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豹回家的前路，由豹迈出第一步

大猫的前言

2025年伊始，我们发现F9的儿子HS2323M完成了一次令我们感到震惊的扩散之旅：它从和顺西部的核心栖息地向西越过荣耀石到达榆次，然后又折返，花了一年时间越过和顺县城、高速公路、铁路和大片的农田，来到了和顺东乡。这是多年来我们第一次见证公豹强大的扩散能力，这无疑是为“带豹回家”打了一针强心针。

2024年，经过不懈的努力，东乡终于拍到了豹子（想了解具体情况，可看《太行山有两只豹子在扩散，前路顺利吗？》这篇文章）。东乡是和顺县省道318以东几个乡镇的统称，拍到豹子的区域主要集中在临近隔壁左权县的山脉上，从卫星图上看，这里森林茂密山势纵横，是适合豹子生活的地方，历史上这里也一直都有豹子，那又为何如今只能零星拍到几个个体呢？

东乡的豹与割裂的栖息地

太行山，作为我国二三阶梯的分界线，细分下来是由多条山脉共同组成的，其中的每条山脉也是由许多不同的山头组成的，整个山区的地形崎岖复杂，山与山之间也会夹杂一些地形相对平坦的小盆地。

和顺东部的走马槽村 ©大猫

早在几千年前，人类便开始在这列大山之中繁衍生息，比如和顺县战国时期名叫阈与，狭路相逢勇者胜的典故便与此地相关，隔壁的左权县古称轑阳，春秋战国时期曾先后归属晋、韩、赵、秦，后因抗日战争时期红军将领左权在此牺牲，改名为左权县。巍峨的群山见证着一代又一代的人在这儿劳作、建设、争斗，而这里的土地，也在人类的影响下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如今，稍微平坦一些的地方早就已经被人类利用起来了——房屋、道路、开垦的耕地，新建的厂房。

而对于野生动物来说，地势平缓的地区被人类改造之后便不再适合它们生存了，动物也会主动远离人类。由于这些平缓之地往往位于山与山之间，若动物想要到达另一列山脉，既然平缓之地不敢走，那就只能从地势更险要的山里面走，这不仅会花费更多的体力，很可能还意味着绕远路，有时候甚至根本就绕不过去。随着现代化的到来，更多的山地被开垦，以及更多的公路铁路，绕无可绕的情况愈来愈多，于是栖息地就这样逐渐破碎化了。

比如东乡拍到豹子的这几个点位，前面说了，它们集中位于同一列山脉上，山脉的北面是和顺县城，山下还有大片的农田，还有天黎高速、207国道和318省道等公路以及一条铁路。而铁桥山保护区，则位于上述这些人类设施的西边。

和顺县与左权县的地图。黄色的点是2024年在和顺东部拍到豹的地点，红色的是铁桥山-八缚岭栖息地的和顺-榆次豹种群，也就是猫盟和读者们最熟悉的豹种群，蓝色的是另一个有豹的地点孟信垴保护区 制图：大猫

可以说铁桥山-八缚岭这块栖息地与东乡拍到豹子的这块栖息地，二者的割裂程度很高，因此最初东乡拍到豹子的时候，我们便猜测那里的豹子应该不会是从铁桥山过去的，之后的个体识别结果也一定程度上证明了这种猜测，铁桥山-八缚岭种群的个体中没有对得上的。由于这条山脉向南进入左权县，连着孟信垴保护区，所以拍到的两只雄性个体有可能是从孟信垴扩散过来的。

等到4月份收回下一期数据之后，我们发现东乡又出现了一只新的公豹子，而且它的花纹与之前在网上一条“孟信垴保护区拍摄到华北豹”新闻中的豹花纹一致，这进一步验证了之前的猜测：东乡的豹子是来自左权孟信垴的。

孟信垴在2022年拍到的豹

之后，东乡仍然时不时会拍摄到豹子，那里的情况和驼梁有点像，时不时会有年轻的个体（主要是雄性）出现，但不多久便会消失，这些个体也都是没在铁桥山保护区出现过的。从当时的观察看，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两块栖息地之间是联通的。

然而华北豹有着强大的适应能力，理论上它们能够远距离地迁移扩散，穿越质量不高的栖息地甚至是人类的居住地，六盘山就曾经记录到一只公豹LP2105M，它跨越了一条高速和一条国道从东侧的秋千架来到了西侧的六盘山林场，而创下豹这个物种最远扩散记录的是一只非洲豹，它足足走了562.1公里。所以对于华北豹来说，铁桥山和东乡之间仍然存在着联通的可能性，而在东乡开展栖息地的基础调查，也是希望能够验证这种可能性。

和顺豹迈出新的一步

度过了首次在东乡拍到豹子的兴奋期后，时间便波澜不惊地来到了2025年，2月新的数据收回来之后，东乡依旧有豹子零星的拍摄记录，但是这次拍到的却有点不一样，因为它的花纹在西边的铁桥山出现过。

很快它的身份就被确认了——HS2323M，它还是幼崽的时候还有个曾用编号：HS1603F-23C1M，没错，它是老太后F9（HS1603F）的儿子。

通过斑点识别HS2323M 

两年前，也就是2023年的2月，红外相机拍到了F9带着一只幼崽的画面，非常幸运，这只幼崽在一台高清相机前停留了很久，所以身体上的斑纹拍摄得比较清楚。

同年8月，它突然闪现在了西边的八缚岭保护区，在荣耀石还要往西的地方。

到了那年的9月，它又出现在337县道以东的区域，一个月时间，横跨八缚岭-铁桥山两个保护区的东西两端，即便有斑纹这种实打实的证据还是让人难以置信，不过事情发展到这里还算是处于常规经验之内，毕竟刚独立的小公豹就是会这样满世界乱跑的。

接下来的2024年一整年，都没有拍到过这只小公豹的身影，似乎它和其他很多扩散失败的小豹子一样，从此消失了。

想不到2025年开年，它就带来了这么大的惊喜。

公豹独立一般会选择远离母亲的领地，这可能是一种避免近亲繁殖的策略，能够留在铁桥山-八缚岭栖息地并建立起自己领地的公豹可谓凤毛麟角，更多的小公豹可能像HS2323M一样，选择闯出栖息地质量较好的铁桥山保护区，义无反顾地走向远方。

这些稚嫩却勇敢的远行者，我们几乎没有机会再见到它们的身影，因为它们会走出我们布设红外相机的范围，它们是闯出了一片新天地，还是失败在半路，统统不得而知。

栖息地破碎化与新的希望

这也是如今华北豹生存状况的一个缩影。华北豹的主要分布区是：太行山、子午岭、秦岭、六盘山。从表面上看，山系绵长，山区面积广大，但细细端详，这里面华北豹的栖息地早已被村庄、农田和道路切割得支离破碎，华北豹的栖息地面积有限且高度破碎化，栖息地斑块之间的连通性较差，可以说如今早就不是大山包围着村落，而是人类的基础设施包围分割着大山了。

这张图来自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李晟课题组发表的论文Big cats persisting in human-dominated landscape: Habitat suitability and connectivity of leopards in central North China，展示了华北地区豹存在的状况，绿色的斑块表示确认有豹的区域，蓝色和紫色的线表示潜在的生态廊道

在这种形势下，华北豹的栖息地普遍存在面积不够大，且高度破碎化的情况，华北豹主要以集合种群的形式散落在各个尚未被彻底开发的角落里。所谓集合种群，是指由一系列相互隔离又偶尔发生联系的局域种群组成的种群。任何一个单一的局域小种群都可能面临灭绝的风险，因此保持栖息地的连通性至关重要。

华北豹依靠自身能力穿越人类活动和地理因素造成的种种阻碍、在各个栖息地斑块之间迁移交流，是它们得以存续的关键，这也是实现带豹回家——让华北豹沿着太行山-燕山自然扩散回到北京的理论基础。

这张图展示了我们拍到HS2323M的范围，标签标出了时间和具体地点，请点击放大查看 制图：青峰

HS2323M的出现让这个理论有了现实的例证。它从八缚岭走到东乡，直线距离大约是60公里，而如果从拍到它跟着F9的位置计算，这个距离则要超过100公里，且这段路程中间需要穿过数个村落、八缚岭和铁桥山之间耸立的风机、山脊上新造的耕地、一条县道、一条省道、一条高速还有一条铁路，以及山谷间历史更为悠久的农田，甚至一整个县城。它的移动路线究竟是怎样的？对于这些知识的掌握一方面能够让我们了解豹在扩散时的偏好，另一方面，也会为下一步和顺栖息地的保护提供依据。

而已知的离北京最近的豹子，位于河北阜平县，那里到北京的直线距离是158公里，和HS2323M累计走过的距离很接近了。这只勇敢的公豹的出现，让带豹回家的愿景变得更加切实可靠了。

HS2323M未来的命运会怎么样呢？它能继续向南去孟信垴开辟新的天地吗？一个局域种群中总会不时地出现一些勇敢的雄性个体，它们往往扮演探险者或是拓荒者的角色，但这些个体往往也会英年早逝。也有可能它足够幸运可以在孟信垴建立自己的家园，只是那里已经超出了我们的观察范围了。未来或许不会再见，此刻猫盟成员唯有深情地祝福。

无论如何，它的勇气都不会白费。铁桥山和东乡能不能联通起来，如今看来答案是肯定的，而这个答案是HS2323M告诉我们的，从未知到已知，是从0到1的突破，最关键的一步豹子已经替我们走了出来，而接下来便是保护者们要去努力的了。进一步了解华北豹如何利用栖息地碎片之间的通道，尝试各种生态修复手段来维持现有的通道连通性，乃至恢复旧的通道、创建新的通道，都是我们未来面临的重要课题。

今天，3月3日，是第12个世界野生动植物日。“加大物种保护投入力度，共建地球生命共同体”是我们国家今年国际动植物日的主题。希望我们的工作，不会辜负HS2323M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