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吟 -- 父母的老相册之二

长吟

—— 父母的老相册之二

 姥爷在我们家里只住过两三年。一九五九年,父母把他从西安大舅舅家接来时我们完全不知道。只记得周末从寄宿学校回家,看见家中的小房间变了样,来了一位面目清癯,戴着眼镜,蓄着稀疏山羊胡子的老头儿。

 姥爷来了,家里有了些变化,首先吃饭分成了两类。姥爷年纪七十多了,他总是在他住的小房间里单独吃。他的口味和我们也不太一样,有一次我偷尝了一口他剩下的菜,差点吐出来,一点盐味也没有。他的身体不太好,经常要去看个中医,自然每次要带回不少药。有一次几付中药打开晾在桌上,我看见里面有红色的葡萄干,就挑着吃。姥爷看着我说,吃吧吃吧。我一直把葡萄干全吃完才罢手。长大以后,想起这件事,才明白当初吃的不是什么葡萄干,是中药枸杞子。姥爷是有文化的人,订了一份特殊的杂志,是中国佛教协会的刊物,其装帧和当时的《红旗》杂志是一个样,同样的开本,同样的白封面红刊名,也是毛笔写的两字,但叫什么名字我真记不起来了。听母亲讲才知道姥爷是信佛的人,在家修行,叫居士。怪不得他的菜那么难吃,他是吃素的。

 

那时我还是个小学生,对姥爷小柜子里放的东西充满好奇,没事就要去翻一个遍,弄得他对我不胜其烦。小柜子里有一盒骨牌,和一付石头的围棋,我没事就倒出来,摆在桌上一大堆。每逢此刻,姥爷总是伸出干瘦的手,颤巍巍的护着他的东西说,收起来收起来。姥爷是四川人,在北京生活肯定有诸多不习惯,但他还是能在闲散的生活中找到乐趣。夏天的晚上,他有时带着我,拿上小板凳,散步到河边,和看守铁路桥的老工人聊天。以后熟了,几乎天天晚上都去。也怪,他们能找到共同的话题。也正是在那些夏夜里,姥爷给我讲了许多天文知识,关于不同的星座,以及恒星与行星的区别。以后我在他的小柜子里还翻出过很多天文方面的书,好象基本上都外国的译著。

姥爷是个很平常的人,但也有过让人十分难堪的事情。有一个周末,父母带着全家人去公园游玩。我们到了天坛,天朗气清,游人也远不似今日如过江之鲫。全家的兴致都很高,一路走下去,从祈年殿、回音壁走到了圜丘坛。圜丘坛是皇帝行祭天大礼之处,沿三层汉白玉围栏的圆坛上去,就是坛场。我们几个小孩正欢蹦乱跳玩得高兴,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回头只见姥爷一人站在坛中心,两眼微合,下颌稍抬,仰面向天,旁若无人一般大声吟诵着什么,不象唱歌,但抑扬顿挫,韵味十足,也听不懂,反正是古诗文一类的。周围的游客很是惊讶,看着他不免有所指点,父母亲无奈而不好意思地对视一笑。我感觉特别丢人,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两年很快就过去了,姥爷的病在北京主要是看西医,效果不好。他听人说四川老家有中医可治,就回老家去了。象来的时候一样,当我们再次从学校回到家,那间小房间已经是人去楼空,东西重新摆放了一遍,让我和弟弟住了。又过了不长的时间,家里突然接到电报,姥爷去世了。姥爷从此远离了我的生活。

 可人总是要成长的。在以后的几十年里,我断断续续从母亲、舅舅们的口中和他们的笔下得知了关于姥爷的零星往事,我开始重新认真审视这位我了解不多的长辈。

 姥爷一八八六年出生于四川重庆北碚区歇马场的贫寒家庭,自幼靠自己担煤炭挣钱上学,因刻苦学习,成绩很好,受到他的舅父资助,考进了四川高等学堂,即今天四川大学的前身。学校在成都,姥爷家住重庆,每年上学和放假,他都是步行一千五百里路,在两地往返,并由此落下一个‘大脚’的绰号。一九零五年,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从日本派人回川发展会员,姥爷和几个同学一起加入,成为四川最早的同盟会员之一。其中有个同学叫卢师谛,他的妹妹就是我的姥姥,而卢师谛本人在辛亥革命中以青年才俊获孙中山先生的器重,成了他的得力助手。孙中山去世后,他受到蒋介石的排挤,终不得志,因病英年早逝,葬于南京紫金山南麓,离中山陵不远的地方,按国民党的说法,‘以之陪侍总理陵寝’。关于卢氏兄妹的故事,我会在另一篇文章中详加记述。

 那时的姥爷也是热血青年,积极革命,但在推翻清政权后,中国政局一再波折,从孙中山下野,袁世凯称帝,加上军阀各自称霸一方,官场的腐败,使得他心灰意冷,退出了政治,转而信佛,吃长素。有笑话说,他们曾买活鱼到河里放生,他们在上游放,打渔人在下游捞。不可否认的是,姥爷对大局的失望可谓深矣。当年大舅舅和母亲投身革命,他都是不赞成的,虽然对蒋介石政权不满,但正统观念让他宁可忍受和远离政治。他有一位学生叫刘愿庵,曾任中共地下党四川省委书记,想劝他参加革命,两人说来说去,都不能说服对方,姥爷讲了一句家人以后常常回顾的话,‘尔为尔,我为我’,以此来表明他并不看好共产党的革命方式。其实他与党内人士的关系也还是不少的,他与刘伯承就是好朋友。有次军阀战乱,姥姥抱着幼年的大舅舅逃难途中,碰到刘伯承,刘亲自抱着大舅舅,将他们送出险境。可惜他们从此再没机会见面了。

 时局的不定使姥爷一家颠沛流离,抗战时到了当时的西康省会康定,在省政府谋职,一直工作到康定解放。抗战刚胜利时,解放区与国统区曾有过短暂的时间能够互通邮电,姥爷挂念在外革命的儿女,写下一首五言绝句,后两句是‘遥看落雁后,人归漫相羊’,他向家人解释说,‘漫’意为莫,‘相羊’意为徘徊,其中的意思还是盼望儿女能回到四川家乡。一九四九年十二月,西康省主席刘文辉宣布起义,可是解放军的部队还远在四川作战。姥爷等不及,提笔写信给他的学生,当时任中共西南军政委员会副主席的王维舟,打探子女消息。不到一个月,收到西南局统战部的回信,报了平安的消息,也得到了联系地址。五零年初,大舅舅从陕西写回了五年中的第一封信,姥爷得到后欣喜若狂。

 姥爷的思想也是随着国家的变化而在变化,我在整理资料时曾见到他解放后的书信手迹,满篇也是新观念,鼓励晚辈努力工作,想着国家利益等等。临终前两年,他回到成都,被聘为当地的文史馆员,单位对他的照顾很周到,加上友人同道很多,他一时兴起,竟破了居士的规矩,开了荤。可见那时他确实是心情舒畅的。

 

多少年过去了,我已不是把枸杞子当葡萄干吃的年龄了。写下这篇文字,怀念一位早已远去的长辈,是因为明白了许多幼时不懂的道理。再想起当初他在天坛当众长吟的举动,感慨万千。正如孩子们来到广阔的田野要奔跑欢跳,正如青年们爬上山顶要面对峡谷放声‘哦嗬嗬————’,一个年近八旬又充满正统观念的老人,以一介平民之身,站在昔日帝王踏足之处,他会想到什么呢?是一腔热血之青年时代,是生死相许的革命精神,是失望遁世的居士生活,是碾转流离的战乱,是落泊困窘的时日,是远走他乡的儿女和他们生死未卜的命运,还是光明的未来并眼看着国家与民族走向富强呢?也许都有,也许不止,于是他高声吟诵诗句,一抒胸中波澜。

 我为姥爷骄傲。假如我也有他那沧海桑田般的人生经历,也有他那种丰厚的文化底蕴和素养,站在圜丘坛之上,我也会作一声慷慨长吟,将胸中豪情昭告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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