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会,覆盆子
清晨,我走出家门。什麽样的清晨我都会出门,最近我祈祷有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因为我要在乡村公路的途中拐进一个新的世界,享受完美的愉悦。在这新世界里——也是路边一片荒废已久的田地里——我将有幸遇见一种久违的自然甜心,一粒粒遗落草丛中的红宝石——覆盆子。
我是在浙中古老的盆地中发现这片新的田野的人。在这里,王的庄稼早已无影踪,只有高低错落的植物惬意生长。蔷薇科属的覆盆子不知何时加盟进来。去年,我一次次途经这里,隔着窄窄的灌溉渠望向日渐狂野的田地,却未曾注意到它的存在。今年清明前夕,草丛中冒出了一大片雪白单瓣的蔷薇花海,我认出了它们是覆盆子之花,它们摇曳在多年无人打扰的枫树下,散发低调而不失优雅的光彩。
我惊叹于这片无欲之田竟有如此旺盛的繁殖力的植物。蔚为壮观的生育力,让任何大棚中被绑架的植物都难以望其项背。
谷雨那天,我期待已久,穿越泥泞的田埂而来,第一次近距离地注视、感觉、聆听、嗅闻、品尝这些美妙的浆果,我发自内心向它们道一声谢:“因为有你们,荒芜并非价值低下。”我呼吸着混合有红色甜蜜的空气,空气中充满了童年快乐的气味。我环顾周围,仿佛一切都焕然一新。我不知道还会有什麽新的发现,站在齐腰的草丛中,我的脚底兴奋而恐惧地战栗着。
有一次,我正埋首于忘情的采摘,貌似这方田地的“主(耕)人”悄然出现在我的身侧,他在采摘另一种可以用来喂鸡或鹅或兔子的野菜。当我抬头看到他时,他也正看着我。我们四目平静相对,没有谁先说一句话。于是,从对方友善的目光里,我听到他的内心在说:“进入我的主耕地时,不要有什麽歉意。”我心安理得地自顾采摘,再抬头时,“主人”已不知去向。
灌溉渠另一侧的乡村柏油公路上,迎来了一个车来车往的繁忙早晨,路过的司车员没有一位留意到这里,并轻踩刹车停下来走到这里看一看,开启一小段与覆盆子的意外的亲密之旅。我相信,所有的奔波到达这里就到达了终点。然而,我们中的一些人自愿到遥远偏辟的原野旅游,去追求在家里弃如蔽履的美,难道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吗?
我们错以陌生为美,我们用盲目的外来之物蒙昧了我们的感知。由于缺乏强烈的内在好奇心——这是鉴赏美的唯一的真正基础,因为美是内在的,不是外露的。我们不知不觉我们自己急匆匆从一地赶到另一地,只是收集奇特的相似之物,像未被消化的财产,不具备繁殖的能力。为了收集朱母的雪峰和要隘,我们付出多大的努力;我们又是怎样从米兰和科隆带回无数毫无价值的大教堂。
成功与幸福完全是形同陌路的两回事,每一粒结实饱满的覆盆子都能昭示出这个道理。而我们当中知之者却是凤毛麟角。
美?是什麽,只是一种新奇的方法论吗?为了荒郊野外,为了外来之物,我没有必要走出去一公里,我只需穿过乡村公路,然后从路边的灌溉渠跨越到另一个新天地,我就会看到,一个新的天堂和新的世界!
我们常常困惑地追问,时间去哪儿了,时光为何总催老。事物变得老旧变得过时,并不是因为它们真的老了,而是因为我们不再去观察它们,擦拭它们。我们周围生机勃勃、内涵丰富的整个世界在一片阴沉的迷雾中消失了。无论选择哪个方向,我们要走的道路都是枯燥乏味的。门前生长着一棵树,我们已经多年未见;门前庭院中即将盛开的夏花,其实比阿尔卑斯山闪闪发光的顶峰要更加美妙!
有时,对我来说,好像我可以看到人们在我的眼前麻木不仁,他们在这里放弃试探,在那里堵塞漏洞。他们总是为事物命名!他们接受的训练是专门去做出选择,寻求价值闪光的事物,忽略普通的东西。他们将事物都分门别类,而在头脑中又缺少变通。他们的思想中装满了抽象概念,他们能言善辩,话语中满是废话和重复啰嗦。对他们来说,山就是山,树就是树,王田永远是王田。生命本身在文字记录中凝固了,与简单的功能联系在一起的快乐源泉干涸了。最终,万物疲倦了,那就是老旧的岁月!
幸会,覆盆子。年年更始,岁月常新,美和幸福无处不在,唾手可得,这正是你——亲爱的覆盆子给我捎来的福音。在人间度过最美妙的三个节气,从清明到立夏,覆盆子的最后一粒红色浆果将用来犒赏春天圆满,宣示夏日起程。生活将翻开新的一页。(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