几的老太太与五十来岁的村妇在田间的肢体纠缠。幸好没闹出人身安全的大事。而冤家易结不宜解,乡里乡亲的小纠纷不宜长久,于是我请了一位罗姓的乡干部居间,又找了对方的村支书一起调解,前后两三天顺利达成了谅解,大家重归于好。

    事后,我暗自责怪母亲年纪大了不该招惹是非。但内人不同意我的看法。“婆婆做得对!人家都欺负到家门口了,怎能忍气吞声,不作反应。”内人“崇拜”婆婆的侠义之举无以复加。看着她们婆媳俩,我笑言,在这个侠士沉默的年代,女侠似有再度崛起的势头。

    有关金华石门农场危旧房改造与安置一事持续时久,情况复杂。当初,因为大部分的安置房没有产权——而这部分新房依法依理都不应该没有产权——母亲对此义愤填膺,她拒绝接受不公平的安置,“为什麽干得越是辛苦的老职工,到头来的待遇越差?为什麽少部分人以前享受过房改的,现在又能继续享有产权的大房子?”这究竟是何人间道,面对母亲的追问,我无言以对,任何安慰也只起到往旧伤口上撒把盐的副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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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场旧住宅区

    尽管大多数的老职工委曲求全接受并搬迁入住了新建小区,他们的想法也许更符合现实,先把新房产权的问题搁一边,眼下有租赁的新房住,总比没有要好,更何况住了四十多年的平瓦房下雨天已经漏得实在住不下去了。但是,母亲和一小部分老职工坚持不退让,多年的“忍让”已然伤透了他们的心。

    母亲向来是越挫越勇,她要我想办法帮助老职工们一起解决新住房问题。为了宽慰母亲,但也与母亲约定不对结果抱有任何期待,我凭赤手空“权”暂且试一试,我唯一的武器是手中的一支笔。我开始写文章,向上级政府呼吁,为“不公”呐喊。两年下来,农场新住房未落实产权的问题终于得到了地方政府重新重视并获得部分解决。

    不论是助人为乐,还是坚守正道,被侠义精神附身需要付出代价。农场危旧房改造与安置一事是否就因为少数职工的坚决抵制而被延宕至今,没有得到妥善彻底解决,我不得而知。母亲和少数老职工家庭至今仍住在风雨飘摇的旧平房里,有的老职工一度怀疑自己遭到了报复,内心惴惴不安。

    在这几户人家中,母亲的住房最为破旧不堪,每逢屋外下大雨,屋里的天花板上就滴滴答答地落起小雨。面对此情此景,母亲安之若素,不当一回事。天晴时,母亲独自驾起木梯,上到房顶,自行补漏。上一次,补一回,不知上了多少回,补了多少回。有几次,补漏有些效果,母亲便自鸣得意地向我“吹嘘”起来。然而,好景不常,雨一暴烈,屋顶上的漏洞又重新开了花,小雨依旧光临屋里。这时,母亲仰头自语道:“是雨太大了。”

    “不是雨太大,是这房子住不得了!”我数不清有过多少次劝说母亲先搬去与我同住,想尽办法哄哄她:“您和父亲这辈人吃了不少的苦头,受了很多的委屈,可是老天也是长眼的,不是让你们的儿子——我——有了点出息,不用再受你们遭过的罪吗?这是你们为我积的德,让我有这样的福报!您现在老了,该由我来照顾您,一起享点福,有什麽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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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住处

    好说歹说都不管用,一时急了,我语气激动地“威胁”起母亲:“您要是继续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这种像坟墓一样的旧房子里,传出去,这让我的脸面往哪里搁啊?”说完,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何时变得如此在乎自己的脸面了。如今,谁还真的在乎脸面!?

    坐在饭桌边的母亲这时候总是默默地看着我,她似乎无言地说着“儿子,你不懂得什麽叫脸面”。我看到,眼泪在母亲的眼眶中打着转,但她不会让它们流出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母亲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事情以后再说。今天你先回去吧,那边家里还有人等你回去做饭呢。”我清楚母亲的一片用心,再苦,她只想自己一个人受苦。家徒四壁,内心安宁,这是母亲——一个为侠者的傲慢与骨子里的浪漫。

    呜呼,狂风暴雨来袭,田园日渐荒芜,我的女侠老矣,还能战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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