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一帝,手把手教你当国王
查理五世皇帝的舰队启航不久之后遇上了逆风,不得不在加泰罗尼亚的小港口帕拉莫斯(位于巴塞罗那以北130公里处)停了十天。有些人认为,查理五世在那里停留是为了方便后来者加入他的舰队,但英格兰大使埃德蒙·邦纳知道真相:“这既是为了甩掉在巴塞罗那整天纠缠他的一大群人,也是为了在这个安宁的地方为西班牙做好充分的安排。”查理五世利用这里的“安宁”撰写了他一生中写过的最长的文件:给腓力的两份亲笔指示。十六岁的腓力将担任西班牙摄政王。在第一份文件里,“虽然我不认为自己有资格给你立下恰当的规矩,但我相信上帝会引导我的笔,让我告诉你需要做什么”。随后查理五世列举了负责任的统治者应当如何行事的清单:尊崇上帝,公正地统治;尽量不要许下难以兑现的诺言;诸如此类。【33】第二份文件或许是由一位近代早期统治者付诸笔端的最重要的政治分析。尽管很多君主会为自己的继承人提供书面的建议,但查理五世自己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建议;并且,他的跨大西洋的帝国极其广袤和复杂,前人的经验不能为他提供可参考的样板。
皇帝强调:“我写下并发送给你的这份机密文件,是仅供你一人阅读的;所以你必须对其严格保密,将其严密保管,让任何人都看不到,连你的妻子也不行。”然后他对自己前往北欧之旅的风险作了悲观的评估:“这是对我的荣誉与声望、我的生命和我的财政来说最危险的旅程。”他表示抱歉,说自己“把我将来要传给你的诸王国与领地置于如此极端危险的处境”;如果他有不测,“我的财政会处于不理想的状态,你会遇到许多困难,你会看到我如今的收入是多么少,负担是多么重”。不过,他豪迈地表示,如果他为了保卫这些王国与领地而献出生命,“我会心满意足,因为我是为了履行自己的职责和帮助你而死的”。然后他阐述了自己的大战略,这样的话,“如果我在此次旅途中被俘或被扣押,”他的儿子能够知道“我现在的计划是什么”。
(查理五世皇帝)
如果法国国王预料到了我的行动,在我航海和陆路旅行期间动员力量来攻击我,我会努力自卫;因为我的财力有限,不能把战争长时间拖下去,所以我可能不得不孤注一掷地与他决战。但如果他没有在我旅行途中攻击我,我会通过佛兰德或德意志攻击他,希望能够借此与他正面交锋,当然也是以他愿意与我交锋,或者被迫与我交锋为前提。为了削弱他的力量,我打算让阿尔瓦公爵率领目前在佩皮尼昂的德意志和西班牙军队,再加上权贵和高级教士们以及各城市将要征集的军队,去入侵朗格多克;并用桨帆船从海上袭掠普罗旺斯,用我在意大利的军队袭掠多菲内和皮埃蒙特。
这是绝佳的计划,但查理五世懊恼地承认:“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办法执行它,部分原因是缺乏所需的粮草,部分是缺少金钱和给养,部分是因为很多人不愿意让这些部队在本王国境外作战;还因为在我明确知道土耳其人的意图之前,我的桨帆船舰队不能自由行动。”无论如何,“此次旅程对我的荣誉和声望的风险在于,我要做的事情充满了不确定性,所以我不知道它能带来什么样的利益或好处:时间不多了,我手头拮据,而敌人做好了充分准备”。不过,他指出了解决财政危机的一个潜在办法。尽管在1538年的卡斯蒂利亚议会之后“我发誓永远不请求它”征收消费税,但他不认为这个誓言对腓力有约束力。因此,在紧急情况下,
我会立刻写信给你,粗略地告诉你需要做什么,并亲笔添加注释。我会告诉你,现在就是证明你的能力的时候了,你必须做自己应当做的事情,既是为了援助你的父亲,也是因为你应当解决我缺乏资金的问题。在那个时候,你可以坚定地向所有人发言,敦促他们推动[征收消费税]。
“有了这些税款,再加上从西印度来的资金(如果有的话),以及我在其他地方的臣民提供的资金,”皇帝希望他的大胆战略能够“快速将我们的敌人打倒在地,为我们争取恢复元气的时间和空间,并让我们不再为了御敌而每天付出巨大的代价”。【34】
查理五世重复说,他的指示“仅供你一人阅读,你必须对其严格保密”,然后审视了他培养来辅佐腓力治理西班牙的每一位大臣的长处和短处,以及王子“在我不在西班牙期间,尤其是如果上帝在我这趟旅途中召唤我的话”,应当仰仗哪些人的意见。皇帝已经口头警示过儿子:“我的大臣们互相之间的敌意或结盟,以及他们当中正在形成或已经形成的密谋集团,在他们当中造成了严重的不安情绪,对我们的利益造成了很大损害。”如今,尽管他的这些私下里的顾虑有可能在将来被公之于众(的确如此),他还是以书面形式重复了自己相关的思考,因为“大臣们在公开场合逢迎奉承,口吐空洞的甜言蜜语,但私下里他们做的事情恰恰相反,所以你必须非常清楚他们在做什么”。查理五世警示道,每一位高级大臣“都会试图通过巧言令色来接近你,让你相信你必须而且只能依赖他一个人”。【35】皇帝从塔韦拉开始,说他“会以谦卑和圣洁为掩护来接近你。你应当尊崇他,在道德问题上相信他,因为他在这些方面会给你很好的建议。你应当要求他与你讨论事务时给你良策,做到公平公正,并且把优秀的、公正的人士任命到重要的岗位上。但在其他事务方面,不要仅仅信赖他一个人,现在不行,将来也永远不行”。然后是阿尔瓦公爵:尽管在军事问题上“他是我们在这些王国拥有的卓越人才”,但查理五世把他排除在王子的亲信谋臣圈子之外,因为“最好不要让大贵族[1]参与王国的治理”,还因为“自从我认识他以来,我就觉得他野心勃勃,企图获得尽可能多的权力,尽管他表面上奴颜婢膝,表现得非常谦卑和谦虚;而你更年轻,所以你可以想象他在你面前会是什么模样!”
随后皇帝谈到了洛斯·科沃斯。“他不像过去那样勤奋了,”查理五世哀叹道;并且,尽管“到目前为止他都表现得不偏不倚,在我看来他最近开始表现出倾向性”。不过,“他对我的所有事务都经验丰富,相关的知识非常渊博。我相信,在这些事务当中,你肯定找不到比他更适合辅佐你的人。我也相信他会做得很好,并且清正廉洁”。因此,“你最好像我一样与他交往,永远不和他单独接触,永远不让他的权限超出你给他的具体指示”。最后皇帝总结道:“恩宠他,因为他为我服务得很好。我相信很多人想要伤害他。但他不应当遭到那样的对待。”【36】
(腓力二世)
查理五世对胡安·德·苏尼加的批评者的态度是相同的:
你必须认识到,因为在过去和现在围绕在你身边的人都对你很宽纵,都想讨好你,所以你也许会觉得堂胡安很严苛;如果他像其他人一样,那么你一定事事如意,但这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甚至对那些老资格的人也没有好处,更不要说缺乏知识或自制力的青年了。知识和自制力都是通过年龄增长和经验积累才能获得的。
但是,皇帝继续写道,苏尼加“有偏见,主要是针对洛斯·科沃斯,但也针对阿尔瓦公爵……我认为,他的偏见主要是因为,他没有从我手中得到他认为自己应得那么多的奖赏,并且他认为洛斯·科沃斯不但没有帮助他获得奖赏,甚至减少了他得到的”奖赏。“此外,他认为他们几个人的血统高贵程度不同,为我服务的年资也不同”。这指的是苏尼加属于贵族名门望族,并且自1506年就为查理五世效力;而洛斯·科沃斯出身卑微,而且1516年才到查理五世身边。“虽然他们有这些毛病,”皇帝总结道,“你不会找到比这两人更有能力辅佐你,也更让我喜欢的人。”
至于这些王国的外交事务,以及意大利、尼德兰、德意志、法国和英格兰的事务,以及其他国王与权贵及其政府的事务,我相信没有比格朗韦勒更懂行的人,也没有比他在这些事务上更有经验的人。在这些领域,他过去给了我很好的辅佐,现在依旧能给我上佳的建议。他很忠诚(我相信我的判断是正确的),你任用他是不会错的。
查理五世还赞扬了格朗韦勒的儿子安托万·佩勒诺,他在前一年成为阿拉斯主教,腓力参加了他的就职典礼。“他还年轻,但头开得很好。我相信他也会很好地辅佐你。”【37】
查理五世对另外三名高级大臣的评价就不是那么正面了。他对王子曾经的教师西利塞奥没有什么好印象。“你知道,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好人。但他肯定不是最适合教导你的人。他过于热忱地想要讨好你。”目前“他是你的私人神父和告解神父。他已经在你的教育方面宽纵了你,如果他在道德方面再宽纵你的话,不是好事。”因此皇帝建议“你任命一位优秀的修士当你的告解神父”。然后皇帝谈到了自己曾经的告解神父洛艾萨,他现在是塞维利亚大主教和负责美洲事务的大臣。“他曾经是极好的大臣,如今大体上还是,不过因为健康状况不佳,不如以前能干了。我过去经常征询他的意见,尤其是在任用大臣和其他人事问题上,他也确实给了我极好的建议”。
腓力可以“试一试,看他是否合适,但请记住,我觉得他现在是个随大流的人。如果他表示想去自己的主教区,那么你可以鼓励他去,但要有策略,不要对他失礼”。最后,皇帝评价了卡斯蒂利亚御前会议主席费尔南多·德·巴尔德斯。【38】尽管“他是个善良的人,但在我看来,他不适合担任这样的职务,不过我找不到更称职的人,也不知道有更称职的人”。所以王子必须尽可能地运用巴尔德斯的有限才干。
所以,皇帝不仅坦诚地为腓力评估了每一位大臣,还教导他如何与那些自私自利或者才干平庸的人打交道,以及如何除掉令人不满的高官,“但要有策略,不要对他失礼”。作出这些关键性的评估肯定是很困难的,相应的页面上有大量补充和删改(多于其他页),就足以证明(见彩图9)。
掌权将近三十年之后,皇帝比绝大多数政治家都更清楚地懂得“可能性”的局限。“吾儿,我很清楚自己可以告诉你更多,也应当告诉你更多,”但是:
那些我可以告诉的东西,有些与当前的主题无关,而我已经把最关键的东西告诉了你;如果有需要的话,我还会随时向你重复。至于我应当告诉你的事情,它们极其晦涩并且具有不确定性,我都不知道如何向你描述,我也不知道是否应当就其向你提供建议,因为它们充满了自相矛盾和糊涂之处,要么是因为事情的状况本身,要么是因为良心的缘故。
所以,假如查理五世在本次作战期间死亡,腓力必须:
采纳良策,与上帝维持安宁的关系,因为我对于自己应当做什么也是犹豫不决、倍感困惑,所以没办法给别人具体的建议。并且,给我造成这些困惑的,恰恰就是我所处的困境。我努力去做必须做的事情时,我发现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托付给上帝之手,让他安排一切事务。上帝的作为和命令,我都会满意。
查理五世起草这两份文件用了四十八页对开纸,然后审读和修改,最后签名“我,国王”,并将其秘密送给儿子。卓越的比利时档案研究员和历史学家路易·普罗斯佩·加沙尔赞誉这两份指示为“智慧与远见卓识的纪念碑,源于对治国艺术的娴熟经验和对人与事的深刻理解。单凭这两份文件就足以让查理五世名列那个时代的第一流政治家之列”。查理五世给儿子上了一堂“如何当国王”的大师课。英格兰大使邦纳注意到,尽管皇帝在“很长时间之内”都不会返回西班牙,因为他需要“在其他地方停留,尤其是佛兰德和德意志”,但他在开始自己的高风险行动之前,“已经把西班牙诸王国的事务都安排妥当”。
[1]此处的“大贵族”,英文为Grandee,西班牙文为Grande,指西班牙的一种高级贵族头衔,拥有超出其他贵族的地位和特权,比如无需在国王面前脱帽、被国王称呼为“我的堂亲”等。西班牙的所有公爵都自动算是大贵族,但其他衔级(侯爵到男爵)就只有少数算作大贵族。无头衔的人也可能有大贵族的身份。如果两名贵族的衔级相同,比如都是伯爵,那么有大贵族身份的伯爵高于无大贵族身份的伯爵。有大贵族身份的男爵的地位高于无大贵族身份的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