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科向何处去
前几天微博聊了对文科危机的一些想法,引出大家不少精彩评论。今天补充一些关于如何应对的想法吧:
1,强调实践性、人民性。
当前文科最大问题就是空疏,空是脱离实际,疏是脱离群众。解决的办法: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学术工作有三重目标:一追求真理,二改造世界,三影响群众。但现在的评价体系似乎只承认一了,要改。
2,自主性、规范性并重。
记得90年代中国学术文化界掀起过一次关于自主性的讨论,后来延续了十多年时间。到2010年代我作编辑时,记得自主性的讨论仍有余响。但可惜的是,自主性的讨论没多久就被引到了学术规范性的方向。好处是学术作品和载体的规范程度提高,各种审稿、评议、双盲、外审等可见学术机制建立起来。但是坏处是只见术而不见道,得其形而忘其神,结果中国文科实质上仍是西方社会科学的中国分号。学术的形式化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现在规范形式已经物极必反,有必要回归初心,回到学术自主性的老话题上来。中央近年出台不少精神,比如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社会科学,讲好中国故事,建构中国知识体系。学界也有不少回应,可是目前多数依然是阐发诠释,还停留在“我们要讲好”,“为何要讲好”,“怎样才能讲好”等等,可真的去实践的还比较少。
3,破五唯,立新规。
中央要求破五唯,即“唯分数、唯升学、唯文凭、唯论文、唯帽子”。其实对大学来说,主要就是后“两唯”,再加一个“唯项目”。这个精神是非常准确及时的,但是落实情况不乐观。破“唯论文”绝大多数情况仍是新瓶装旧酒,把核心期刊等换个新词,用代数的方式代入到旧的学术评价体系中。好一点的情况是做增量改革,将一些新载体、新形式纳入到旧的评价体系中,但即便是这种增量改革,在大学中阻力也极大。“唯帽子”“唯项目”似乎也没有大的转变。这背后又涉及高校评比的问题。指挥棒不变,很难有实效。
我个人感觉,现在要做的,首先,是抛弃期刊评级和影响因子这些玩意儿。
现在期刊评价主要还是依靠影响因子等客观因素。这并不是科学的评价标准。自2000年代我就接触过西方一些影响因子的巨头,比如汤森路透、爱斯维尔的高层,在当时中国学界算是“开眼看世界”比较早的。当时就发现它们本质上搞是商业模式,跟科学的关系不大。
其次,避免过于重视论文。
我一开始工作是在中国社科院,风格与大学不同,所以体验过不同的体制。年青时一度认为社科院系统过于保守,计划经济时代的遗风过重。现在回头看,其实社科院这种更接近学术的本质,不过很可惜,现在有些方面也在往“五唯”的方向走了。2000年代,大学已经开始搞唯论文了,中国社科院的多数研究所还不太重视八股式的论文。今天被学界当天花板的很多A刊、C刊,当时社科院的人自己反倒没太当回事。当时我编辑《中国社会科学》,去找一些老师约稿,他们都懒得写。一些老先生跟我讲,要有“两冷”精神:一是“坐冷板凳”,做慢学问,一辈子搞清一个问题就够了。记得有老先生说,社科院还是要讲点“一本书主义”,一本好书强过一年几十篇论文。二是“吃冷猪头”,就是不求此生回报,但求将来挂在墙上还有人记得。
再次,项目是有必要的,但不应成为学术评价的硬性指标。
很多研究不需要太多钱,自然也就不需要申请项目。项目经费的管理也不应该搞工程那一套,要做预算、琢磨怎么花钱。文科的项目完全可以搞包干制,讲好什么工作值多少钱就行了,也没必要搞那么繁琐的预算结构,报销这报销那,不如直接提高智力报偿。现在的问题还是重物轻人,买设备、差旅调研得花钱,买学者的脑力和体力为什么就不花钱?这些不改,项目真是把学者都逼成了生意人和账房先生。还建议大大减少事前申请的项目,把更多资源留给事后资助,成果出来了,证明有科学和社会效益,再给予大力支持。
复次,要反对生产力论。
现在大学评价体系过于强调生产力,引进人才、职称和帽子评聘都强调近几年发表量。这就偏离了学术评价的本意。评的应该是水平、创新、影响力,一位学者十年前发了一篇高水平论文,大概率他现在也不会低于这个水平。做出过一个真正的创新,就足以证明他的水平了。非要近五年发表若干篇论文,岂非咄咄怪事?这个说白了还是指挥棒的问题。
不同于理工科可以少年建树,文科多数领域是个漫长而艰难的积累、实践与开悟的过程。黄侃曾说30前不发文,50前不著书。其师章太炎提醒他:“人轻著书,妄也;子重著书,吝也。妄,不智;吝,不仁”,黄侃回答说“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虽然妄与吝都有不好,但现在学界,吝者极少,妄者极多。
记得大学一位老师,退休前最后一次上课,拿了个牛皮纸信封往讲桌上一拍,说“我这一辈子就写了这薄薄几页纸”。但是后来我发现,国际史学界谈到某些问题,经常会引用他这几页纸。今天有些学者一年发几十篇论文,也无非是浪费资源而已。学者不是奶牛,可是就连奶牛都不能只讲产奶量,好奶也比一般奶卖得贵。
最后,不要硬讲创新,还要多讲传承。
当前文科是最需要创新的,要从西方话语中跳出来,从根子上重建知识体系。这个创新一旦发生将是革命性的,会改变全人类的认知框架。但这个创新非常艰难,我感觉目前正在接近临界点,可能在未来10-20年进入井喷阶段。
但是在此之前,要认识到文科不同于理工科,创新既难且少,同时不能忽视传承本身也是文科的特殊价值。现在文科评价标准普遍把创新挂嘴边,结果就是催生各种新词大词,不说人话,出现各种不接地气的牛角尖理论。上好课、育好人、编好教材和科普、做好传承和传播反而被学术评价体系当成不务正业。显然不符合文科的性质和规律。
4,要跟上时代潮流。
科技和生产方式的发展,已经使当前的大学制度落后了。比如网络传播会打破有围墙的大学,出现优秀教师资源的高度头部化。现在连中学都已经出现这种现象了,孩子们上课不爱听,下课在网上自学效率更高。全球的好课都能放开听,谁会甘心在过时枯燥的课堂里浪费时间?网络信息传播也正在打破出版物的信息垄断。今天还坚持以期刊论文为唯一标准的人,其实和印刷机时代还坚持手抄佛经的人一样,已经被时代淘汰了。现在佛教界都在讨论用电脑抄《金刚经》算不算数的问题了。人工智能的出现,也让绝大多数传统形式的论文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如果不是从现实和实践中不断获取新的知识和思想,仅靠既有文献和知识编织起来的论文,有少数几篇就足够大语言模式去抓取了。
5,要自我革命。
我上次只从学生和学者个人角度讲了要自我革命。其实文科管理者和报刊出版等学术载体也要自我革命。这两个行当我都干过,很了解,自我革命很难,有时是反常识、反理性、反利益的,甚至要付出很大代价。但是一旦跳出小我,拥抱大时代,会成就更大的价值。与大家共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